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慈恩
如果人想要在離開這個世界后仍然留下些什么,會是什么呢?國外一些機構(gòu)會將逝者的骨灰做成鉆石項鏈等,讓親人更好地紀念,而我想講述的是那些器官捐獻的故事。
小蕊是在出生當天被遺棄的,因為她患有嚴重的先天疾病。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腎移植,而且,移植到兒童的腎臟會更好。
了解到這個信息的那天下午,我的心情很沉重,第一反應(yīng)并不是能不能找到腎源,而是,小蕊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有一個孩子犧牲,這讓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祈禱腎源快點到來。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腎源并不難配對,在我們登記資料后的三個月就找到了合適的腎源。醫(yī)院打電話,讓我們做好準備,如果家屬同意捐獻,小蕊馬上可以進行腎移植。
等待的時候,我們都是矛盾的,這意味著我們等待對方的死亡,這樣小蕊才可能得救。
然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對方已死亡,但家屬絕對不同意捐獻。現(xiàn)在已拔管,器官已失效。得到這個消息,我懷里抱著已經(jīng)熟睡的小蕊,心里很遺憾?,F(xiàn)在對方孩子沒有得救,小蕊也失去了希望。
小蕊的身體很虛弱,一天中有半天需要靠氧氣和呼吸機來維持,近一年來情況越來越嚴重,她能說的話不多,但總是喜歡緊緊地抓著我。我才知道,她身體雖然虛弱,小手卻那么有力。
這期間,又有一例腎源匹配上,但和上一次一樣,家屬同樣不同意捐獻。
在小蕊三歲的一天,腎衰竭出現(xiàn)了,醫(yī)生說她的腎還可以維持半年到9個月,如果在徹底衰竭之前移植,她就還有希望。
我們加大了腎源搜索的范圍,又過了三個月,我們獲得消息,又找到了合適的腎源。這一次,可能是小蕊最后的機會。所以,福利院院長親自去請求醫(yī)院院長,希望他們可以再多加努力地進行談判。然而,談判了很多次,家屬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絕對不會捐獻。
很遺憾。
但是我真的可以理解家屬。如果有一天科學技術(shù)可以做到保存一個活體器官長達幾個月,我相信一定會有家屬愿意捐獻的。只是,在他們的孩子剛剛?cè)ナ赖臅r候,你跑過去告訴他們,把你孩子的腎捐給我們吧,我想,大多數(shù)父母是做不到的。
小蕊最終沒有等到,她走了。我抱著她還有一些溫度的身體,眼淚滴答滴答地流下來,對我來說,奔波在尋找希望的路上時,她早已不再是“別人的”孩子了。
在小蕊病危時,福利院院長就已經(jīng)簽署了協(xié)議,捐獻小蕊的器官給其他需要的人,當然,這是所有工作人員的意思。院長說:“坦白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怕是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要不要捐獻,我們?yōu)槭裁匆璜I。所以,我可以理解家屬。只希望有人可以多宣傳,讓小蕊這樣的孩子有機會生存下去?!?/p>
院長最終決定,小蕊的器官無論捐給什么人,我們都不要對方的感謝,不需要知道他(她)是誰,也不接受任何饋贈,哪怕是一束鮮花。這并不是說我們比其他人高尚,只是,這是我們的選擇。
我寫下這個故事,并不是鼓勵大家都去捐獻,也并不打算道德綁架。而是,我想我們可以思考,我救人,是為了什么?不捐獻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那些不同意捐獻的家屬,并不是個例,這是常理之中的事,沒有任何可評判的。
于是,我又想講講小文的故事。
小文是一個先天性心臟病患者,去世時38歲。她做過很多次手術(shù),到最后身體已經(jīng)完全無法負荷開胸了。此時,她讓我?guī)退?lián)絡(luò)捐獻器官的事宜,她覺得這是她能留給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東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給她講過小蕊的故事,她總是對捐獻器官這件事充滿了情懷。最后的日子里,她快樂地每天研究捐獻器官的協(xié)議和資料,喜歡和我探討她大概可以救多少個人,當我給她分析的數(shù)字超出她的預(yù)計時,她就喜笑顏開。
我問過她,為什么熱衷于這件事情,要知道,真正救到人也就意味著你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消失。
“我怎么會消失?我的器官還留在這個世界上,我還和你們在一起。我熱衷于這件事,和你熱衷于從事這個工作一樣,因為你,而改變了一個人的生命軌跡,不是很快樂嗎?你說過,你喜歡這個工作,是因為你覺得這個工作讓你配得上愛這個字。我從小身體就不好,真的沒有做過什么,但我也想配得上我的生命和愛,即便在我走后,也是值得的?!毙∥倪@樣說。
我永遠都記得她說這些話時的語氣、表情和喜悅。
但當死亡真正來臨時,她還是哭了,很隱忍地哭了。我在門外看了她很久,直到看到我,她才下意識地拭去淚痕,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我走過去,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恐懼死亡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你已經(jīng)做得好極了,是我見過的人里面最好的一個。”小文緊緊地抱著我,似乎試圖在我身上找到一些力量,可以支撐她更勇敢地上路。
小文走的那天,我在。她昏迷之前對我說:“我的器官讓多少人活下去了,請你告訴我,無論多少,我都會幸福地沉睡?!?/p>
我握著她的手,她也看著我,微笑著永遠閉上了眼睛。
感受著她的手慢慢地冷卻,我知道,她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但我內(nèi)心沒有悲傷,很寧靜,很為她感到驕傲,她來過這個世界,曾經(jīng)這樣努力地要留下痕跡,她年輕的生命因此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
后來我并沒有刻意了解過她器官的去向,救了多少人,他們都怎么樣了,只是聽說其中救了兩個孩子,他們的父母很想聯(lián)系她的家人,但是被她的家人婉拒了。她想悄無聲息地來,安安靜靜地走,感恩與愛自在心里,不需要讓他人為此而有負擔。因為她說過,給予不是為了獲得,給予最重要的收獲是自己的靈魂。
也許你以為我想說的還是鼓勵大家考慮捐獻器官這回事?
不!我想談?wù)摰娜匀皇俏覀儍?nèi)在的生命的選擇。
我在2012年捐獻了造血干細胞,后來知道是捐給了一位骨髓瘤患者,一年后應(yīng)病人的強烈要求,我們也見過面(法律規(guī)定,捐獻雙方在成功捐獻未滿一年時不可以見面,也不可以知道彼此是誰,但一年后若雙方都有意愿,可以通過第三方見面)。
見面時,病人、病人家屬,包括骨髓庫的工作人員都對我表示了敬意,他們覺得因為我的“奉獻”得以讓另外一個生命活了下去,當時,連我自己都認為我的捐獻是為了他。
過了許久,我站在自我的世界里,開始重新理解這件事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外面是沒有別人的,這個受益者或者很多我照顧、陪伴、服務(wù)過的人,我以為我?guī)椭氖撬麄?,不是!我只是借用陪伴他們的方式健全自己的靈魂,那樣的靈魂讓我沉迷。任何所謂的“奉獻”,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只能是為了自己。如果信念里覺得行善應(yīng)該有好報,那說明離行善還遠得很。
為他人,不會長久,而內(nèi)在,也沒有真正的喜悅;只有為自己,這些經(jīng)歷才會深入我們的靈魂深處。當我們心甘情愿地想要為了自己的生命更有質(zhì)感,而去為他人的生命做一些什么,那一刻,生命才是真正的延續(xù)。
秋水長天//摘自《遺愿清單:一個臨終關(guān)懷工作者的手記》,長江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