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園，一夢千年

賈子清

隔了幾生幾世的煙雨，我和他來了一次重逢！

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他是北宋文壇的領袖，可以說是他奠定了兩宋文壇繁榮的根基。

他，就是歐陽修！世人尊稱他為歐陽文忠公。

時間的年輪跨越千年，2023年8月的一個下午，我和他相遇在潭園。

潭園位于今石家莊市正定古城。據(jù)史書記載，它東起崇因寺，北到奶奶廟，南到園北路，西到關帝廟，曾是周匝綿延4.5公里長的一座巨大園林，稱為潭城。宋代呂頤浩在《燕魏雜記》中曾這樣描述：“（真定）府治后有潭園，圍九里，古木參天，臺沼相望?！苯≡辏?60），宋太祖、宋太宗北伐時，曾駐蹕潭園，潭園逐改為帝王行宮。潭園，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園，司馬光、韓琦、宋祁、沈括、梁清標等歷史文化名人都留下了贊美的詩篇。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被宋神宗譽為“功名事業(yè)三朝相，道德文章百世師”的歐陽文忠公也曾到過潭園。

慶歷五年（1045）三月，由于慶歷新政觸犯了權貴們的利益，守舊派再起波瀾，以朋黨之由瘋狂彈劾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革新派接連被宋仁宗貶出了京城，就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為躲避風頭，也請求去戍衛(wèi)西北邊疆。三十七歲的歐陽修作為慶歷新政的參與者，也受到了牽連，被貶出京，奉使河北，權知成德（今正定）軍事。

三月的正定，還是一個冰雪滿街，冷風穿城的天氣。在北宋，正定屬于宋遼邊境城市，再往北就是小說《北宋志傳》中楊六郎鎮(zhèn)守的三關所在，即瓦橋關（今河北省雄縣境內(nèi)）、益津關（今河北省文安縣境內(nèi)）和淤關（今河北省霸州市境內(nèi)），作為邊陲重鎮(zhèn)，它承受著北方游牧民族對中原王朝的軍事壓力。

歐陽修當時的心情肯定是無比苦悶的?！坝膽n無以銷，春日靜愈長”，胸中憂愁無處排遣，就連春天的陽光在他看來也顯得寧靜漫長。雖然，歐陽修一生多次被貶謫，但這次無疑是他人生最困難的時期。不僅政治事業(yè)處于最低谷，他的長女又在此時病逝，這是歐陽修第三次失去他的子女了。

吾年未四十，三斷哭子腸。

子割病莫忍，屢痛誰能當。

淚多血已竭，毛膚冷無光。

自然須與鬢，未老先蒼蒼。

—《白發(fā)喪女師作》節(jié)選

“我”年紀還不到四十歲，已經(jīng)失去第三個兒女。女兒患病無法忍受，“我”只能心如刀絞地守候，卻對她的病痛無能為力。流過的淚水比“我”已經(jīng)枯竭的血液還要多，毛發(fā)與皮膚也變得冰冷無光。須發(fā)本應隨著歲月的變遷而變化，可“我”人還未老，卻早已白發(fā)蒼蒼。子女離世、知己遠離，只有他孤身一人置身于北宋風雨飄搖的憂患官場，心情是何等的郁悶。

我獨不知春，久病臥空堂。

時節(jié)去莫挽，浩歌自成傷。

—《暮春有感》節(jié)選

暮春的正定，本應是一個花開千樹、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但當時的歐陽修久病臥床，還不知道春天已經(jīng)到來，如身陷隆冬一般。幸好有潭園，潭園與他的官舍只有一墻之隔，這座古典園林的美景深深吸引了他，使歐陽修暫時忘記了傷痛。

鎮(zhèn)陽二月春苦寒，東風力溺冰雪頑。

北潭跬步病不到，何暇騎馬尋郊原。

鵰丘新晴暖已動，砌下流水來潺潺。

但聞檐間鳥語變，不覺桃杏開已闌。

—《鎮(zhèn)陽殘杏》節(jié)選

盡管歐陽修的仕途浮浮沉沉，但他每次被貶謫到一個新的地方，總能和那里的花草樹木成為知己。在歐陽修的筆下，潭園的景色是那么美好，那么引人入勝?！案魤r時聞好鳥，如得嘉客聽清話。”“葡萄憶見初引藤，翠葉陰陰還滿架。紅榴最晚子已繁，猶有殘花藏葉壚?！?/p>

