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夢中,我看到爸爸媽媽站在院子中間的桃樹邊。爸爸說這棵樹快要餓死了,需要肥料才行。恍惚之間,爸爸把我捆綁成一團,放在桃樹根部剛挖好的深坑里。媽媽站在洞邊的霧氣中,暗自垂淚。沉沉的泥土覆蓋了我,我看到了猩紅色的樹根伸展過來,從頭到腳纏繞,越纏越緊,我的肉體體驗到一陣勒緊的有力疼痛感。
醒來時,媽媽睡在我左邊,爸爸睡在我右邊,而折騰了我一晚上的牙疼此刻又如火山爆發(fā)般噴涌到整個臉部,從那齲齒的根部一直沿著神經(jīng)末梢爬到眼睛、額頭。我手指伸到痛牙處,手肚上沾了血。手指甲挖到被蛀空的牙腔里,一陣悸動的劇烈痛感伴隨著快感,連整個身子都隨之發(fā)抖。媽媽醒了,爸爸也被我的哭聲鬧醒了。我感覺疼痛像亢奮的多頭蛇一樣,沿著我身體各個筋脈迅猛游動。我甚至覺得這些蛇已經(jīng)爬到媽媽的手上和臉上,我看到媽媽難過而無奈的表情。她的手徒勞地抱著我。蛇又從右邊爬到我爸爸身上。爸爸輾轉(zhuǎn)反側(cè)地變換姿勢,終于不耐煩地吼道:“哭什么哭,不準哭!”我不由哭得更厲害了。爸爸兜頭一個耳光扇過來,一剎那間我感覺蛇頭被爸爸扇過來的手掌斬斷,只有牙齒殘存的蛇尾輕微動彈。
我終于知道疼痛是住在我身體里的各種動物。它躲在我的皮膚、血液、毛發(fā)、臟器中,一旦缺口乍開,它們就會蜂擁而出。疼痛只是一個總體的概括,就如把蟲魚鳥獸統(tǒng)稱為動物一般。其實每一種疼痛都是一個身體的動物。當重感冒垂臨時,疼痛是大象。它厚實的臀部壓在我的額頭,碩大的腳踩在我的心口。天氣乍寒時,關(guān)節(jié)疼痛欲斷,它就是一只猛叮骨頭的啄木鳥。當無數(shù)螞蟻從耳朵、鼻孔、手指甲爬出時,我知道皮膚出狀況了。它們甚至是有顏色的。從疼痛的牙齒中爬出的是火紅的多頭蛇,重感冒之時是頭灰黑色的非洲象,而在我的骨架上飛來飛去的是一只鋼刀般晶亮的鳥。
有一天,媽媽在灶屋炒菜,要的鹽卻放在了堂屋的條臺上。我自告奮勇地跑去拿。條臺比我高了半頭,我只得扒著臺沿去拿鹽袋。條臺本來不穩(wěn),經(jīng)我一扒,一下子壓下來。臺角砰地一下磕到我的額頭上,臺上的瓶子從我的臉上噗噗地滑落過去。媽媽聞聲而來,趕緊把我抱起,沿著江堤往醫(yī)院跑去。寒冷的江風鼓起,直往我的傷口撞去。疼痛像是一顆發(fā)芽的種子幾分鐘之內(nèi)長成血紅色的大樹,樹上跳動著猩紅色的猴子,它們用尖利的爪子痛撓我的肉。開始是冷,后來感覺傷口變熱變燙,整棵樹變得熾熱發(fā)亮。
到了醫(yī)院后,由于沒有麻醉藥,醫(yī)生只能拿著消毒的針給我縫補砸破的表皮。我只覺得針帶著線從我的皮膚里穿過,像是一條極細的蜈蚣,先是狠狠地在我傷口咬上一口,然后整個身子“刺啦啦”地穿過去。我要逃,媽媽卻死死地扣住我。那一刻,我恨所有阻擋我逃跑的因素。我的手死命地往媽媽臉上抓,只見媽媽兩邊臉頰都是血痕。媽媽好似感覺不到疼,她的手緊緊地扣在我的頸脖和背脊上??墒俏腋杏X我是最孤獨的,我的疼痛沒有人能夠替代。
多年后的一個晚上,媽媽突然叫醒我和哥哥。我們趕到臥室,只見爸爸躺在床上呼吸困難,心臟跳動得很不規(guī)律。哥哥趕緊打救護電話??粗职稚眢w痛苦地揪成一團,我感覺他身上盤踞著一只兇猛的熊,正在大口地吞吃他。等待搶救的漫長時間,我和媽媽坐在病房放眼望去,整個醫(yī)院簡直是一個喧鬧的動物狂歡節(jié),癱瘓病人身上那條長長黏濕的鼻涕蟲,皮膚病人臉上攢動著密集的紅螞蟻,垂死的癌癥患者幾乎見不到肉身,只看到黑色的大蟒纏繞。他們只能獨自和他們的疼痛動物共存。我感覺身體里的動物響應(yīng)他們身上的召喚,在隱隱地怒吼盤旋。
或早或晚,每個人必然在哪一刻敵不過年輕力壯的疼痛動物。那好吧,那時就讓它們和我的肉身共朽于大地之下。
河豚//摘自《紙上王國》,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