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
寒假,我和阿訊打算找份零工干。
小城里的活計并不好找,短期工的活更是少之又少,我們最后決定在一家招收假期工的餐廳里落腳,店長把我們安排到洗碗工的職位上。
早上九點半,照例是在開會。所有人齊齊站在收銀柜臺前,聽店長講話。早會是簡短而迅捷的,店長盤點著店里的大小事宜。
我們按照店長的指示簽署了假期工協(xié)議并按上手印,隨后前廳劉姐帶著我們?nèi)ξ镩g換工服、扎頭花。前廳如冬天,穿著棉衣而不覺熱,后廚悶熱嘈雜,身著夏季短袖竟覺得剛剛好。
后廚終日亮著白熾燈,待久了,容易分不清黑夜和白天。如果沒有手機(jī),真的讓人很難辨別時間,有一種“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覺。
我們的工作場所不足3平方米。掀開簾子進(jìn)入后廚,靠著墻有3個洗碗池。前廳送來的餐具按照油污程度放入第一或第二個池子里。第一個池子里清洗沾滿醬汁和油污的鍋碗瓢盆,隨后放入第二個池子里進(jìn)行二次清潔,在最后一個池子中沖洗干凈洗潔精帶來的泡沫即可放入餐柜。
這份工作不算困難,它不需要動腦子,不需要思考,只需機(jī)械般的蠻力。飯點時,前廳源源不斷地送入碗碟。我和阿訊分工合作,一個人專清第一個池子,一個人承擔(dān)二、三池子和洗碗機(jī)。我們戴著兩層手套,一層棉線的,一層橡膠的。盡管這樣,一些水漬還是難以避免地流入套內(nèi),我的手總是濕噠噠的,起皺發(fā)白。晚上下班打卡時,指紋常常因為變形而難以錄入。
為了提高效率,我們像流水線的工人一樣,麻木而不帶感情地鏟除剩菜,搓洗油垢,沖漂泡沫。洗碗工最頂不住的是腰疼,它和在家洗碗完全不是一個量級。一摞一摞的臟碗疊成山一樣,好不容易水池清空了,結(jié)果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地上還堆著一摞鐵鍋。一天下來,不光腰疼得直不起來,手也疼。睡一覺醒來,一握拳頭才發(fā)覺,兩只手如同挨過一頓暴捶,難以屈伸。
飯點之外的其他時間,倒也無事。不過我們也沒有閑著,會去干別的工作。比如,掰蟹棒皮、切年糕、洗白菜、挑蝦線和清理洋蔥等。這些配菜用得快,一大袋差不多一天就用完了。
后廚有五位師傅。面點崗位的李姨負(fù)責(zé)帶著我們,王姨在旁邊隔間配菜和制作醬料,寧哥主要負(fù)責(zé)的是開車采購和輸送,祁哥和張哥承包了剁肉等力氣活。切菜聲、水流聲、機(jī)器聲,洗碗的“哐啷”聲交織于一起,空氣炙熱凝固。在充滿煮豬腳或煮雞爪的味道中待一整天是厭煩的,師傅阿姨們會借著聊天驅(qū)散無聊和煩悶。
為了驅(qū)散瞌睡,我們也聽歌。有一天,也不知是誰的歌單,放著我們愛聽的流行歌,類似《漠河舞廳》。我們很高興,應(yīng)和著,輕輕哼唱“我從沒有見過極光出現(xiàn)的村落/也沒有見過有人在深夜放煙火”。
餐飲行業(yè)的吃飯時間是要晚于其他人的。我們下午2點吃午飯,晚上9點開晚飯。李姨負(fù)責(zé)我們的飲食,前廳后廚十幾個人,每次做飯都是大鍋飯。主食是花卷、饅頭、面條或米飯,菜是白菜、菜花之類的。一天的勞累在飯菜之間得以慰藉,也補(bǔ)充了體力能夠接著干活。
下午2點吃完飯,一直到4點半這段時間,店內(nèi)基本沒什么人,就可以休息了。后廚的人在安全通道口那兒聊天休息,前廳就找一張桌子圍坐在一起。那是一天中最清閑的時刻,吃零食、玩手機(jī),出去逛都可以。不過店里要求,去洗手間必須披著門口柜臺抽屜里的薄外套,為的是不被別人看到自己穿的工服標(biāo)志,引發(fā)一些衛(wèi)生方面的閑話。