“位卑未敢忘憂國”，歐陽修雖然屢遭貶謫，但依然心系家國。田元均，在鎮(zhèn)陽（正定）做官時曾與歐陽修交好，因平定戰(zhàn)亂有功，遷至秦州（今陜西省南鄭縣）為官。歐陽修在寫給他的詩詞中道：

由來邊將用儒臣，坐以威名撫漢軍。

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著耕耘。

夢回夜帳聞羌笛，詩就高樓對隴云。

莫忘鎮(zhèn)陽遺愛在，北潭桃李正氛氳。

—《寄秦州田元均》

朝廷一貫喜歡用文臣坐鎮(zhèn)邊疆，您憑借自身威名安撫軍心。萬馬齊喑，將士肅然地靜聽號令，邊疆各部族不再起戰(zhàn)事，您帶領軍民從事農(nóng)業(yè)，致力耕耘。當您在邊疆帳篷里午夜夢醒，獨坐營帳時，聽到邊疆的羌笛聲聲入耳，觸動思鄉(xiāng)情懷的時候，也會登上高樓，面對隴西的風云，而詩興勃發(fā)，文思翻涌吧？那時不要忘了您在正定潭園種植的桃李，如今這里花事正盛，芬芳馥郁。在這里，歐陽修以潭園的桃李芬芳寄寓了對友人的思念之情。

歐陽修在潭園的時間并不長，自從任河北路都轉運使后，歐陽修對正定的名山大川、風土人情做了大量的調(diào)查了解。比如，被當今譽為隋朝第一碑，現(xiàn)藏于正定大佛寺的國寶龍藏寺碑，就是歐陽修發(fā)現(xiàn)并保護的。正當歐陽修要在正定大展宏圖、革弊圖新時，又接到一紙貶謫的調(diào)令。原來，在慶歷新政的參與者剛遭到貶斥時，歐陽修冒死進諫，希望宋仁宗能免去范仲淹等人莫須有的罪名，這引起了朝中守舊派的嫉恨，他們借助歐陽修堂侄案，大做文章，污蔑歐陽修，使得歐陽修再次被貶為滁州知州。那時的歐陽修心中肯定充滿了遺憾和不甘。

引水澆花不厭勤，便須已有鎮(zhèn)陽春。

官居處處如郵傳，誰得三年作主人。

—《自勉》

歐陽修離開潭園時，正值深秋季節(jié)，從定州望都縣（今屬河北?。〇|南的陽城淀畔出發(fā)，趕赴貶謫地滁州。清晨時分，當他來到汴河碼頭，兀立在船頭，看到兩岸一片蕭瑟凄涼，柳黃霜白，秋雁南飛，悵然悲思的情緒彌漫在心頭。

陽城淀里新來雁，趁伴南飛逐越船。

野岸柳黃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

—《自河北貶滁州初入汴河聞雁》

“客愁能幾日，鄉(xiāng)路漸無多?！便旰邮且l(fā)客愁的河流，何況正值這雁鳴秋風，霜打岸柳，船逐寒流的時刻?！耙鞍读S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都是他的愁緒。但歐陽修不知道的是，在不遠的將來，在遠離朝政的滁州，他把政治失意，仕途坎坷的抑郁和苦悶都寄情于山水之間，終于釋放出了自己長期以來積攢的內(nèi)心情感，寫出了名傳千古、世代傳頌的文章《醉翁亭記》。

如今的潭園，早已物是人非。據(jù)史書記載，金代海陵王為營造自己的宮殿，就近取真定府潭園材木，拆毀建筑，砍伐古木，一代名園盡遭毀棄。見證它存在過的唯一幸存物就是一對石獅子，如今擺放在常山公園門口。潭園原稱海子，在現(xiàn)在的東關村附近迎旭公園內(nèi)的海子岸，據(jù)說與之有關。

漫步在潭園內(nèi)，歷史上的潭園和歐陽文忠公早已難覓芳蹤，但二者的身影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頭?！凹讶霜q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薄芭c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當年蘇軾游西湖時曾這樣懷念恩師。那時蘇軾的寂寞感懷，如今已經(jīng)過去了千年。和我一樣苦苦尋找歐陽文忠公身影的，唯剩下潭園的花和樹。吹著歐陽修曾經(jīng)吹過的風，踩著歐陽修曾踩過的土地，恍惚間，仿佛跨越了千年時光，我也來到了慶歷五年的那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