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虎三
摘 要:
竹枝詞是我國古代詩歌的一種獨特的體裁。有清一代,或創(chuàng)作于邊地或描述邊地山川風貌、民風民俗的竹枝詞在四川大量涌現(xiàn),其涉及地域廣泛,涉及民族眾多,內(nèi)容豐富多彩。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特點突出,集中展現(xiàn)了四川少數(shù)民族特色,反映了其生存狀況。其“多以記風土人情”的詩風,為我們今天保留下一批珍貴的少數(shù)民族民俗檔案;對于我們今天研究川省民族地區(qū)的歷史與文化,考其風俗流變,辨析鄉(xiāng)土習為,亦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
清代;四川;少數(shù)民族;竹枝詞;民俗
竹枝詞,又稱“竹枝”“竹歌”“竹枝歌”“竹枝曲”等,屬于我國古代詩歌的一種體裁,是富有地方特色和鄉(xiāng)土風味的詩歌。在我國古代的文化傳播中,其因雅俗共賞,語言和題材親近大眾而傳播廣泛,受眾普遍,影響深遠。
竹枝詞之作,首見于唐,至明清則蔚然成風,卷帙浩繁。與唐宋竹枝詞創(chuàng)作不同,清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在內(nèi)容上更加平實與寫真。它以風土之詩的紀事手法,使之成為“地方志、民俗史的注釋和補充”[1],是我們今天研究地方風俗與文化不可多得的珍稀史料。這一時期,民族地區(qū)的竹枝詞大量涌現(xiàn),在邊疆(地)傳播史上,因其邊風濃郁,多具地方史志性質(zhì),大多又收入民族地區(qū)的志書之中,故具有獨特的地位與價值。
一、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的概況
四川地處西南腹地,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加上“藏羌彝民族走廊”千百年來的民族遷徙與演化,成為我國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集的大省,民族及其支系眾多,少數(shù)民族人口龐大?,F(xiàn)今這里不僅有涼山彝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以及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北川羌族自治縣,而且在不少市縣,還設(shè)有數(shù)量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自治鄉(xiāng)。這種“邊地之省”的省情,自古有之,《史記·西南夷列傳》便記載道:“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p>
至于川省的邊地竹枝詞創(chuàng)作及其研究,四川雖為竹枝詞的發(fā)源地(或說發(fā)源地之一),民歌一類民間文學發(fā)達,“夷歌番舞”歷史悠久,但今所見最早的邊地竹枝詞,卻始于清代,相較其他區(qū)域,年代偏晚,數(shù)量偏少。今學界的研究,除對《松游小唱》著力較多以外,對川省邊地竹枝詞的系統(tǒng)搜查與研究工作,至今仍屬空白。下面筆者僅就作者創(chuàng)作所涉及的地域,分“創(chuàng)作于邊地”或“兼錄邊地”兩類加以概述,以利學界了解其概況。
(一)清代四川創(chuàng)作于邊地的竹枝詞
清代四川創(chuàng)作于邊地的竹枝詞數(shù)量本不太多,為方便羅列,我們以現(xiàn)今行政地域進行劃分,按照藏、彝、羌的順序?qū)⒅饕颗F列。
