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眠
1 外婆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她是淡淡的老樹根的味道,風(fēng)也是這個味道的,這是風(fēng)在和外婆分享它的香水。
我是打小歡喜米粉這玩意兒的。還未上小學(xué)時,同外婆一起住在鄉(xiāng)下,只有路口一家簡陋的粉店,粉店門側(cè)的大樹上掛著用紅漆寫得歪歪扭扭的“粉店”二字。每天清晨,家里的大鐘緩慢而穩(wěn)重地發(fā)出兩聲“咚、咚”后,外婆便慢慢地拉著步子進房間來,再把頭探進蚊帳,輕聲喚我:“起來咯!外婆帶你買粉吃去!”
在我的記憶里,鄉(xiāng)下的清晨總是彌漫著老樹根的味道,淡淡的,像風(fēng)給自己噴的香水。它“呼”的一聲跑過來圍著房子轉(zhuǎn)圈,一不留神,它就踮著腳爬上樹了,躲在葉子后面咯咯地笑。
風(fēng)這一鬧騰呀,整條街里,都是它的香水味了。
街道的尾巴上有著比風(fēng)的香水味更吸引人的味道——米粉味。待外婆把大門閂好,一轉(zhuǎn)頭,嘿,就能看到街道的末尾處冒著煙,那煙是喜悅的,朝氣蓬勃的。它與空氣糾纏著,扶搖直上,像一條騰空的白色蛟龍。
外婆拉起我的手,牽著我朝那蛟龍走去,現(xiàn)在想來,我們兩人當(dāng)時的樣子,像極了虔誠的朝圣者。
外婆身子骨硬朗著哩,不一會兒就走了一大半。這時總免不了遇上熟人,一般都是外婆這個年紀(jì)的人,她們互相稱姐啦妹啦,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對方,趕緊揮揮手,喊幾聲對方的名字,然后互相快步走近,再停下來互相道幾句話。外婆和她們說話時,我總能聞到老樹根的味道,我知道風(fēng)又來了,但靠近外婆的朋友那頭是沒有的,只挨著外婆。我想,一定是風(fēng)也和我一樣喜歡外婆,所以偷偷扯她的衣角,又撩撥她的頭發(fā),還把那樹的味道送給外婆。
2這家粉店是整條街唯一的粉店,所以每天清晨總是人滿為患。大家都圍在煮粉的大桌子前,雖說沒有排隊,卻也是井然有序,誰先誰后總不會亂。每每外婆拉著我在桌子一旁,跟粉店的老板娘說“來兩碗粉”,便立馬有排在我們前面的我稱呼為伯伯的人說:“給某某姨(我外婆的名字)先煮!”盡管外婆每次都極力推辭,但我們點的米粉還是會很快就端上來。
我是極愛米粉的味道的。剛煮好的米粉泛著米香,在冒著熱氣的水里撈起來,那些毫無章法的蒸氣也沾著米粉的味道肆意妄為起來,在半空中翻滾著。米粉通身米白色,軟軟趴在碗里,可比那些一粒粒黏糊糊的糯米招人喜歡多了。
老板娘再熟練地從另一口大鍋里舀半碗筒骨湯加到米粉里,再放上些許醬菜,加點蔥花浮在湯上,一碗簡單的素米粉就完成了。
米粉端上來前,外婆總會給我加鹵蛋。我問她為什么不給自己也加一個,她總告訴我,吃了鹵蛋才能長得很高,就能自己摘到樹上的梅子了。而我現(xiàn)在還是沒法一伸手就摘到樹上的梅子,每次望著離我的手還隔著一段距離的梅子,我都替當(dāng)年被我吃掉的鹵蛋感到惋惜。
當(dāng)老板娘把冒著熱氣的兩碗米粉端上來,那濃濃的粉香就迫不及待撲出來,霎時間,滿桌都是米粉的味道。那米粉啊,吸足了筒骨湯的濃香,又把鹵蛋的蛋香扣住,再把醬菜的點點酸甜味鎖在粉內(nèi),還有一縷縷的蔥花香味,而其本身就具備了米的香味。呵!這一來,米香、筒骨香、蛋香、菜香、蔥香都交織在一起,宛若各種樂器的有序組合,在煮粉人的指揮下,進行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又好似各種顏料的混合,在涂抹之下變成一幅絕佳的畫作。這小小的一碗粉,竟也是色香味俱佳,似乎是把滿漢全席的精華都濃縮在了一起。
外婆就這樣挨著我坐著,她不急著吃,而是先把醬菜全都夾到我的碗里,再要一杯熱開水,才慢慢開始吃粉。而我總把碗里的蔥花挑出來扔掉再開始享受這一碗米粉??~緲的蒸氣舔著每一個食客的臉,那些要開始一天工作的年輕人,那些和外婆一樣的老人,那些和我一樣的小孩,都被這惱人的蒸氣撓得臉有些微癢,尤其是四五歲的小孩,被溫?zé)岬恼魵饷勺×搜?,看不清碗里的粉,急得直哭?/p>
3我偶爾會抬起頭來看看身邊的外婆,她輕輕撩起米粉,悠閑地吃著粉,清晨的陽光照在木質(zhì)的桌子上、碗上、外婆的臉上,那些胡亂的皺紋里都填滿陽光,像長河里波光粼粼的水。外婆花白的鬢角也發(fā)亮,比那些金色的絲線還漂亮。外婆微低著頭,專注地吃著粉,定眼瞧著,她的眼睛里倒映著米粉的模樣,遠(yuǎn)些再看,眼里明明是閃爍的點點星辰,哪還有什么米粉。
我想童話故事里漂亮的魔法也不過如此吧。外婆就這樣安靜地吃著,我又聞到了淡淡的老樹根味,躲在濃濃的米粉味里,若隱若現(xiàn),像個回首嗅青梅的害羞的小姑娘。
回家的路上遇到小玩伴,她說我是米粉味的,我開心極了,我想這里的人應(yīng)該都是米粉味的。但外婆不是,外婆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她是淡淡的老樹根的味道,風(fēng)也是這個味道的。
風(fēng)也是喜歡外婆的,可能是太喜歡了,所以外婆就跟著風(fēng)走了。于是,風(fēng)呼呼吹過來的時候,都是外婆的味道。
外婆變成風(fēng)后的某一天,我偶然間看到用來做木雕的老樹根,它安靜地躺在店門口,我鼻子一酸,竟覺得它有幾分像冬天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外婆。
后來我也回那家粉店吃過米粉,還是一樣的筒骨湯,還是加了鹵蛋,還是把蔥花都挑出來扔掉。可它只剩下了重量和顏色,再也沒有了味道。
秋水長天//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本刊有刪節(jié),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