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入海底

文/白日夢游 圖/水色花青

如果我躺在這里，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躺在這里，一起忘記這個世界。

一

頭頂法蘭絨質(zhì)感的滿天繁星，身后小船上沖破黑暗的橙黃燈光，以及溫?zé)岷Ｋ衅≡谧约荷韨?cè)的人，都讓陸小野感到無比安心。

這漆黑海面上的一方明亮天地，莫名讓小野想到小時候在床上用被褥搭起來的安全堡壘。那時，她一個人躺在柔軟的堡壘中，試圖隔絕外界的一切喧鬧爭吵。

而現(xiàn)在，她身邊還多了一個伙伴。

若說和這伙伴的初見，還要回到幾天以前。

此時正值農(nóng)歷新年，本是闔家團(tuán)聚的時候，但正在讀大三的陸小野卻實在無法忍受家里的氣氛，獨自一人來泰國潛水。父母鬧離婚，家里天天雞飛狗跳，撕碎最后的體面。二十年的情誼走到?jīng)Q裂的一刻，竟是如此難堪。他們只顧著互相撕扯啃咬，對于女兒獨自出國旅行倒是聽之任之。

于是，小野一人坐飛機(jī)再轉(zhuǎn)游船，擺脫寒冷冬日奔向溫暖海洋，來到泰國的這座以潛水聞名的小島上。在船上一路搖晃顛簸，風(fēng)浪大到她一度覺得自己好像在坐游樂場里的海盜船。當(dāng)她再次踏上陸地的時候，早已面如土色。

“再晃兩下早飯就出來了?！毙∫靶南?。

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碼頭吱呀作響的木橋上，感覺還像在船上晃個不停。她早已聯(lián)系好了潛店，只需等在碼頭便會有車來接。小野四處張望，想挑一個顯眼的地方站著，這便看到了那個人。

午后的熱帶陽光耀眼奪目，將石子路面烤出了蒸騰的虛影。紅底白字的鮮亮路牌下站著一個男生，白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身材瘦高的他斜倚在路牌上，百無聊賴地劃著手機(jī)。

兩人站得不遠(yuǎn)，小野一眼便注意到了那肌肉線條明晰的小臂，干凈利落的下頜線，以及，凸起的喉結(jié)。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明目張膽，原本低著頭的男孩抬頭往這邊望了一眼。小野立刻低眉斂目，一副清心寡欲的賢良模樣。

“嗶，嗶，”一陣?yán)嚷曧懫?，小野抬頭便看到了一輛敞篷……拖拉機(jī)。駕駛座上的年輕男人精瘦，皮膚被熱帶的陽光曬的黝黑，并且兩側(cè)臉頰上有著明顯的黑白分界線，一看就是長期戴潛水鏡搞出來的色差。

“陸小野是嗎？”這男人大聲喊道，試圖蓋過拖拉機(jī)聒噪的突突聲。

小野點點頭，正要手腳并用把三十斤行李扛上拖拉機(jī)，旁邊伸出了一只手?！拔襾戆?，你先上去?！边@聲音帶著男孩的清新舒朗，又帶著男人的溫暖醇厚。原來是剛剛站在路牌下的那位男生。

“喲！迦南，一年不見，還是女生殺手??！”駕駛座的男人調(diào)笑道。

“你閉嘴吧?！蹦猩氐溃耙荒瓴灰?，你嘴還是這么欠?！?/p>

很明顯這兩人是熟識，小野坐在拖拉機(jī)里的小板凳上，如小雞仔一般縮在角落，略有些尷尬。

男生單手一撐跳上車來，對小野伸出右手說：“沈迦南?！?/p>

“陸小野?！毙∫拔兆∷氖种福p晃了兩下，算是握手了。

拖拉機(jī)沿著石子路突突突地爬坡，猶如扯著一幅破鑼嗓子唱了一路。石子路面坑洼，沈迦南坐在拖拉機(jī)側(cè)邊的位置上，熟門熟路的用腿將兩人的行李抵在車角，防止它們撞來撞去。