1.甘孜藏族自治州:嘉慶九年(1804年)奉調(diào)巴塘糧務(wù)委員的李苞的《巴塘詩鈔》(二卷),內(nèi)收280多首詩詞,中有七言竹枝;其五言絕句,也多有竹枝意。錢召棠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以知縣銜出任巴塘糧務(wù)委員。他在巴塘任職期間,通過博訪周咨,實地勘查,編纂了《巴塘志略》,錄入其所作《巴塘竹枝詞》40首。清末藏書家石德芬(1852—1920),以納資捐官,曾任廣西、四川道員,又隨趙爾豐役川邊,在今德格縣創(chuàng)作有《迭克雜詠》32首,收入《惺庵遺詩》。其他少部分游歷于康藏者在其文集中也錄有少量竹枝詞,如姚瑩的《康紀行》。
2.涼山彝族自治州:乾隆時舉人,西昌人氏楊學述有《建昌竹枝詞》20首收于《西昌縣志》;曾任會理知州的莆田(今屬福建?。┤肃嵧醭加小稌ㄖ裰υ~》14首收入《蜀游詩續(xù)鈔》;乾隆時曾任鹽源縣知縣的王廷取《鹽源竹枝詞》15首,收入《鹽源縣志》;道光年間拔貢顏啟芳也有《竹枝詞》8首;咸豐年間錢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李瑜(字念南)所作《雷波竹枝詞》4首,收入《李念南詩稿》;今西昌市人氏,光緒拔貢顏汝玉在會理縣(會川)創(chuàng)作的《建城竹枝詞》30首,收入《西昌縣志》;光緒貢生,今冕寧縣人趙開圖《竹枝詞》3首,收入《冕寧縣志》;光緒時冕寧縣文生陳九德的《竹枝詞》5首,收入《冕寧縣志》;光緒庠生鄭知同著有《由寧遠至雅州十二長亭中途即景偶得新句集為竹枝》10首;越西縣教諭張紹明亦有《涐水竹枝詞》4首。
3.樂山市峨邊彝族自治縣: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人氏楊國棟,曾任峨邊縣令,王培荀所著《聽雨樓隨筆》卷三錄有其《峨邊竹枝詞》10首;四川榮縣人黃與橿游歷途經(jīng)當?shù)?,作有《竹枝詞》2首。
4.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乾隆丙戌進士李殿圖有《番行雜詠》;道光舉人、華陽縣丞曹三選有《綏靖屯雜詠》,收于《綏靖屯志》;潘時彤有《綏靖屯雜詠八首》,收于《綏靖屯志》;陸文杰有《綏靖屯雜詠六首》,收于《綏靖屯志》;胡經(jīng)德有《綏靖屯雜詠八首》,收于《綏靖屯志》;屯務(wù)李心衡有《綏靖屯八景》,收于《綏靖屯志》;道光舉人,中江(今屬四川德陽市)人何斯盛有《維州竹枝詞》4首,收于《柳汁吟舫詩草》;廣安(今屬四川?。┤嗽瑸樽簟毒S州竹枝詞》10首,收入《理番廳志》;王銘旅行維州(今四川汶川威州鎮(zhèn))作有《客有問維州者走筆成竹枝詞數(shù)首》;灌縣人,附生羅世勛自灌縣赴茂州謁先人墓時作有《西征竹枝詞》14首,收入《逸園集》;灌縣人王昌南有《老人村竹枝百詠》;清末范濂有《小金川竹枝詞》;清末董湘琴有《松游小唱》。
(二)清代四川兼錄邊地風俗的竹枝詞
與創(chuàng)作于邊地的竹枝詞不同,清代四川紀錄邊地風俗的竹枝詞,不一定非為作者深入邊地所為。一方面,四川少數(shù)民族歷來重與外界溝通、交往,互市發(fā)達,大量少數(shù)民族進入內(nèi)地經(jīng)商、勞作,這部分情況便被記于內(nèi)地竹枝詞之中;另一方面,川西片區(qū)歷來是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糅雜的區(qū)域,不少與邊地相鄰的府縣,當?shù)刂裰υ~部分紀錄了民族融合與文化互動的史實,也間接紀錄了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風俗習為。其主要有:
