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夏霖
(廣東白云學院,廣東廣州 510000)
風俗喜劇通常被認為是一種詼諧、風趣的喜劇形式,描繪并諷刺當代社會的習俗風尚和矯揉造作。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情感》無疑屬于這個類型。在這部小說中,作家生動地描繪了各種各樣的喜劇人物,嘲弄她所在的社會上存在的種種蠢行和劣跡。小說題目“理智與情感”表明,她的諷刺聚焦于18世紀的風尚:過度追捧感傷主義,使得時髦的男男女女沉溺其中,到了濫情、荒唐的地步。一個杰出的喜劇作家通常洞察人性的弱點,并帶著出色幽默感來加以描摹。簡·奧斯汀在創(chuàng)作第一部喜劇時就展示出了這種才華。她以日常的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眾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漫畫式人物,嘲弄世態(tài)人情中的粗俗、愚蠢、勢利、拜金和虛榮。
另一方面,她受著名的塞繆爾·約翰遜博士的影響,認為文學不僅應該娛樂讀者,更應該起引導、教育讀者的作用。[1]說教的元素在這部風俗世態(tài)喜劇中很明顯:為了糾正代表“感性”的瑪麗安的“錯誤情感”,作者給她安排了“理想”的丈夫和“合適”的婚姻。可生硬的說教式情節(jié)安排反而會讓讀者對瑪麗安額外同情,批評家穆德里克甚至憤怒的評論道:“瑪麗安,小說中活力四射的中心人物,遭到了背叛,而且背叛她的并不是威洛比(拋棄她的前男友,而是作者)”。[2]本文著重分析了這部作品中世態(tài)諷刺與說教相混合所產(chǎn)生的不和諧效果,這使得《理智與情感》遺憾地成為一部不甚完美的風俗喜劇。
在品讀這部風俗喜劇之前,首先要了解作者嘲弄的對象:18世紀風行歐洲的感傷主義。啟蒙思想家盧梭認為人的本心充滿高貴的情感,而社會在給人的感性蒙塵。當時流行的浪漫主義思潮宣揚人的感情比理性更有意義。到了18世紀末,感傷小說泛濫成災,過度感性的女性人物比比皆是。感傷小說的女主角們很容易臉紅、哭泣、尖叫甚至暈倒。她可能會歇斯底里地大哭,或者對著美麗的大自然欣喜若狂。[3]這些文學人物放到現(xiàn)實生活中當然顯得很夸張,但這類小說的泛濫會吸引女性去模仿多愁善感的小說女主人公,仿效她們的荒謬行為。簡·奧斯汀感受到了感傷小說的不良影響,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其諷刺挖苦?!独碇桥c情感》中的瑪麗安就代表了那些過度沉溺于情感的年輕女性,這部喜劇描寫了她大量充滿激情的行為,譏諷她的蠢行。
婚姻是簡·奧斯汀小說永恒的主題,在這部作品里跟“理智與情感”緊密相連。在她那個時代,婦女不能擁有財產(chǎn),締結(jié)一門好婚姻很重要,能確保她們的生活有依靠。對唯利是圖的人來說,攀附有錢人的婚姻也是發(fā)財?shù)囊环N手段。在《理智與情感》中,不同的人物頻繁地提到年收入和財產(chǎn),根據(jù)房子、家具、花園、公園、馬車和仆人的數(shù)量來評估一個人的財富。簡·奧斯汀認可婚姻和金錢對女性的重要性。她的每一部小說都以幾樁成功的婚姻作為喜劇性結(jié)尾,每一樁婚姻都伴隨著豐厚的收入。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盡管那個時代的女性需要經(jīng)濟支持。她的小說表達出她對功利婚姻的強烈反對。
簡·奧斯汀生活的鄉(xiāng)村社區(qū)是熱衷于傳播閑言碎語的地方。她敏銳地觀察著人性?!独碇桥c情感》這部風俗喜劇主要是通過講述主要人物們的戀愛和生活經(jīng)歷,諷刺社會的惡習和時尚,并刻畫了一系列小人物的生動肖像,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
兩位女主角中的妹妹瑪麗安是作者要諷刺的“感性”代言人,代表了18世紀深受感傷主義風尚影響的女性。她年輕,熱情,熱愛藝術(shù)和自然。她無法忍受姐姐愛慕的愛德華以枯燥的語氣朗讀考珀的詩,也曾流著眼淚跟住過的房子和那里的樹告別。她深深地沉浸于浪漫的白日夢,想象自己是一個典型的傷感小說的女主人公。她的英雄應該是不同尋常的英俊,滿身魅力。后來她遇見威洛比就傾心于他,還贊賞他可以整夜優(yōu)雅而有精神地跳舞。后來,威洛比離開她去倫敦,她就把自己代入流行小說中的女主角,表現(xiàn)得極度感傷,通宵不愿睡覺,覺得不讓自己肝腸寸斷就對不起離去的愛人,也對不起旁觀的親朋好友。她歇斯底里,整晚泣不成聲。第二天她就頭痛欲裂,聲音嘶啞,但仍然絕食,使得家人極度擔心。
