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邊地與悲憫（評論）

肖帆

“塔古斯河/美過那條流經(jīng)我村莊的小河/但塔古斯河/卻又美不過流經(jīng)我村莊的小河/因為塔古斯河/不是流經(jīng)我村莊的小河”。（《塔古斯河》）

楊啟文的組詩《邊地辭》，再次印證了一個經(jīng)驗：再好的他鄉(xiāng)，也比不過那個保留了我們?nèi)松畛跤洃浀牡胤健枢l(xiāng)。正如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塔古斯河》那樣，故鄉(xiāng)是詩人心中永恒的歌謠。但用詩歌書寫自己熟悉的地域，很容易浮于表象，難以深入，而楊啟文的詩克服了這一點。他的《邊地辭》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伊洛瓦底江、緬北、芒市，這些熟悉夾雜著陌生的地名在詩中交替出現(xiàn)，把他書寫的地域界定為“邊地”。而這個位于中緬邊境的“邊地”，也是詩中的故鄉(xiāng)。邊地是獨特的，故鄉(xiāng)是獨特的，當邊地綁定了故鄉(xiāng)，就更顯意味深長。作者通過詩歌文本，用“漂泊”“異鄉(xiāng)”“故土”“亂世”等詞語，一次次地反復書寫“邊地”“故鄉(xiāng)”的世相百態(tài)。我不確定作者是否真的出生于邊地，但他確實是把邊地當作故鄉(xiāng)來描摹、書寫和珍惜的。他把鄉(xiāng)愁和悲憫隱含于字里行間，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深重。

“我已遠離羊群/偶爾還有機會向它們靠近/它們也會抬起頭/但目光是陌生而警惕的/大約我身上已經(jīng)聞不到山野青草的氣味了”。（《我成不了一個放羊人的原因》）“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想來不僅僅是小羊們的。與故土的疏離加劇了鄉(xiāng)愁意識在作者體內(nèi)集聚與爆發(fā)，是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戀和警醒，也是對逝去的無奈。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亂世，流水遠去的遠方/未必能給我想象的激情和安慰，但除了流水/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樣的比喻/能痛快地講述我和我的親人顛沛流離的一生”?（《伊洛瓦底江之歌》）。童年記憶對一個人有重要的影響，每個人都帶著童年記憶留下的烙印，長大成為性格、習慣、精神敏銳程度都不盡相同的成人。對詩人來說，他的童年似乎就是一口深井，每次探首張望，都能瞥見來自井中的倒影的目光，也同樣正在凝視著自己。顛沛流離的童年經(jīng)歷可能會跟隨作者的一生，它可能會讓作者痛苦，但也讓他比常人更為敏銳，有更多、更細密的觸角去感受、回憶、記錄、復刻、重現(xiàn)。

在《那些年我見過的花朵》中，詩人試圖揭示罌粟與故土的聯(lián)系：“那里也曾是我們的故土/不丟失在我手里”“沒有寺廟可投/無關(guān)虔誠與懺悔”。罌粟是嬌艷的花朵，也是絕命的毒藥，神秘虛幻的花附著在故土上，痛苦的意義就得到了升華，“罌粟不是苦難的源頭/也不是結(jié)尾”，花本無罪，人的貪婪和放縱才是罪。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苦難，又何嘗不是一種鄉(xiāng)愁？

他寫山河故土的變遷，懷著深深的無力和悲憫：“祖父一生走遍的群山，連同它的生靈，一半/跑到了緬甸，另一半，圍起了柵欄/早晚兩頭山羊，終生不再會面”“在大霧彌漫的邊境上，有獵人和陷阱/有偷渡，有赦免和追捕，也有借月光遠遁的人，不再返回”?（《祖父時代的山河》）

