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中國有什么歷史遺跡像古羅馬斗獸場那樣的悲壯、原始,那一定是鳳陽的明中都皇城遺址。
穿過明中都西華門高聳的城門洞,拱券巍然,城樓消逝,女墻全無,將城墻上厚實的夯土層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起伏得像一座座連綿的山丘,又像一位暮年壯士身上健碩的肌肉,告訴你當(dāng)年的雄姿英發(fā)。明中都皇城,被周邊的城墻端端正正地圍著,一馬平川,滿地是蒿草、莊稼,還有一片片人頭攢動的考古工地。這是極大的地方!這里比故宮還要大!如果當(dāng)年的殿闕森然、檐宇聳立還在的話,是何等莊嚴(yán)的所在!
朱元璋是一個戀鄉(xiāng)的人,一度決定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鳳陽建立都城,明中都始建于洪武二年(1369年),卻又因為種種原因于洪武八年(1375年)罷建了。這是不幸,中都成了爛尾工程,卻也是一種幸運,讓歷史凝結(jié)在那一刻,不再添附,只被歷史沖刷。當(dāng)年這座城是南京故宮的藍本,更是北京故宮的藍本。南京故宮毀于靖難之役的兵燹,故宮在明清兩代不斷的修繕中一直保持新鮮的樣子,而歷史的滄桑卻只留給了明中都。
我被明中都的蟠龍礎(chǔ)柱所折服,這是二米七見方的龐然大物,而北京故宮太和殿的只有一米六見方,你站在礎(chǔ)柱邊上甚至不敢想象,當(dāng)年礎(chǔ)上的柱子有多粗,這殿該有多高,大明王朝興建中都是何等氣魄。我被城墻的束腰石刻所折服,方勝紋、萬字紋、鳳追麒麟、雙獅戲球……600年無人打理,卻飽滿堅毅、生氣凜凜,而并不像故宮那樣被權(quán)力中心安排得拘謹精致的樣子。
“黍離之悲”是中國文學(xué)的重要母題,看著昔時昌盛的故國宗社,如今榛杞叢生,讓人唏噓?!堵尻栙に{記》就是講述“故都”的名篇,作者重游洛陽時,東魏的首都已遷往鄴城多城,洛陽已經(jīng)“游兒牧豎,踟躕于九逵,農(nóng)夫耕老,藝黍于雙闕”“墻被蒿艾,巷羅荊棘”。
沈彬?qū)谧骷褻olumnist假裝專家,低空觀察
歷史凝結(jié)在那一刻,不再添附,只被歷史沖刷。
說到憑吊、懷想,中國的舊都并不少。但是,西安的大明宮遺址,徹底沒有什么地上建筑了;洛陽的應(yīng)天門,是簇新的重建;南京的明故宮或者杭州的仁壽殿,也不是感受這種歷史蒼涼感的地方。
“西風(fēng)殘照”之下,平整開闊的明中都皇城里,農(nóng)人和考古隊員搶奪著最后的節(jié)令,這就是《詩經(jīng)》里“彼黍離離”的樣子吧,這是最能夠觸及中國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景象,這是個體生命與歷史的共鳴,嘆興亡,思舊史,悲國事。
明中都由一位帝王打造,卻因一名知識分子而重生。1969年,王劍英從北京下放到鳳陽。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里,正值拆城賣磚的癲狂期間,當(dāng)?shù)貙iT設(shè)立了“扒城墻專業(yè)隊”,打出了“讓朱元璋為社會主義服務(wù)”的口號,被拆下的城磚,火車載,輪船運,單是賣給上海江南造船廠就有幾百萬塊,賣了20萬元。王劍英白天被迫參與拆城墻的“勞動教育”,稍有時間就投入到對明中都的研究、挽救中,推著自行車丈量、測繪中都城,太廟、太社稷、端門、承天門……一處處遺址被王先生尋覓、發(fā)掘、勘測,七年時間里他寫出了煌煌巨著《明中都城考》。這座被淹沒600年的“小縣村”終于恢復(fù)了“舊都”的地位,作為“全國唯一一個完整的都城遺址”于1982年被認定為全國文保單位。
我總覺得鳳陽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和家國命運的起伏之間存在一條細細的紅線,從出了一個終結(jié)百年胡騎憑陵的明太祖,到風(fēng)雨如晦中小崗村的那紙鮮紅的手印,再到王劍英以一己之力挽救一座城,寫下了“知識分子的春天”里的美好童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千載之下黍離的追問并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