小說的第一主角是“理智”的代言人,姐姐埃麗諾。她對威洛比的為人有一種理性的認識。聽到威洛比拋棄瑪麗安后發(fā)出的懺悔,埃麗諾認為,這個人很早獨立生活,跟有不良習氣的人混在一起,愛上放蕩、奢侈的生活方式,養(yǎng)成冷漠自私的性情,同時還精通人情世故,善于鉆營。而瑪麗安太年輕,不成熟,熱烈的感情蒙蔽了她的心,讓她看不清威洛比的本質(zhì)。
小說的主題不只限于理智與情感,也有與之相關(guān)的婚姻和金錢。威洛比和露西·斯蒂爾都是通過婚姻謀利的人?,旣惏策@樣的年輕女性很容易被威洛比熱情體貼的騎士風度吸引,但他的真實本性是個放蕩的花花公子,奢侈的生活享受對他來說比愛情更重要。因此,當他因誘拐伊麗莎而被剝奪繼承權(quán)時,他想通過婚姻重獲財富,與瑪麗安斷然分手,攀上富裕的格雷小姐并結(jié)婚,繼續(xù)沉迷于奢華的生活。
另一個婚姻掘金者露西·斯蒂爾為了發(fā)財?shù)膲粝耄c失去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愛德華解除了婚約,嫁了他有錢的兄弟羅伯特。作者對這個拜金女發(fā)出了最尖銳的諷刺:“露西在這件事中的整個行為及其獲得的榮華富貴,可以被視為一個極其鼓舞人心的事例,說明對于自身利益,只要刻意追求,鍥而不舍,不管表面上看來有多大阻力,都會取得圓滿成功,除了要犧牲時間和良心之外,別無其他代價?!盵4]
作者尖銳諷刺唯利是圖的人。除了露西·斯蒂爾與威洛比,簡·奧斯汀對埃麗諾和瑪麗安的同父異母哥哥約翰·達什伍德和他的妻子范妮的丑陋嘴臉也刻畫得極其入骨。小說一開始,約翰·達什伍德垂死的父親希望他幫助他的繼母和兩個姐妹,他計劃給她們?nèi)в㈡^。后面他和妻子討論這件事。其實兩人都不想給姐妹和繼母一分錢,但是約翰太笨了,想不到理由不給錢,于是求助于妻子。最終,在范妮的啟發(fā)下,約翰的結(jié)論與他最初的決定完全相反:不給錢,才是在幫繼母和兩個姐妹,才是他父親的真正愿望。對他們來說,金錢的重要性超過了家族義務,還為內(nèi)心的貪婪找到了正義的理由。
正直的埃麗諾無法忍受約翰·達什伍德這樣的勢利小人,同樣讓她厭惡的還有粗暴無恥的羅伯特,哥哥愛德華的繼承權(quán)被剝奪后轉(zhuǎn)給了他,他大吹大擂,揚揚得意。埃麗諾的感受也代表作者本人對這類人的態(tài)度:輕蔑,憎恨,盡管表情克制。她沉默地觀察著他愚蠢的舉動,情不自禁地用蔑視的眼神盯著他。她的凝視恰到好處,透露出心底的一絲絲憎惡,又不會明顯到讓羅伯特可以覺察。
通過埃麗諾的“眼神”,作者的憎恨是針對像約翰·達什伍德和羅伯特這類秉性不良的人,對善良普通人的弱點則是溫和地諷刺。小說中許多輕松的笑料來自對后者的喜劇描寫,如詹寧斯夫人和約翰·米德爾頓爵士。他們是社交圈里友好的熟人,善良,頭腦簡單,熱心于鄰里瑣事。詹寧斯夫還把牽線搭橋視為自己的職責,“她撮合起這種事情,只要力所能及,總是熱情滿懷,勁頭十足……自從在約翰爵士家第一次認識布蘭登上校以來,詹寧斯太太就急于想給他找個好太太。同時,她又總是急于想給每個漂亮姑娘找個好丈夫。”[5]
這些友善的普通人沒什么心機,頭腦簡單,隨大流地跟著當代社會的時尚來生活。約翰爵士癡迷于狩獵和舉辦派對,他甚至直接以這些愛好來評判人。他認為威洛比是好樣的,因為后者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英格蘭沒有比他更勇敢的騎手?!盵6]他還欣賞威洛比跳舞的才華,因為后者曾經(jīng)在一次圣誕舞會上通宵跳舞,不知疲倦。作者嘲笑這些普通人的愚蠢和簡單的邏輯,展現(xiàn)人性可笑又可愛的一面。
在這部風俗喜劇中,有些人物不是諷刺的對象,而是作為理智的化身來履行說教的功能。埃麗諾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人物。作者描寫她的形象時,幾乎在每一個方面拿瑪麗安的行為作為反面教材,反襯姐姐的完美。埃麗諾對愛德華的愛是基于對他人品正確的判斷,終得以圓滿;而瑪麗安對威洛比的愛是出于沖昏頭腦的激情,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旣惏彩俸筮^度的悲痛感傷讓全家人都極其擔心,而埃麗諾失意時則一直自我克制?,旣惏残郧樽晕?,關(guān)注于自己的感受,沒顧及對家人、對別人的責任,而埃麗諾則心甘情愿地承擔所有的責任。她甚至支持布蘭登上校為愛德華提供牧師職位,盡管這將使愛德華有固定收入,能夠迎娶露西。