1.紀錄茶馬古道漢藏貿(mào)易及其習為的竹枝詞:康熙進士徐元禧所作《名山竹枝詞》錄入《晴云山房詩集》;乾隆舉人,曾任清溪縣(今雅安市漢源縣清溪鎮(zhèn))縣令的朱黼有《蘆風竹枝詞》,收入《蘆山縣志》;重慶府合州(今重慶市合川區(qū))人,嘉慶后期曾在四川漢源作過學官的馮鎮(zhèn)巒有《清溪竹枝詞》;咸豐貢生,天全人楊甲秀有《徙陽竹枝詞》;清末廩生曹宦庥有《漢源歲時》竹枝詞,錄入《曹氏培祿堂詩集》。
2.紀錄成都平原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交往的竹枝詞:此類竹枝詞散見于內(nèi)地文人學士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集中,漢邊相雜,零零碎碎,辨證殊為不易。今較確認紀錄的有:康熙間舉鴻博,曾任綿竹縣令陸箕永的《綿州竹枝詞》;成都人,嘉慶六年(1801年)舉人楊燮(字對山,別號“六對山人”)的《錦城竹枝詞百首》,收入《樹茶軒存稿》(今存嘉慶甲子刊本);定晉巖樵叟有《成都竹枝詞》(今存嘉慶刊本);崇慶縣(今成都市轄崇州市)人山春有《灌陽竹枝詞》。
二、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的特點
邊地竹枝詞,既兼鄉(xiāng)土竹枝詞的“風土”特質(zhì),又以少數(shù)民族及其生活區(qū)域為主題,地方志與民族志的特色兼而有之,這使它成為我們今天了解與研究少數(shù)民族不可多得的信史資料。事實上,竹枝詞的民族學價值,早已引起學界的關(guān)注。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可以說既是四川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鄉(xiāng)土(志)竹枝詞,更是四川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民族志。除了兼具本文前節(jié)分析的清代邊地竹枝詞主要的特點外,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也獨有其特色,可謂“川味濃郁、蜀風獨韻”的邊地竹枝詞。如前文提及的《松游小唱》《巴塘詩鈔》,詩成專集,洋洋大觀;又如錢召棠的《巴塘竹枝四十首》(《巴塘志略》附)被譽為“清代巴塘藏族社會生活風俗畫”,李殿圖的《番行雜詠四十首》重在采風,于“番地”所記實勘,“番情”細節(jié)豐滿,具有很高的歷史、地理與民俗學價值;其他如《維州竹枝詞》《峨邊竹枝詞》《雷波竹枝詞》,對川省羌族、彝族的民風民俗,也多有記錄。
現(xiàn)筆者就《中華竹枝詞全編》(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中華竹枝詞》(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清代藏學漢文文獻中的詩詞、清代志書等資料中搜集到的相關(guān)作品,概述其特點。
(一)突出表現(xiàn)四川少數(shù)民族特色
西南諸省,少數(shù)民族眾多。川省本為“藏羌彝走廊”的核心區(qū)域,羌族與彝族的主體皆集中居于本省,藏族的三大分支之一“康巴”,其主體也位于本省。特別是華夏歷史上最為悠久的羌人,除清代有不足千人遷徙至貴州外,今31萬余人口絕大部居住于四川。何斯盛、袁為佐同題的《維州竹枝詞》,為今所見明確地創(chuàng)作于西川羌地的邊地竹枝詞,也是清代數(shù)量極少的涉羌竹枝詞之一。岷江上游的山川風貌,羌人的生產(chǎn)、生活,這兩組邊地竹枝詞均有所反映。又如李苞的《巴塘詩鈔》,是清代首部吟詠巴塘的詩歌專集,對當?shù)氐纳酱ň拔?、風土人情、氣象物候、民俗文化、漢藏友誼等進行了全方位、多層面的文學描繪。