駕駛座的男人是個話簍子，插科打諢一路沒停，小野也因此了解了情況。這位話簍子大名叫做黃粱，兼職拖拉機(jī)司機(jī)，本職是潛水教練。小野此時由衷希望他本人的性子能比那張嘴靠譜一點，畢竟未來幾天要跟他一起下海，小命兒拿捏在他手里。

小野放空心緒，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著。這里天空開闊，云層低矮，空氣里透著海水的濕潤。萬物舒展，枝長葉蔓，鋪天蓋地肆意生長著。

一路上兩側(cè)皆是本地人住的磚瓦房子，間或種植著各種熱帶植物。在豐沛的陽光和雨水里，萬物好像是得到了某種神秘的力量，供它們義無反顧活出絢爛，顏色多到甚至顯得有些吵鬧。

二十多分鐘后，就在小野覺得自己屁股已經(jīng)被拖拉機(jī)墩麻了的時候，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歐式建筑群，一看就是面向游客的潛店。她松開一路緊攥著車欄桿的手，活動了一下手指，伸了個懶腰。

咣當(dāng)一聲，拖拉機(jī)猛扎進(jìn)一個坑里，又哐哧一下一個猛子爬了出來。小野瞬間就失去平衡，小板凳刺啦一滑，身子往后一栽，眼看就要磕到車板上，一雙有力的大手瞬間穩(wěn)穩(wěn)托住了她的后腰。

“你沒事吧？”迦南俯身低頭問道。

小野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為一秒前的危機(jī)，還是因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大腦無法正常運轉(zhuǎn)的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他的手，熱乎乎的。

那手掌的熱氣透過背后薄薄的衣料，竄進(jìn)了小野的皮膚，如同在熱帶夏日里瘋長的蔦蘿花，在每一寸紋理中囂張跋扈。

小野一邊擺手說“沒事”，一邊狼狽坐直身體，試圖遠(yuǎn)離背后的熱源。逆光之下，面前的男孩好似被逗笑了一般眼睛一彎，盛著碎光的湖面便蕩漾起漣漪。

二

后面的一切，她都記不太真切。稀里糊涂地找到酒店辦了入住，稀里糊涂地在潛店辦了入學(xué)，稀里糊涂地聽了一下午潛水理論課，稀里糊涂地考了試。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和一些讓你呼吸停滯的時刻相比，那些不重要的時間總會被記憶按上快進(jìn)鍵。

待學(xué)到頭昏腦脹的小野終于走出教室時，天已經(jīng)黑了。真不敢相信這是度假，簡直比上學(xué)還累。在潛店門口的大排檔吃了個泰式炒粉，吹著晚風(fēng)，輕松愜意地走上回酒店的路。

走著走著，這種輕松的心情逐漸消失，她在黑暗的坡道上繞來繞去爬上爬下了二十多分鐘，逐漸認(rèn)清了一個現(xiàn)實——她迷路了。這一大片建筑群在黑夜的籠罩下看起來長得差不多，旁邊不時有一片片被灌木圍起來的游泳池。島上的路曲曲折折，路燈昏黃幽暗，又有一棵棵瘋長的巨樹遮擋視線，難以辨明方向。一路上都空蕩蕩的透著詭異，找不到一個人問路。

在小野第三次繞到路轉(zhuǎn)角處供著的一尊神像時，她真的有些崩潰。這大概是某個泰國本地信仰的神佛，小小佛像面前擺著貢品和蠟燭，四周環(huán)有橙黃色暖光。那神像盤著蓮花坐，慈眉善目地看著小野。

走路太多，腳上的人字拖變得十分磨腳。她嘆了一口氣，踢開鞋對著佛像坐了下來。來到這里，本以為可以脫離家里的那些煩擾，一股腦兒地逃入海底。但忙忙碌碌一天下來，剛得片刻安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拍著桌子憤怒質(zhì)問的母親，和站在破碎碗碟中間沉默的父親。他們一個說和對方結(jié)婚是這輩子最后悔的決定，一個說過去的三十年分分鐘都是煎熬。兩個痛苦憤怒的靈魂只想著用最狠毒的話語傷害對方，卻沒想過一旁孩子的感受。

