夜空，是一片海（組詩）

肖帆

桃花辭

昨夜風(fēng)起，落英散落春風(fēng)

從聊齋里喊出一個書生

教他畫桃花，讓他替我

去京城趕考。他的行囊里

有上好的宣紙和徽墨

告訴他，只寫柴扉在月下

如果皇帝賜給功名和美人

就讓他去做官

我來替他歸隱

春風(fēng)媚

風(fēng)在我耳邊，小聲地喊

你還在猶豫什么呢

花都開全了

此時煙柳絕勝

心上的綠絲絳

已緊緊纏住春天的碧玉

櫻花大道

撥開前塵，依然有似水的光陰

滾滾而來。路不知盡處

蝴蝶銜來嶄新的日子

停在枝頭。三月的花瓣

流逝輕盈和寧靜

風(fēng)從南方吹來，粉色的陽光

拂起半邊街的落英

春天給了我燦爛的云霞

快準(zhǔn)備好你的少女心

不虛幻，不張揚(yáng)，趁月圓花好

赴一場如期而至的絕傲

等花落

相對于落葉來說，落花

更讓人牽掛

一說到花要落

風(fēng)，就小了許多

那個被花瓣砸中的人

多么驕傲，她的青絲

還沒有變成白發(fā)

如果要在花間擺酒

一定要喝醉

但要記得

酒，是梨花釀的

桃花雪

一場雪在立春后抵達(dá)

心事里飄零著河流和村莊

當(dāng)大雪照徹天地，桃花綻開最初的問候

想偶遇一個晚歸的人，讓血脈奔流

像指尖劃過浩蕩的風(fēng)煙

春天深陷于此，期待破繭成蝶

我緊握七色彩筆在夢里的小道行走

一側(cè)是白雪，一側(cè)是青山

立春

那些年我走過的山岡

穿紅衣的少女，沒有喊我

但我流連于擦肩而過的悵惘

風(fēng)撫過面龐，輪回才剛剛開始

那些年我走過的晨昏

積雪早已融化了離別的叮嚀

但我總想用經(jīng)霜的蠟筆

畫出含苞的桃花，并記住它

喜極而泣的顏色

三角梅

寂寞在午后盛開

粉紅或深紅，帶著堅硬的骨頭

——比玫瑰還要冷峻

比牡丹還要熱情

今天我種下的希望，拒絕枯萎

容顏易老，在嬌羞之外

誰的發(fā)髻，怒放成燃燒的花朵

如一場愛恨交加的相思

木棉花開

一朵花無限接近

起伏的山峰，這火熱的花

像青春，像少年的腳步

像戀愛中的尖叫

風(fēng)一樣暖，云一樣輕

每一朵花，都睜大眼睛

熬過前世的凜冽

命運(yùn)從此不再寡淡

那些怦怦亂跳的小心臟呀

快回頭看看，花影里

一陣春風(fēng)，正穿過多情的亭臺樓閣

花事

梅花謝了，桃花才開

白菜和青菜都開花時

千里迢迢回家過年的人

就要走了

有人把一枝桃花，插在水邊

三天了，花還開著

一只蜜蜂，繞著小小的花

戀戀不舍，但插花的人

早就走了，三天

已足夠一個人

從海角去往天涯

春之聲

在暗光里，練習(xí)梳理長發(fā)

每一根發(fā)絲，都在蓬勃，顫抖

昨夜我提著雪花，經(jīng)過你的窗前

回家之路，是我的千山萬水

我走著，在自己的影子里

搖搖晃晃，我是我的悲傷

我的輪回。風(fēng)吹過年輪的末梢

拂去落葉飄零的痕跡

可是再完美的季節(jié)，也有疏漏

比如我偷偷折下了一枝桃花

隱秘處，請允許我，暗暗地

愛上一個春天

早春

尋春之路漸行漸遠(yuǎn)

大地溫暖而干燥

行人匆匆，但都面帶笑容

吆喝聲在遠(yuǎn)處

地里的耕牛，偶爾偷一下懶

我要的春天不過就是這樣

梨花和杏花各自開放

我的鄉(xiāng)親們，從不空喊口號

只顧埋頭勞作于大地

你必須走近，才會發(fā)現(xiàn)

