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思潮激蕩期中國工匠形象分析
——以《百鳥朝鳳》中焦三爺為例

王 謙

（北京完美影視傳媒有限責任公司 北京 100000）

在吳天明導演的《百鳥朝鳳》中，嗩吶班的榮辱興衰，是諸多傳統(tǒng)藝術在這一特殊時期發(fā)展的縮影，他們面臨的困境，也是中國藝術工匠們普遍面臨的困境。也就是說，影片中德高望重的焦三爺實際上代表著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傳統(tǒng)工匠，他們堅韌、執(zhí)著，精益求精，渴望將自己的手藝傳承下去。焦三爺身上所流露出來的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與呵護，震撼了每一個觀眾。

焦三爺?shù)囊簧缭搅藘蓚€時代。他身上既保留了舊時代的烙印，又承受著新思潮和外來文化的重壓。于是，這就形成了焦三爺復雜的性格，吳天明藉由焦三爺?shù)姆N種思想斗爭，將諸多社會矛盾清晰地展現(xiàn)了出來。

一、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者

“嗩吶離口不離手”，這是焦三爺對徒弟們的要求，不難推測出焦三爺同樣甚至更嚴厲地要求自我，他小心翼翼地將師父留下的所有嗩吶放在皮箱里，而且每一把都用布袋包著，這體現(xiàn)了他對嗩吶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表現(xiàn)他這一傳統(tǒng)文化守護者形象的細節(jié)，在電影中比比皆是。

片中最劇烈的一場矛盾，是在游家班出活的婚禮上，嗩吶吹奏似乎成了一種擺設，村民更好奇的是新穎的西洋樂隊，穿豹紋短裙唱歌的性感女郎，焦三爺?shù)牡綀鼋o嗩吶班的人打了一針強心劑，他帶領著徒弟們開始了一場傳統(tǒng)樂隊和西洋樂隊的比拼。他望著那些靠“賣弄風騷”來博人眼球的“低俗”音樂，不甘心讓曾經(jīng)如此受人尊重的傳統(tǒng)文化——嗩吶藝術被忽視。于是，一曲威武雄壯、有中國文化特色的《南山松》應聲而起，但在前來觀看表演的觀眾眼中，這反而成了一種噪音，因此，在西洋樂隊輕快歡樂的音樂中，游家班和柳三為首的小混混發(fā)生了肢體沖突，人們不管不顧，將嗩吶踩破，踢來踢去，當打斗結(jié)束后，導演用特寫鏡頭展示了嗩吶和其他樂器的結(jié)局——無一完整，全部都殘破不堪。導演給了焦三爺一個面部特寫的鏡頭，面部特寫最能表達主人公的情緒。這個鏡頭也讓觀眾感受到了視嗩吶如命的焦三爺滿腹的自責與憤怒，他自責沒有教好徒弟們，發(fā)生這樣的沖突是對藝術的褻瀆，同時，他也憤怒徒弟們連愛護嗩吶都做不到，嗩吶在，嗩吶匠才有存在的意義，嗩吶承載著嗩吶匠的信仰和堅守，可是現(xiàn)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盡，在雙重情緒的作用下，他掀翻了桌子，惋惜地將嗩吶殘骸一一撿起，不顧徒弟們的一聲聲“師父”，步履堅定地離開了現(xiàn)場。

焦三爺愛嗩吶勝過愛生命，渴望傳承勝于渴望活著。在病入膏肓時，焦三爺將自家最值錢的牛賣掉，卻不是為了自己治病，而是希望在有生之年，再為游天明置辦一套嗩吶，還要天明答應自己，一定要將嗩吶繼續(xù)吹下去。事實上，游天明也不再如當初那么堅定，只能回答：“我試試吧。”當縣文化局局長找到游天明時，請游天明吹奏一段嗩吶并將其申請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時，焦三爺甚至不顧病痛，撐起身子讓游天明答應局長。

通過這些情節(jié)不難發(fā)現(xiàn)，焦三爺始終是那個視嗩吶如命的傳統(tǒng)文化的忠誠守護者，他不惜放棄自己的生命，來維系著嗩吶的生命，這種傳承與保護的匠人精神，令人感動。