那我呢？

我的存在又算是什么呢？

那一瞬間，小野決定逃離。

小野怔怔望著佛像愣神，喃喃問道：“明年再來的時候，我是不是就已經(jīng)沒有家了？”她癟了癟嘴，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抱著膝蓋想要縮成小小一團(tuán)，就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小野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而面前的神像眉眼低垂，似是悲憫于眾生皆苦，又似坐看浮云般不悲不喜。

“你還好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

小野抬起頭，帶著滿臉淚花，抽抽噎噎的呼吸停滯了一下。眼前的沈迦南剛游完泳，肩上隨意的搭著一條浴巾，在昏黃燈光下，露出影影綽綽的腹肌線條。他身上滿帶著水汽，濕漉漉的短發(fā)結(jié)成一簇簇的模樣，微皺著眉頭擔(dān)憂地看著蹲在佛前的小野。

不知為何，此刻覺得他如夜色般溫良。

“你怎么了？”沈迦南再次問道。

小野吸了吸鼻子，只打算說一半的實話：“我找不到回酒店房間的路了?！?/p>

男孩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停了片刻，說：“我?guī)慊厝??！?/p>

遇到救兵，小野用袖子草草抹干凈臉，穿上被踢到一邊的人字拖，走到沈迦南旁邊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跟他說了句謝謝。

她默默跟在后面，原本難過的情緒逐漸被這安靜的相處安撫，耳邊只有夏夜聒噪的蟲鳴，還有拖鞋與地面有節(jié)奏的摩擦聲。這聲音越拖越長，小野人字拖的細(xì)帶子磨得腳痛，讓她越走越慢。

沈迦南注意到了她的不適，看她越走越慢，于是將自己腳上穿的拖鞋脫了下來，用浴巾擦干凈上面殘留的泳池的水，說：“換上我的吧?！?/p>

小野覺得如此麻煩他很不好意思，擺手回絕說：“不用不用，我還好，可以堅持?！?/p>

沈迦南沒理嘴硬的女孩，蹲下身去把自己的拖鞋放到她腳邊，仰頭看著她問：“要我?guī)湍銚Q嗎？”

“不…不用…”小野被他這提議震驚得一邊擺手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的回話。

他歪了歪頭，得逞般笑著說：“那就自己穿。”

“哦…好?！毙∫暗皖^投降，將人字拖提在手里，穿上沈迦南的拖鞋。她的腳很瘦，穿在男式拖鞋里顯得有些晃蕩。

沈迦南不知為何盯著她的腳多看了兩眼，又生生移開視線，說：“從潛店到酒店的路，你記得每次遇到岔路口都向左轉(zhuǎn)，經(jīng)過三個岔口就到了?！狈路鹗菫榱瞬蛔屌⒏械诫y堪，他繼續(xù)安慰道，“山路比較繞，第一次來確實不容易記得?！?/p>

小野點點頭。走在正確的路上，很快就到了酒店。一進(jìn)大堂，就聞到了熟悉的檸檬衣物柔順劑味道，如熱帶的陽光一般安撫心神。

兩人進(jìn)了電梯，不約而同的按了三樓。沈迦南笑笑說：“我住303。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我?！?/p>

“……我住304?！睂﹂T兒。

雖然住的這么近，但在接下來的兩天里，小野都沒再遇到過沈迦南。她每天早上嘴里叼著一個面包急急忙忙地跑去潛店的泳池和另外三位學(xué)員一起練習(xí)水下技巧，晚上累得倒頭便睡，比在學(xué)校還要充實。

三

第四天跟著黃粱教練出海，這才在船上遇到了沈迦南。兩天不見，他的皮膚已經(jīng)曬出了一層柔和的蜜色。

第一次下海，小野心里難免緊張。她仔細(xì)做著全套入水前的準(zhǔn)備，檢查氣瓶、套上腳蹼、將BCD（浮力調(diào)整裝置，潛水背心）牢牢固定在身上。黃教練招呼大家結(jié)對檢查設(shè)備，坐著的小野雙腿用力往上一躥……沒站起來。