每一畦土地，都暗藏著一片春天

驚蟄

平地一聲雷，驚醒大多數(shù)蟲豸

風(fēng)越來越輕，河水

越來越像剛出嫁的新娘

春天被翻來覆去地閱讀

再沒有什么事，比花開更美好了

雨，愛下不下

花瓣飄滿走廊

我正在練習(xí)掃地僧的技藝

只掃落葉，不掃殘花

若你歸來，請?zhí)崆案嫖?/p>

我會提前折下兩朵，壓在你讀過的

最末一頁

春耕

大地的傷口被打開，又縫合

每一粒種子都是療傷的金創(chuàng)藥

我聽見犁鏵破土的聲音

清明已過，谷雨未來

一年的生計，在幾杯濁酒

幾袋旱煙中醞釀

翻過春天的山脊

風(fēng)正從南方吹來，天空

使勁地藍(lán)

夏至

陽光沿著最長的白晝

照亮荷葉邊緣滾落的露珠

繁華在晨光里盛開

蜜蜂早已開始一天的修行

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總是記掛著夏夜的星空

蛙鳴一會兒繁忙，一會兒沉默

打麥場是安靜的，麥秸草垛

堆積著我們的童年

彩云又飄過天邊

父親說今年雨水真好啊

日子綠得閃閃發(fā)亮

每一次汗流浹背的勞作之后

我都會聽到麥粒脫落的聲音

響水河

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你恰好看見

等候的我。這多么美好

汽笛聲驚醒蝴蝶

擾了一個淡藍(lán)色的夢

就把離別當(dāng)作旅行吧

記住最后一次揮手

如果我是火車就好了，響水河

我握不住你，像握不住一列憂傷

也寫母親

母親躺下的時候，星星

已經(jīng)升起來了。還是不放心

她又打著手電，起身

去看田里的水

有沒有淹過秧苗

地里的莊稼在喊渴

仿佛一群抓住她衣襟

喊餓的孩子

但她只有一瓢水

有時是汗，有時是淚

她不停地?fù)崤约旱囊陆?/p>

屋頂?shù)男切?，就順勢落了下?/p>

那時的夜，有垂墜的虛空

我們幼小而倔強(qiáng)

并不知道自己終將長大

也不懂得夏天的漫長

蟬聲

上山，下山。一次又一次

樂此不疲。我只是想聽

村莊的廢墟上，和城市縫隙里隱約的

蟬鳴，哪一聲，更凜冽

在辛棄疾的詞里，蟬聲

是最好的梵音。藤蔓在夏天

瘋長。老紅椿樹皈依綠陰

在紛擾中打坐

而我需要一朵云

來熄滅內(nèi)心的山火

像被誰，涂上止疼藥

蟬聲，突然杳無音訊

我卻擔(dān)心，它會不會

在一場雨后，重新爆發(fā)，會不會

一次比一次疼

蟋蟀

寫蟋蟀，要從一片竹林寫起

寫夕陽垂懸，寫一頭老牛

悠悠踱步。寫一個失眠的人

驅(qū)不散蟲豸眼里的秋風(fēng)