入職第二天時,我和阿訊去辦健康證。坐在出租車上,看著飛速掠過的人影和建筑,我們是興奮輕松的,一路設(shè)想著拿到第一筆工資后要怎么花。握著到手的健康證,心里有一種奇妙感,也意識到自己正在步入社會,走進(jìn)職場。那一天,店里又來了一個假期工小謝。
小謝小我一歲,在店里負(fù)責(zé)傳菜的工作。我了解到,小謝和我在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同是假期來打點零工賺點外快。小謝說,高考結(jié)束的暑假,他曾在一家火鍋店打過工,也是負(fù)責(zé)傳菜。店老板很嚴(yán)厲,閑時不允許看手機(jī)或坐著。他有時會偷偷去一個視角盲區(qū)的柱子上靠一靠,休息一會再回來。
我們在剝洋蔥的時候,小謝也會來幫我們。洋蔥很熏眼睛,拿菜刀切掉洋蔥的根部和頭部,一股刺鼻的辛辣味馬上散發(fā)開來,忍不住讓人打噴嚏。順著安全通道往里走,連著的是一家成都串串火鍋。有位扮相老成的“阿姨”總坐在那個門口串菜,后來小謝告訴我們,那個“阿姨”其實和我們歲數(shù)差不多大,不上學(xué)之后,就一直在那家店干活。
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差不多就到晚上10點了。我們清理水池,擦干水漬,拔開洗碗機(jī)的管子放走污水,拖干凈濕漉漉的地板,就可以走了。帶著一身腌入味的燜鍋味,身體已是極度疲軟。商場其他出口都關(guān)閉了,我們從員工通道出來,外面一片冷清寂靜。
我有時打車回家,有時騎共享單車回去。白天疲勞乏困,回到家卻又不想睡。吃點水果、零食,或者喝袋奶,洗漱完躺在床上就快11點了。這是一天里為數(shù)不多的屬于自己的時間,我刷著視頻,即便眼皮快要睜不開了,仍不想拋開手機(jī)。我不愿意一覺醒來,新的一天,又得面對機(jī)械而木然的工作。所以盡量將夜熬得長一些,享受自己獨處的時光。
洗碗是一個苦累臟的活兒,很多人不愿意干。為著那微薄的薪資,我和阿訊咬牙堅持著。碗碟在我們眼前不斷地傳送,我們盡力了,有時卻難免疏漏,前廳會拎著鍋蓋責(zé)備我們不認(rèn)真清洗。醬汁和食物殘渣將水池融為黑黃色,渾濁的池面漂浮著淺淺的油污。我感慨自己將一輩子的碗都洗完了,看著堆疊的碗墻,心里發(fā)怵,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份工作是容易的。
后廚的工作是死板枯燥的,但人卻是鮮活的。快60歲的李姨總嘮叨她過去的故事,寧哥是個開朗樂觀的人,他愛講歷史,常常能聽到他爽朗地開著玩笑。祁哥細(xì)心善良,會悄悄提醒我們,看手機(jī)的時候不要對著監(jiān)控??傊?,大家都開開心心地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誰會因為累或者苦愁眉不展。
清理手機(jī)相冊時,我翻到了一張去年在這家店吃飯的照片。大概是某種緣分,讓我得以到這家店做工。說實話,我沒想過自己會當(dāng)洗碗工,但當(dāng)我真正去做這份工作時,面對著那些曾讓我生厭和恐懼的油垢,才深切地體會到勞動的不易和光榮。
月亮狗//摘自我們是有故事的人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