氣瓶固定在船邊鐵環(huán)中，坐著的潛水員必須垂直起立才能順利把三十斤重的氣瓶提起來。小野就像一只背著過重殼子的烏龜，原地直蹬腿卻不得動彈。

“我?guī)湍恪！鄙蝈饶弦皇痔釟馄浚皇址鲂∫笆直?，幫助她站了起來，順手開始檢查她的潛水設(shè)備。

雖然隔著厚厚的潛水服還有一身沉甸甸的設(shè)備，但男孩認(rèn)真上下檢查的模樣還是讓小野臉熱。她不免在心里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該你幫我檢查了。”沈迦南輕輕拽了拽小野的BCD，讓她回神兒，“想什么呢，潛水要專心?！?/p>

“哦?！毙∫耙荒槆?yán)肅，微皺著眉頭，按順序認(rèn)真檢查氣瓶和BCD，好似面前擺著的是價值十個億的大項目?！昂美玻瑳]問題?！彼ь^便撞見沈迦南笑意未收的模樣。

原來他有兩個小梨渦。

小野心想，有點可愛。

“陸小野，你過來第一個跳?！秉S教練站在船邊朝小野招手，那模樣就像在招一條狗。

第一個……好吧。小野穿著腳蹼，邁著鴨子一般古怪的步伐挪到船邊。戴好潛水鏡，一手按上呼吸頭和潛手鏡，一手按著腰上的配重帶。低頭看看，波光粼粼的水面距離船邊至少有一米多高的距離，跳下去需要勇氣。小野在心里倒數(shù)計時了幾遍，就是無法邁出步子，在船邊磨蹭著。

這時，耳邊傳來了黃教練打趣的聲音：“剛才光顧著犯花癡，忘了我怎么教你跳水了嗎？”

小野忽的面上一熱，視死如歸的邁大步跳進(jìn)了海里。

海水從四面八方奔涌而至，鋪天蓋地，像一個牢固的擁抱一樣從頭到腳攫住她的身體。這海水，帶著太陽的溫暖，帶著汗水的腥咸。

待船上的人一個個跳入海中，大家便一齊下潛。海水逐漸沒過頭頂，海面的白光距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海底茫茫一片藍(lán)綠色，如同宇宙一般無垠。他們就像漂浮在外太空的宇航員，進(jìn)入了危險又美麗的異世界。

小野耳中只有水流與自己的呼吸聲，就好像身處一張過度曝光的照片中，一切事物都被模糊了邊界。她從未覺得這個世界如此的安靜，原本躁動的心也隨著一次次呼吸變得舒展。沈迦南就游在她兩米之外，不管她游得快還是慢，總是緊緊跟著她的方向與步調(diào)。

一群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從他們身旁歡快游過。海底之大，無奇不有，魚兒們早已習(xí)慣了這些長得和自己不太一樣的笨拙魚類了。做一只小魚大概也挺好的，每天和一大群兄弟姐妹一起暢游碧藍(lán)世界，遇到的煩心事大概也僅限于某頓飯沒吃飽。

正神游天外的小野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輕輕捏了一下，她這才發(fā)現(xiàn)原本離她有段距離的沈迦南就游在她的身側(cè)，伸手向小野身后指著。她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景象讓她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在一片朦朧模糊的水中，一只灰藍(lán)色的龐然大物正悠悠然朝他們游來，身邊還伴隨著一群小魚，如圍在花朵旁上下翻飛的蝴蝶一般撲棱著尾巴。那條腦袋扁扁的大魚正是來泰國之前就在旅行手冊上面看到過很多次的鯨鯊。黯然無波的水底，它好似身披星星點點的銀河，即使被一群魚兒簇?fù)碇诧@得那樣的孤獨。

又或者完全是自己想多了。

她忽然想起中學(xué)時學(xué)到的莊子那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用力踢了幾下水，想要趕上越游越遠(yuǎn)的鯨鯊。與其糾結(jié)它快不快樂，還不如與它一同暢快游一場。這海底這么大，何苦受困于自己狹窄的視野與生活。這世界那么大，何苦作繭自縛。