我夢中的蟋蟀已入中年

曾經(jīng)堅信明媚的歌唱

一定是思鄉(xiāng)的吶喊，而現(xiàn)在

只是一場不帶情緒的演奏

夜深了，那只蟋蟀

還在唱啊，唱啊。它還不知道

大時代的一只蟋蟀，捧不起

小時代的一抔黃土

中秋月

水有點(diǎn)涼，秋雨

在宋詞里纏綿了一整天

桂花樹開過兩回了

蟋蟀經(jīng)過墻角，欲說還休

天空之下，我們同因一輪月亮

而牽腸掛肚：相信每一次離開

都是為了歸來，而每一次歸來

都帶著圓滿。你看

鄉(xiāng)下的月亮，懸著細(xì)細(xì)的絲線

城里的月亮，長著薄薄的翅膀

牯牛山之秋

讓落葉重返枝頭

把風(fēng)，還給高山

屏住呼吸，你聽

誰在喊你，同往未知之地

無須過于擔(dān)憂

漏掉的時間，可以

用月光代替

你快走吧

和夕陽一起，天色暗了

趁我手里還有一朵流云

可以掩飾心底的

兵荒馬亂

柿子紅了

在秋天，誰都想成為

一枚飽滿的果實

故鄉(xiāng)的天空藍(lán)得透骨

那些留守的柿子樹

日漸滄桑。它們守著村莊和炊煙

悄悄地由青變紅。年復(fù)一年

等待。某個午后

會不會有某個離家的人

突然歸來。它想用塵世的甜

和解你經(jīng)年的苦

月光曲

月亮翻過山脊

照耀著人間庭院

未眠之人，快把心事

交付四野的秋蟲

相逢和離別

都留給青花瓷的酒杯

中秋的力量如此強(qiáng)大

才倒上半杯酒

杯中的月光

就漫了出來

致秋天

感謝天空，給了我云朵

感謝《云朵》，給了我一根弦

延續(xù)命運(yùn)的彈奏

風(fēng)吹舊了許多村莊

去遠(yuǎn)行吧，帶上你的粗茶淡飯

那些沉甸甸的高粱，大豆和玉米

讓我在夢里收割

白露

那么多的蟬聲，一起停了

潮水退下去時，秋天已過半

有人還在反復(fù)溫習(xí)鄉(xiāng)愁

現(xiàn)在，夕陽是一位殉道者

騎在黃昏的門檻上

往前一步是凈土

退后一步，是凡塵

慈悲殿

若下雨，心就亂了

你要在斜陽半掩的傍晚歸來

陪著我，在寬大的石凳上

打坐，山風(fēng)吹過慈悲殿的檐角

我們心如止水

秋天，滿山草木皆可入藥

人間的病，卻斷不了根

風(fēng)停歇的間隙

我反復(fù)把一根針拿起，又扔下

想聽聽大地，被刺穿的聲音

霜降

從人間煙火中，截取一片斑斕

路很長，天氣涼下來了

夢還沒有完全冷卻

天空輕盈，大地柔軟

接納了所有的恩怨

愛如沙漏，霜降之后

枝頭黃葉已屈指可數(shù)

我只想牽你的手一起走

在路上，命運(yùn)會焐熱

秋天的最后一段時光

重陽

牯牛山藏起夏天的風(fēng)鈴

九月九的風(fēng)，搖動一株野菊

流云馱著淡淡的秋色，向北方奔跑

汗水豐盈，足以揭示攀登的意義

時間的皺紋里隱藏著許多山川河流

如此厚重的重陽，不適宜解構(gòu)輕率的心事

一縷白發(fā)，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春天

節(jié)令：小雪

溫酒的人是一片雪花

掃雪的人也是。雪落下來

傍晚的空氣因為白瓷酒杯

而加倍地透亮

寫一片雪，一片小小的雪

赴宴的人裹緊了冬衣，天清地冷

今夜，酒應(yīng)該成為雪的火爐

喝一杯吧，我們的命運(yùn)

和一片雪花如此相似：

只適合在融化里燃燒

夜宿汪家箐

起風(fēng)了，母親開始呼喚孩子

遠(yuǎn)一聲，近一聲

覆蓋汪家箐的黃昏

從紫霞宮下來的修道者

帶來了雪的消息

這一夜，松濤比云朵更貼身

月光比牯牛山更遙遠(yuǎn)

這一夜，我無端地從一個過客

變成了歸人，夢中的大地

溝壑縱橫

冬

一場雪隔開黑白

風(fēng)微微地吹，刀子嘴

有著不同程度的豆腐心

掩門而去的人，身上

覆蓋著薄薄的雪，他的棉衣

因此而厚了一些

雪，給了我一個熱愛人間的理由

大雪

雪下大了。如果有紅泥

我現(xiàn)在就動手

做一個小火爐

溫酒這件事

一定會有人來的

種子在雪里發(fā)芽

舊光陰，在雪里掩埋

它們的春天在遠(yuǎn)方

那些美好的事物

就算只是想想，也很溫暖

數(shù)星星的人

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人寫信

退回她手里的信封上

寫著：查無此人

星空燦爛，她總想藏起一顆星星

等他回來

數(shù)星星的人不會游泳，而夜空

是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