二、封建制度的固守者

漢代的董仲舒為了維護封建等級制提出了“三綱五常”的理論?！叭V”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笔侵浮叭?、義、禮、智、信”。“三綱”要求為臣、為子、為妻必須絕對服從于君、父、夫，同時也要求君、父、夫為臣、子、妻作出表率。它反映了皇權(quán)專制主義社會中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一種特殊的道德關系。“三綱五?！斌w現(xiàn)了整個皇權(quán)專制主義統(tǒng)治的“板塊”式結(jié)構(gòu)，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用來控制人們思想、防止人民“犯上作亂”的思想武器。而新舊思潮之交的匠人，必定會受到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甚至，在他們心中，傳統(tǒng)的思想理所應當處于上風，其中，“三綱”均在影片中圍繞焦三爺這個人物形象，有所體現(xiàn)。

（一）君為臣綱

根據(jù)墓葬的規(guī)模，現(xiàn)代考古學家就發(fā)現(xiàn)早在新石器時代，中國就初步出現(xiàn)了等級制度，真正有記載可考是在周朝，周武王建周后，進行了大分封，一些王族、功臣和先代貴族按不同身份、不同功績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財富和管轄范圍等，繼而就出現(xiàn)了歷史上著名的分封制的成立。

綜上可以看出，封建等級制度以一個合理的形式出現(xiàn)，并在合法的環(huán)境下運轉(zhuǎn)了幾千年，它在封建社會對權(quán)力繼承、社會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在電影中能看出焦三爺是一個典型的封建等級制度的固守者。一個貫穿全片的理念就是“分臺”，對于不同的人，吹嗩吶也要分四人臺和八人臺，最高等級的是《百鳥朝鳳》這首曲子。當金莊的村長去世時，村長的家眷們紛紛跪在焦三爺跟前，請求叫他吹奏一曲《百鳥朝鳳》，但是焦三爺搖頭拒絕了，村長兒子說“曲子嗩吶一響，百鳥為王，我知道這個曲子的金貴，錢不是問題”，可是在焦三爺心中，只要是涉及《百鳥朝鳳》的事情，都不是錢可以解決的，一切都需按規(guī)矩辦事，不合規(guī)矩，再多的錢也不行，這就體現(xiàn)了等級制度，這種情景很容易和古代帝王與官員出行儀仗的不同規(guī)制相聯(lián)系。

自康熙開始，天子車輅中五輅為必備的，五輅即玉輅、金輅、象輅、革輅和木輅。除此之外，還有玉輦、禮輦、步輦，以及龐大的隨行儀仗隊；官員出行所乘坐及隨行的儀仗也根據(jù)其官職不同，有嚴格的區(qū)分。如督撫級別，打十三棒鑼，意為“文武百官軍民人等齊回避”，而縣令級別，則打七棒鑼，意為“軍民人等齊回避”。這就和影片中的“分臺”異曲同工，可見焦三爺仍活在“君為臣綱”等級森嚴的思想下。

（二）夫為妻綱

在封建制度中，男權(quán)是一個顯著的特征，即使在家庭生活中也是要分不同的等級。在家中，焦三爺是一個絕對的統(tǒng)治者，從每次吃飯的場景，就能發(fā)現(xiàn)，焦三爺始終是坐在上位，當師娘將所有的飯菜碗碟都擺放好之后，只有焦三爺發(fā)話“吃飯吧”，師娘和天明才敢拿起自己的碗筷開始吃飯。這就是典型的封建等級制度在家庭生活中的體現(xiàn)，在一個家庭中，男主人始終是居于最上層的位置，也就是所謂的金字塔頂端，金字塔的主體和根基則是由剩下的家庭成員根據(jù)自己在家庭中的等級地位而組成。很明顯，在焦三爺?shù)募彝ブ?，師娘和徒弟們則是金字塔的主體和根基部分。

看完整部電影，也可以發(fā)現(xiàn)，嗩吶焦三爺?shù)氖聵I(yè)，但是只要是在有嗩吶的地方，師娘從來都是一個旁觀者或者隱身者，師娘始終插不上嘴，也未見她試著參與過。尤其是天明和藍玉第一次在師兄們面前演奏時，師娘將水和吃的擺放好，就獨自進了屋里，直到這一段落結(jié)束，都未見師娘再出現(xiàn)，綜合全篇即知，師娘就是一個照顧好丈夫，然后再對丈夫盲目崇拜的傳統(tǒng)家庭女性形象。導演借這樣一個妻子的形象，間接塑造了“夫為妻綱”這一傳統(tǒng)思想下焦三爺?shù)哪行孕蜗蟆?/p>