逃入海底的小野，總算破開了硬硬的繭。

結(jié)束這一潛回到船上，原本順利暢快的一天出現(xiàn)了小小的意外。傍晚時忽然浪隨風(fēng)起，原本就顛簸的船更是在海上跳起了霹靂舞。小野第一次出海沒有經(jīng)驗，光著腳在船上，一個腳滑沒站穩(wěn)，不平整的甲板地面便在她腳底劃出了一條血瀝瀝的口子。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船上的人亂作一團(tuán)，同行學(xué)員把她安置在船邊座位上，待黃教練找出急救包，沈迦南一把接過，跪在小野腳邊用酒精給她消毒。小野本來能忍受這傷口的疼痛，但被酒精一沖，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跑。沈迦南一邊皺著眉頭為她包扎傷口，一邊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說：“痛就捏我?！?/p>

誰知道，他這樣說卻讓小野哭得更兇了。

這一幕讓小野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她蹦蹦跳跳撞破了膝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旁的媽媽指責(zé)爸爸說他沒有好好帶孩子，爸爸說如果他們不在身邊小野一定就不哭了，畢竟，有人安慰的孩子才會哭得更兇。

現(xiàn)在看來，爸爸是說的沒錯。

但若能忍住不安慰，這愛到底要微薄到何種程度呢？

她用力捏住沈迦南的肩膀，哭出了不顧一切撕心裂肺的氣勢。

“你不哄她就不哭了?！币慌缘狞S教練沒心沒肺的拋出一句話。

“沒要你哄！”小野說。

“我樂意哄。”迦南說。

兩人幾乎是一同回答的，一個帶著哭腔，一個帶著笑意。

四

船在日落時靠岸，沈迦南背著行走不便的小野走在沙灘上，細(xì)軟的白沙還保留著白日里陽光的溫度。華燈初上，岸邊的酒吧餐廳一條街熱鬧極了。小野安安靜靜老老實實的趴在沈迦南背上，耳邊傳來酒吧駐唱歌手低沉沙啞的歌聲。

If I lay here,

If I just lay here,

Would you lie with me and just forget the world.

如果我躺在這里，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躺在這里，一起忘記這個世界。

沈迦南挑了一家海邊的餐廳，背著小野在室外的涼棚下找了位置坐下。男孩抻著身上的背心抖了抖，小野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泳衣把他的背心浸濕透了。

“不，不好意思啊……”小野打心底里充滿歉意。

沈迦南看到她手上遞過來的布是桌上擦嘴的餐巾，他不由得笑了起來：“沒關(guān)系，都是海水，習(xí)慣了。”

“你經(jīng)常來這里潛水嗎？”小野問。

沈迦南點頭道：“嗯，每年都來?！?/p>

“每年都來？這島是你的什么秘密朝圣地嗎？”小野打趣道。

沈迦南停頓了一秒，扭頭看著視野盡頭蒼茫的海面，緩緩道：“不是朝圣地，是…祭奠故人的地方?！?/p>

原來，沈迦南和黃粱的好友，便葬在這片海中。他們?nèi)耸菑男∫黄痖L大的好友，但那位好友因患抑郁癥而自殺，死前留下的遺書中寫著他想要死后能曬著熱帶的太陽在海上飄流四方，去見生前不曾見過的美景，體會生前難以捉住的溫暖。于是，在好友的骨灰被灑在熱帶的大海里之后，黃粱成為了一位潛水教練，日日伴海浪漂泊，而沈迦南則選擇攻讀心理學(xué)博士，立志成為一位心理醫(yī)生。

小野沉默了。桌上的凍檸茶在悶熱的溫度里孜孜不倦地向外沁著汗，冰塊也不堪重負(fù)地不斷分解消融。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失去摯友的人，只是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他的一起揪了起來，于是便伸出手，輕輕地?fù)崦麧皲蹁醴褐念^頂。

有時候，身體能比語言更好地傳達(dá)情緒。

讓她沒想到的是，沈迦南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自己放在他頭頂?shù)氖?，輕輕拉著它劃過他的臉頰，而后側(cè)頭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那觸感，就如同在海底好奇湊上前來輕咬自己皮膚的小魚。

小野控制不住臉熱，一口干了一杯凍檸茶。

“……”對面的沈迦南忍笑忍得很痛苦。

接下來的幾日，由于腳傷，小野順理成章的取消了潛水日程，也躲過了與沈迦南的相遇。穿上綿軟的運動鞋，包扎起來的傷口一點也不痛，她獨自游蕩在小島上的各個本地集市里，把泰式炒粉和芒果糯米飯吃了個夠。買了熱帶小島上獨有的抹胸花裙子，戴著一頂草編寬檐帽，活脫脫一幅本地人模樣。小野由衷的感慨，這才像是度假，之前每天起早貪黑的出海，累到沾床就睡，比起度假更像是軍訓(xùn)。

