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
縱遠山,淡如云煙;前路,崎嶇蜿蜒。汴梁城外,天色黯淡,北風凄厲,小雪飄忽。城外驛道上,一行三人,頂風冒雪,迤邐往東南而行。因時值年關(guān),天氣寒冷,行人稀少,這三人便顯得格外醒目。騎馬者為一中年男子,身形消瘦,臉色蒼白,衣衫單薄,一副久病的神情。他坐在馬背上,雙手扶鞍,強打精神,勉力前行。他的左右各一青壯男子,均公人打扮,一手遮面,一手撫佩刀,“陪伴”而行。
臘月二十八,節(jié)慶正濃,正是舉家歡慶、闔家團圓之時,這三人是誰?何以遠離故園,不辭辛苦,天涯漂泊,他們欲往何處?
不錯,這人正是蘇軾。他在經(jīng)歷了一百三十天暗無天日的牢獄之災(zāi)后,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在公人的“陪同”下,即刻啟程,前往黃州赴任。
黃州有幸,得遇蘇軾,而成為風雅卓爾、人杰地靈之地;蘇軾有幸,得遇黃州,而破繭成蝶,鳳凰涅槃,書寫一段東坡傳奇。
蘇軾并非天生淡然曠達。黃州之前,蘇軾亦如常人,經(jīng)事而憂,遇難而懼。烏臺案成,蘇軾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面對虎狼公人,心膽俱裂。投入烏臺獄中后,蘇軾度日如年、寢食難安。他甚至想到了死,并給弟弟蘇轍寫好了遺書。可見,圣賢亦是常人,淬煉成鋼之前,人性之弱點也會展露無遺。
真正使蘇軾成為蘇東坡的,是黃州,是他在黃州這五年的人生蛻變。
到黃州之初的幾個月里,蘇軾生活窘迫,一家六口擠在定慧院一間低矮的禪房內(nèi)。除了節(jié)衣縮食,應(yīng)付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之外,驚魂未定的蘇軾還需要慢慢平復一顆憂懼之心、冰冷之心。烏臺詩案,讓蘇軾體會到了朝堂的翻云覆雨、變幻莫測,也讓他體會到了人世間的血雨腥風、世故冷暖,這種體會不是泛泛的,而是刻骨銘心、痛徹心扉。詞作《卜算子》很好地描繪了此時蘇軾的心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他把自己比作一只無枝可依、無枝敢依的孤鴻,其凄涼和驚恐可見一斑。在定慧院的庭院里,在承天寺的冷月下,在大嶼山的崖壁上,在浠水河的河岸邊,蘇軾一次次默然佇立,問明月,問蒼天,也問大地,這究竟是為什么,自己又該怎么辦,是就此一蹶不振,心灰意冷,還是如眼前這滔滔河水,不悲不喜,不疾不徐,泰然處之,經(jīng)年不變??鬃釉唬骸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薄兑住吩唬骸疤煨薪。右宰詮姴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鄙倌陼r,自己曾夸下??冢骸鞍l(fā)奮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笨磥?,這人間之書,自己還知之甚少。自己也曾自命為一代儒學奇才,難道還不如眼前的河水,遇剛則剛,遇柔則柔嗎?
還好,在朋友的幫助下,蘇軾的窘迫處境得以緩解。太守陳軾把黃州東郊一片廢棄的五十畝軍營送給蘇軾耕種。蘇軾自然喜出望外、感激不盡。他帶領(lǐng)家人燒荒除草,除石平洼,親自耕種,并仿白居易之故事,把這塊地命名為“東坡”,自號曰“東坡居士”。
為了侍弄好一家人的口糧田,蘇軾認認真真地做起了農(nóng)夫,“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他請教當?shù)剞r(nóng)民稼穡之法,并與他們結(jié)交朋友。在露珠依依的清晨,在揮汗如雨的正午,在牛背夕陽的黃昏,蘇軾把自己交給土地,也把自己的一顆心攤在土地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前所未有的放松。在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中,他體會到了生活充實的沉靜,體會到了安閑自在的暢快,體會到了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nóng)閑之時,或獨自一人游覽寺院道觀,與主持方丈手談一局;或與三五好友席地而坐,篝火長談,對月而飲;或邀二三好友泛舟赤壁,且歌且飲,徹夜不歸。人生之樂趣,莫過于此。更有甚者,有一次,夜深人靜,城門落鎖,蘇軾竟然翻墻而歸,這有違士大夫身份,若在以往,蘇軾斷然不會行此茍且之事;但現(xiàn)在,他卻能泰然處之,樂在其中。他失去了所謂的身份地位,卻得到了樸實無華的快樂。得也失也,且不去管它。世事如此,非人力所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又何憂哉。在平靜的生活中,蘇軾漸漸感到,那顆死灰一般的心又活了過來。
兩年后,蘇軾手里有了點積蓄,為家人長久的生計著想,他打算在沙湖附近的螺螄店買一塊農(nóng)田。一日,蘇軾和家人一起前往螺螄店,途經(jīng)沙湖旁的竹林時,天降大雨。蘇軾無雨具,又來不及躲避,索性在雨中悠然而行。雨畢,不覺一身浸濕??粗矍坝粲羰[蔥的竹林,呼吸著雨后濕潤清新的空氣,聽著耳旁清脆悅耳的鳥鳴聲,蘇軾不禁心情爽朗,詩興大發(fā),遂口占一絕《定風波》:
……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人生就是如此,順境也罷,逆境也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然處之,等閑視之,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