（三）父為子綱

“師父”稱謂大約出現(xiàn)于漢魏以后。例如南唐時期的尉遲偓寫的《中朝故事》，說有幻術者在街坊中表演，自稱不曾參拜高手，若遇之，“當拜為師父”。在武俠小說電影中，經(jīng)常說的拜師學藝，指的就是這個“師父”?？梢姡皫煾浮笔莻魇诩妓嚨娜??！皫煛本褪潜硎緜魇诩妓?，為什么要用“父”呢？這與中國古已有之的尊師重教不無關系。古語云：“父生之，師教之，朋友成之?！苯甜B(yǎng)和生育并列，地位不相上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見“師父”這個詞除了表示傳授技藝的意思以外，還有濃厚的感情色彩，將“師”當作“父”般的敬重。

在電影《百鳥朝鳳》，焦三爺之于游天明就是這樣的形象，亦師亦父，片中天明在水邊吸水的一場戲極富詩意，導演通過水中倒影不僅交代了天明和焦三爺?shù)娜宋镂恢藐P系，還體現(xiàn)了時間的推移。首先在位置關系上，畫面底部，天明彎腰在水邊吸水，但是畫面上半部分是焦三爺?shù)纳碛暗褂吃谒校u行漸遠，同時配以他的語言：“等你把水吸上來，再回家?！陛o之一個上搖鏡頭，焦三爺真正的身影出現(xiàn)在畫面中，這種畫外想象空間到畫內(nèi)空間的過渡真實自然，滿足了觀眾的預測；其次，在天明吸水過程中，先是仰拍鏡頭，拍攝了正午太陽的特寫，但是在夕陽西下時，導演再次借助了水的倒影，表面上是在拍天明在水邊吸水的動作，但是更豐富地表現(xiàn)了天明在水邊練習的時間之久。如此含蓄和詩意的描繪，借助游天明的練習，就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一個嚴厲、權(quán)威的老師形象。

當天下大雨時，整個畫面色調(diào)陰冷灰暗，水邊蘆葦雜草凌亂堆砌的墨綠色，讓人感覺壓抑絕望，就在天明不在意天氣繼續(xù)跪在水邊吸水時，鏡頭切換，出現(xiàn)了師父和師娘的身影，一個二十秒的固定長鏡頭將焦師父對天明的愛護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從天明手中扯出了那根蘆葦稈扔在一邊，幫天明披上蓑衣還解下自己的草帽戴在天明頭上，師父師娘再加上天明，就像和諧的一家三口，即便畫面色調(diào)再冷，但傳遞的內(nèi)容是暖的，借冷寫暖，人物關系更顯和諧溫暖。

三、道德教化的傳播者

歷史中，優(yōu)秀的匠人身上皆有一種責任意識。古語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他們有身負道德教化的責任感，他們不但希望自己的接班人是品德高尚之人，并且希望通過自身的能力，對社會民主產(chǎn)生正面影響。

焦三爺顯然就是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老匠人，金莊村長查老爺子去世時，他的兒子央求焦三爺為自己的父親吹一曲《百鳥朝鳳》，但是遭到了拒絕。因為這首曲子，只能給德高望重的人吹，很顯然查老爺有“污點”。何為《百鳥朝鳳》？想要得到百鳥俯首稱臣，首先你要成為“鳳”，擁有它的品質(zhì)。在焦三爺看來，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配得上《百鳥朝鳳》。因此，在竇村長的葬禮上，死者家人并未以任何方式來祈求焦三爺吹奏《百鳥朝鳳》，焦三爺贊佩竇村長曾經(jīng)對村民的付出，所以他主動吹奏了《百鳥朝鳳》，即使吹到咯血，也要完整地敬送亡人，這就是一位老匠人對高尚品德的敬重和從一而終的堅持。

在新舊思潮交替之際，傳統(tǒng)匠人們也面臨著深刻的思想碰撞。無數(shù)“焦三爺”承上啟下，既活在過去，又面向未來。這種劇烈的變化迫使他們在夾縫中生存，社會保護意識淡薄、外來文化沖擊、市場萎縮、傳承斷層等多重困難，讓一個個的匠人變得更加執(zhí)著，即使有再多困難，他們也永遠記得來時路，不忘初心，呵護、傳承著傳統(tǒng)文化。時至今日，我們?nèi)匀恍枰獙W習大國工匠們堅守傳統(tǒng)的毅力，也需要汲取教訓，以開放的心態(tài)和勇氣面對新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