唯一的不好，就是自己好似一只縮頭烏龜，到現(xiàn)在還沒通過沈迦南的微信申請。大概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因為人類間的親密關(guān)系受傷而來到這里，現(xiàn)在又要走入另一段親密關(guān)系嗎？

用一段關(guān)系治愈另一段關(guān)系，感覺對對方不是很公平。

不過，過了這么些日子，她也終于想開了些。生活中的人，本就來來去去，帶著各式各樣的目的與使命。若是當(dāng)作一期一會的緣分，便只需要珍惜就可以了。

這天下午，小野收到了黃教練的信息，通知她一起參加晚上的夜?jié)?。在一片漆黑的夜晚潛入海底，聽起來像恐怖密室一樣讓人激動，小野的腳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果斷報名參加。

于是，在這一天中粉紫色晚霞如掀翻的墨缸一般肆虐整片天空的時候，小野在海岸邊見到了沈迦南。

海風(fēng)獵獵，海浪燁燁。男孩的頭發(fā)肆意翻飛，寬大的T 恤隨風(fēng)鼓動。

小野看著他，莫名愣了一下。此時此刻，她心里只有一個不著調(diào)的想法：“這發(fā)量，不像博士啊?！?/p>

也許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遠(yuǎn)處的男孩回眸看了過來。兩人距離雖遠(yuǎn)，但小野敢打賭，在視線撞到自己的那一瞬間，男孩的唇角微微彎了一下。

如果問沈迦南他是什么時候動心的，他想起的是女孩在拖拉機(jī)上重心不穩(wěn)摔倒時尷尬泛紅的耳朵，那天晚上穿著他寬大拖鞋的小白腳，以及安慰撫摸自己頭頂?shù)臏嘏中?。但若問他是什么時候心軟的，那一定是因為不小心偷聽到了女孩坐在佛前抹眼淚時的那句“明年再來的時候，我是不是就已經(jīng)沒有家了？”

作為一名見習(xí)心理醫(yī)生，他在心理咨詢室里聽過太多無助的哭聲。貪嗔癡，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人在苦難中踽踽獨行，而眼淚，就是向上伸展不斷求助的雙手。但他從未將小野視為自己的病人。對他來說，她是一個哭得讓人心疼的女孩，讓他控制不住的想要用手托住站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她。

五

幾日不見，再次見到站在海風(fēng)中一手扶著草帽一手拉住長裙的小野，沈迦南忽然發(fā)覺心中那種鼓囊囊沉甸甸的情緒大概就是思念。

看到和晚霞一般絢爛的女孩，他的心也跟著輕盈了起來。

待天色從透明的靛藍(lán)逐漸轉(zhuǎn)為深深的藏藍(lán)，載著潛水小隊的船緩緩隱入夜幕。大海如濃稠的墨汁一般吸收所有光亮，目之所及只余船上的照明燈打下的白色光圈。潛水小隊裝備齊全，在黃教練的一聲令下依次入水，跟隨著他手中的手電筒光緩緩下沉。

聲音、思緒、光線、溫度，皆被海水吞沒。一呼一吸之間，小野的胸腔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沉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底，她忘卻了自己，宛若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沉浸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中。

沈迦南游到她身前，擺擺手撥弄著海水。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小野面前原本漆黑一片的海水中，出現(xiàn)了一群群漂浮搖曳的熒光小生物，它們因海水的激蕩而發(fā)光。小野學(xué)著沈迦南的模樣，不斷揮舞著雙手，身邊飄起一層層瑩瑩綠光，就像一片藏在海底亙古隱匿的銀河星系。

游在隊伍最前面的黃粱，一扭頭就看到了在海底不斷扭動宛若神經(jīng)病癮發(fā)作的兩個人，周身圍繞著一片片綠光，如同在海底瘋狂舞動的迪斯科燈球。他嘆了口氣，搖了搖手中的叮叮棒，招呼他們跟上隊伍，內(nèi)心不由腹誹：“沈迦南這龜兒子，臨時要求我安排夜?jié)摚?zhǔn)是為一己私利。”