他把生和死都寫得云淡風輕：“我知道/不緊不慢的一生，和許多消失的事物一樣/不會再回來了——/至于父親、埋在異鄉(xiāng)多年，每個節(jié)日、母親會燒一大堆紙火”（《母親和一個冬日》）。同樣寫到生死的，還有《他們相信過愛情》：“他們經(jīng)歷過別人正在經(jīng)歷的一生/最疼的還是風中的骨頭/借著草間磷火閃爍/拼接日子的碎片”。而在《緬甸的落日，一個婚禮和葬禮》中，他把生與死的沖突集中到如血的殘陽下，借異域（緬甸）的動亂環(huán)境來考量生死：婚禮代表著新生、希望和喜慶；而葬禮則象征著結(jié)束、離別和哀悼。詩歌給我們的啟示不僅僅只是人生的無常和生命的寶貴，還有更深層次的悲憫：“世人眼中的毒梟/忙著躲避報信的烏鴉，但大地允應(yīng)/白花戴在新娘頭上/也不反對紅花/獻祭給一場葬禮，遲來的/不是秋天的谷穗/而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和他的葬儀/落日終將離去，來過的兵/路過的匪/此時槍口朝下/送他一程”?。

讀楊啟文的詩，能明顯感受他對筆力的把握，有舉重若輕的功夫?！稄木挶眮淼娜恕分挥形逍校骸案抑v起戰(zhàn)亂/講起沿途淌過的水/黃昏的光線/在他臉上/沒有一絲波動”。筆觸冷靜，云淡風輕，在看似隨意中卻有一種聲音在心頭轟然炸響，流淌的水足以帶走了一切，生命抑或時間，這也是一種巨大的悲憫。

而在《伊洛瓦底江之歌》中，他懷抱著人世的滄桑，寫流水，寫落日，寫偷渡者，深情，又沉重，沉重是因為無奈，深情是因為悲憫。這種悲憫不是高高的俯視和冷漠，而是一種容納、平等和感同身受，是一種徹底融入人心、體認悲喜的情懷，直指人心，?直徹根源：“我寫下的詩篇，并不能改變/江水的流程和走向/也不能改變一個偷渡者的命運。每當風/從臉上吹過，有那么一瞬/一個亂世的少年，與伊洛瓦底江/就有了一絲牽掛：/不管山河如何破碎，江水/還是完整的”。

或許我對悲憫有著一種異常的迷戀，讀楊啟文的這組詩歌，我不由自主地對他詩中一以貫之的悲憫心生敬意。他把欣喜和悲苦、傷痛和安慰集中到“邊地”和“故土”這兩個充滿深情的具象中，增加了悲憫的遼遠和空闊感。

悲憫的力量是巨大的，詩人用游子般的內(nèi)心和刀刃般的筆鋒從一個熟悉的地域的世間百態(tài)散發(fā)開來，以冷靜的文字穿透表象，深入到事物的本質(zhì)，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撲面而來的黃/出于真心/還是假意/我都給了祝福和原諒?！保ā段疑眢w里供奉的半截秋天）》?！拔抑辉缸鲆粔K山頂?shù)氖^/大智若愚/無話可說/今生的苦/我已經(jīng)喊完”（《詠蟬》）。“我知道他們當中的一個。如我這般/感激來過人間/相信過愛情”?（《他們相信過愛情》）。從以上這些詩句來看，詩人把情感凝聚于邊地、鄉(xiāng)愁與悲憫，已很好地完成了自身的陣痛與蛻變，復雜多變的環(huán)境、空間、歷史已成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偉大起點和開端。

站在時間的界河邊，再讀《邊地辭》，體驗作者對追憶往昔的真摯熾烈的情緒，這是欲望驅(qū)遣所作的表達，是一種追溯，也是一種對個體存在體驗的喚醒和激活。在如何表達好這種復雜、繁復情景下矛盾重重的情感方面，詩人在詩寫上的盡情與閱讀上的牽引都做得非常好。邊地這一特殊空間，讓詩人有了有異于他人生活經(jīng)驗和表達的空間及語境。而詩人本身，也是參與到這一段不同歷史中的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對故土和鄉(xiāng)愁的書寫，是一種情感表達，也是一種本能。

本欄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