宣山川之氣,歷來為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題,如何斯盛詩中所記今汶川縣岷江河岸的風貌:“索橋搖曳水拖籃,亂石橫排積翠潭。立馬姜維城上望,東風吹柳綠毿毿?!?/p>
袁為佐詩亦記汶川縣“飛沙關(guān)”一帶的險要地勢:“飛沙關(guān)上有神仙,此地無人渡晚煙。只為崖高風勢急,橫吹碎石打溪邊?!?/p>
在真實紀錄羌人生產(chǎn)、生活的竹枝詞中,既有現(xiàn)實主義的寫照,也充滿浪漫主義的色彩。如袁為佐《維州竹枝詞》中描寫羌人勞作而歸的詩詞:“紅霞散去白云隈,嶺上從來不放梅。獨坐聞聲心忽喜,一群蠻女唱歌回。”在這首詩中,紅霞散去,夜色降臨,一群羌人婦女在歸家途中縱情歌唱,有景有情,有聲有色,生動而形象地描繪出一群羌人婦女在村子外勞作一天后,踏著輕快的步伐,懷著喜悅的心情,在集體放歌的氛圍中,沿著崎嶇的山道,返回高山之上的村寨的畫面。
羌人世代依山而居,生存之地森林成片,山巒連綿。上山挖藥與狩獵歷來是羌人重要的生計手段。道光《茂州志》便云羌地物產(chǎn)中“藥則羌活、獨活、大黃、貝母,極多大母藥、冬蟲夏草”[2]。民國時祝世德纂修的《汶川縣志》在《物產(chǎn)》一目也言“山中之麝(麝香)、野牛與金絲猴” [3]為羌地特產(chǎn)。何斯盛的《維州竹枝詞》以寫實主義的手法對此有所反映:“頑酋叢集土蜂窠,岔水遙經(jīng)白狗河。見說今年璋子熟,蒜臺青滿麝香坡?!薄坝锡垘r下飛鼯棲,三姐營邊百草齊。羌活根紅魚漸老,行人歸去夕陽低。”
李苞的《巴塘詩鈔》中有《巴塘》一詩,形象描繪了巴塘的高原地理特質(zhì),康藏信仰與經(jīng)濟習為兼而述之:“童山重疊繞巴塘,中有田疇麥穗長。四月榴花驚火艷,雙溪竹箭響雷硠。木梯高下登蠻寨,金頂東西辟佛堂。以有易無猶古制,誰居奇貨是茶商。”他的《巴塘詩鈔》中有首《友人問巴塘風土以詩答之》,則對當?shù)氐母咴锖蚺c物產(chǎn)通過對比的手法,作了生動而細節(jié)化的闡釋。
(二)現(xiàn)實反映四川少數(shù)民族生存狀況
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揭露了在清朝統(tǒng)治者歧視與壓迫下作為邊民的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艱辛以及民族身份與尊嚴的喪失,典型如王銘《客有問維州者走筆成竹枝詞數(shù)首》。這對于我們今天研究古代羌族民族身份的演化及其動因,是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的。又如雅安一帶,本為歷史上有名的“青衣羌”故地,至清代當?shù)貞艏幸褵o羌人的紀錄,但遠古羌人“羊崇拜”的習俗仍得以傳承,楊甲秀有首竹枝詞便載天全州北思延村金鳳祠祭念楊陶(當?shù)鼐礊椤矮C神”)的會日,必有山羊前導:“生前任俠勇非常,歿捍荒災庇一鄉(xiāng)。廟食千秋堪不朽,靈蹤祭賽導山羊?!?/p>
李殿圖的《番行雜詠》,作者在自序中云“癸丑(1793年)之秋,于役松潘,經(jīng)行番地,所過疊藏、嵹臺、若魯、多布,皆歷代文臣未至之境?!词鲁稍?,職在采風?!盵4]李殿圖在其竹枝詞中重“采風”,書“歷代文臣未至之境”。因劃界糾紛,他深入松潘各番,其詩源于實地實景,考研深刻,真實記錄了松潘一帶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狀況,如《其三》記松潘北漳臘一帶:“羊嶺鵝溪古戰(zhàn)場,黃頭九百赭碉房。正嘉剿撫均無策,漳臘何曾是大荒?!边@一方面反映了昔日岷江上游碉房成群、繁榮興盛的景象,另一方面也指出戰(zhàn)亂與剿撫對當?shù)氐钠茐呐c影響。
李苞的《巴塘詩鈔》中有不少竹枝詞則深刻反映了封建農(nóng)奴制下社會的不平等與農(nóng)奴悲慘的命運,這是其詩鈔一個突出的主題。如差烏拉制度一直是西藏三大領(lǐng)主對農(nóng)奴進行封建剝削的基本形式,《巴塘詩鈔》有不少詩作對此加以記錄。