事實上,人性很難如此理性,人終歸是帶著感情和血性而生活的?,旣惏沧晕?、任性,帶著年輕人火熱的感情。比起埃麗諾,前者更像我們所熟悉的有血有肉的人。對于可憎的約翰·達什伍德,埃麗諾只能憤恨地沉默以對?,旣惏矂t不會隱藏自己的感受,她討厭勢利小人,見愛德華傲慢的母親贊賞別人來貶低埃麗諾,她勃然大怒,直率地叫嚷:“莫頓小姐算老幾?誰曉得她?誰稀罕她?”[7]她為姐姐辯護的方式很笨拙,不顧禮儀和場合,但她真誠,毫不做作。相比起來,埃麗諾完美的自我克制反而不如瑪麗安的感情噴發(fā)那樣有感染力。
兩姐妹各自的結(jié)婚對象,愛德華·費拉斯和布蘭登上校,是作者塑造的完美紳士,形象卻缺乏吸引力。愛德華給讀者的深刻印象應該是他的矜持,很多時候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布蘭登上校是老派的英國紳士形象,按照當時紳士的準則行事。他認為尊重伊麗莎的名譽很重要,因此不愿揭露威洛比誘騙婦女的秘密,使得這個花花公子得以繼續(xù)欺騙瑪麗安的感情。簡·奧斯汀用筆下道德“完美”的人物進行說教,這種“正派人”的行為會處處維護當時社會的規(guī)范。簡·奧斯汀還有她的偶像約翰遜博士認可這些“普世規(guī)范”,但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這些“完美”的人物遵循的某些處世規(guī)范可能顯得過時、僵硬。
此外諷刺的是,嚴肅、理性的布蘭登上校講述的伊麗莎的故事,其敘事卻屬于典型的傷感小說方式,可作者本來是打算以這部風俗喜劇嘲笑感傷主義的。這個喜劇里的小插曲是一堆感傷的陳詞濫調(diào):一位母親悲慘地死去,她留下的孤女被惡棍毀了,還生下了私生子。布蘭登上校作為小說里理性和常識兼?zhèn)涞耐昝兰澥浚醋髡叩陌才?,?jīng)由他之口講述一個荒謬的感傷故事,而且這段文字是由打算嘲笑感傷小說的作者自己撰寫的。這無疑是一個反諷,使得小說的說教顯得滑稽。[8]
這部喜劇的主要情節(jié)以埃莉諾和瑪麗安兩姐妹的愛情故事開始,以她們的婚姻結(jié)束:理智的姐姐得償所愿,與愛人結(jié)合,感性的妹妹得到的是理智的丈夫。喜劇需要大團圓結(jié)局,但瑪麗安的婚姻完成得很匆忙,她還沒有對布蘭登上校產(chǎn)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依戀。作者的安排近乎一樁包辦的婚姻,瑪麗安必須接受這個“理想”的丈夫。她經(jīng)歷感情創(chuàng)痛后,溫順地呼應親朋好友的熱切期待,接受了一個理智但固守規(guī)范、無趣的丈夫。批評家穆德里克認為,瑪麗安年輕而熾熱的心最終被埋葬在“習俗規(guī)范的棺材里”。[9]為了糾正感傷主義在年輕人身上的不良影響,以一樁基于理性的婚姻來強行扭轉(zhuǎn)她的命運,如此明顯的說教在某種程度上損害了這部作品作為風俗喜劇的諷刺效果。
《理智與情感》是簡·奧斯汀的第一部喜劇,創(chuàng)作技巧還不夠成熟,作者既有逗笑的沖動,又有道德說教的意愿,而這兩者處理得并不協(xié)調(diào)。[10]三位主要角色的“完美”形象用于樹立理性榜樣來進行說教,但與其他生動的喜劇人物相比,他們臉譜化的“完美”顯得不真實、不自然,缺乏生命力。說教的成分削弱了對感傷主義和不良世態(tài)風尚的諷刺效果。這樣的人物在奧斯汀后來的小說里就幾乎不再出現(xiàn)。簡·奧斯汀的才能正在于對平庸日常生活的敏銳觀察,并將普通人和社會風尚的各種愚蠢和荒謬之處寫成喜劇。這部作品的巨大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此。
那風俗喜劇中是否能包含說教,或者說,應該如何在這類作品中達到教育、引導讀者的目的呢?筆者認為,《理智與情感》生動地描繪了威洛比、露西·斯蒂爾和約翰·達什伍德等負面人物,用最尖銳的口吻揭露和諷刺這些人的卑鄙和粗魯,這些出色的世態(tài)刻畫既讓讀者會心大笑,又使人警醒,已然起到了勸善的功能。文學史上諸多例子表明,作品真正打動人的力量來自真實,而不是作者的道德信念的宣示,盡管這種真實不見得就是生活本身的真實,而是經(jīng)過提煉、升華的藝術(shù)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