還沒游多久，小野忽然就覺得不對勁，她低頭一看氣壓表，發(fā)現(xiàn)氣壓不知何時已突然降到了紅色警戒線以下。她忽然慌了起來，一把捉住沈迦南的手，拉著氣壓表伸到他面前。

看到上面的數(shù)字，沈迦南原本帶著笑的眉眼忽然就冷了下來。他朝黃粱那邊打了個手勢，就拉著小野開始上升，一邊注意著他氣壓表上的度數(shù)，一邊看著自己的潛水電腦表，以免上浮過快造成危險。

黑乎乎的周遭全是嗚咽的水聲，小野緊張，但又無比安心。她對眼前的這個人，有著莫名的信任。眼看距離水面還有一段距離，小野氣瓶里的氣卻已消耗殆盡，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沈迦南把自己的備用氣源塞給她，繼續(xù)有條不紊的帶著她慢慢上浮。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兩人的呼吸與心跳逐漸同頻共振。

待氧氣耗得差不多的時候，小野和沈迦南終于一起浮出了水面。吐出呼吸頭，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新的空氣。小野借著身上BCD 的浮力躺平在海面上，看著頭頂?shù)穆煨浅?，身子隨著海浪一起一伏。

“你還躲我嗎？” 沈迦南開門見山地問道。

“…不躲了?！毙∫白灾硖潯?/p>

“那，這次旅游見到大海，你心情好點了嗎？”沈迦南又問。

小野扭頭，看到他和自己一樣躺平漂浮在海面上。他的四肢如大貓一般舒展，臉上的水珠在船燈的映照下泛著熠熠珠光。

“嗯，好多了?！毙∫笆媪艘豢跉?，點點頭，仰頭繼續(xù)望著爛漫星河。

沈迦南溫暖的聲音緩緩說著：“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不小心聽到了你哭的原因。經(jīng)過這么幾天和大海相處的日子，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讓你難過或想哭的事，放在這天地間，放在這茫茫大海里，其實都不算什么。我們都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來人世間走一遭，就是為了看看這個世界，欣賞美景，享受樂事，其他的并不那么重要。”

小野忍不住笑了，打趣道：“你是把我當(dāng)作你的病人了嗎，沈醫(yī)生？”

迦南扭過頭來正色道：“我從沒把你當(dāng)作我的病人?！?/p>

“不是病人，那是什么？”

“……女朋友，可以嗎？”

小野本想再害羞忸怩一下，誰知沈迦南又一臉壞笑，補(bǔ)了一句：“救命恩人讓你以身相許，不過分吧？”

“哦，好吧。”小野瞇著眼睛叫他，“沈男友?！?/p>

“已經(jīng)是男朋友的話……我的好友申請，你通過一下?！鄙蚰杏巡粷M意地說道，“怎么你都加黃粱那么久了，也不加我。”

小野噗嗤笑了出來：“我，我回去就加?！?/p>

他們躺在起伏的海面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著，一旁的潛水船上傳來不知是誰放的淡淡音樂聲。

If I lay here,

If I just lay here,

Would you lie with me and just forget the world.

如果我躺在這里，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躺在這里，一起忘記這個世界。

六

等晚上回酒店之后，小野拿到手機(jī)第一件事，就是通過了沈迦南的好友申請，然后發(fā)去一句：“沈友人，初次見面，請多指教”還不忘配上一個眨眼睛的貓貓頭。

幾乎是立刻她就收到了回復(fù)，屏幕上寫著：“別指教了，免得你把我當(dāng)成犯了職業(yè)病的醫(yī)生?！?/p>

小野笑著躺倒在沙發(fā)上。窗外隱隱還能聽到遠(yuǎn)處海浪的聲音，盯著頭頂吱吱旋轉(zhuǎn)著的老式風(fēng)扇，就像被催眠了一般，小野緩緩閉上眼睛睡著了。

熱帶的夏日夜晚，帶著它蒸騰的熱情，送了小野一晚好夢。

如果我躺在這里，希望你也能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