(三)強烈體現(xiàn)“教化”的功能
竹枝詞本為漢俗,即使邊地竹枝詞,絕大多也為漢族文人官吏所作,故邊地竹枝詞強烈體現(xiàn)了“教化”的功能。以對少數(shù)民族“異俗”的紀錄,甚至是誤解或歪曲的描述,用所謂封建正統(tǒng)的角色,帶批判的“眼光”,來達到“正風俗、維人心”的“詩教”功用。如羅世勛在《西征竹枝詞》記茂州(今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茂縣)一帶的婚俗,便充滿歧視與偏見。
李殿圖的《番行雜詠》中有“井蛙”一詞形容番人,王昌南的《老人村竹枝百詠》則將封建統(tǒng)治者對少數(shù)民族的驅(qū)逐譽為“除奸”。他的“百詠”更紀錄了“儒化”教育深入邊地的影響:“學校初成俗頓殊,紅裙翠袖亦知儒。紫云法座春風席,拜罷如來看讀書?!?/p>
(四)清代川省民族發(fā)展史的縮影
四川邊地竹枝詞中突出反映民族融合與民族互動的過程,反映了清代各民族經(jīng)濟、文化之間交往的歷史,這既是清代川省民族史上的一個重要特征,也是四川邊地竹枝詞的一大重要特質(zhì)。
早至漢代,岷江上游羌人就有季節(jié)性地進入成都平原務(wù)工的歷史,《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便記冉駹之地“土氣多寒,在盛夏冰猶不釋,故夷人冬則避寒,入蜀為傭”;至清代,通過相鄰羌地的地區(qū)所紀邊地風俗的竹枝詞,仍可見此習俗的傳承。如“六對山人”的《錦城竹枝詞百首》便載:“北京人雇‘河間婦’,南京人傭‘ 大腳三’。西蜀省招‘蠻二姐’,花纏細辮態(tài)多憨?!?/p>
“三峨樵子”為此詩箋注:“河間府河間縣婦人,多雇役在京都內(nèi),句容縣婦人多雇役在南京省城中,號‘大腳三’,蜀中蠻人婦女,在省城內(nèi)只肯雇用,絕少賣作婢者。”如果說此竹枝詞中的“蠻二姐”還未言明其出處,定晉巖樵叟的《成都竹枝詞》互為印證,正好為“二姐”的籍貫作出了回答:“二姐原來自茂州,成都大戶愛收留。偶然使令園中去,野草閑花滿地愁?!?/p>
康熙間舉鴻博,曾任綿竹縣令的陸箕永在《綿州竹枝詞》中則以細節(jié)生動的“風情畫卷”,詳實還原了羌人“入蜀為傭”的生計習俗:“隊隊番夷作活來,連村繞舍總成堆。明年二月錦江口,負米呼豨打伴回?!?/p>
作者箋注“威、茂蠻人,至冬月俱襁負而至,為人作活。一交二月即買豬、米,結(jié)伴歸去,彼處常寒,難禁內(nèi)地之熱也”,《后漢書·西南夷列傳》記東漢時期冉駹夷“土氣多寒,在盛夏冰猶不釋,故夷人冬則避寒,入蜀為傭,夏則違暑,反其聚邑”,經(jīng)歷千年,羌人習俗依舊。這首竹枝詞為中華文明的亙古綿長作了最佳的注釋。
又如,灌縣不僅毗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是歷史上“西路邊茶”主干線“灌松大道”的起點,從古至今也是阿壩地區(qū)(今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進入成都平原的惟一門戶。山春《灌陽竹枝詞》中有一首便生動描述了羌人南下赴灌經(jīng)商貿(mào)易的史實:“鎮(zhèn)夷關(guān)下鳳棲窠,來往夷人競唱歌。莫怪麝香兒愛佩,年年番客販來多。”
楊燮的《錦城竹枝詞百首》則描述了漢藏之間的商賈往來:“大小金川前后藏,每年冬進省城來。酥油賣了銅錢在,獨買鐃鉦響器回。”楊國棟《峨邊竹枝詞》又記述了峨邊彝族自治縣漢、彝民族之間的交往:“高澤成平十二家,朝來市上買新茶。學成漢語同人說,說是今年歲不差。”李瑜的《雷波竹枝詞》形象紀錄了少數(shù)民族的服飾文化,反映了漢、彝民族之間文化的融合。
從宋代開始,特別是有清一代,川藏(康)“茶馬古道”在維護祖國統(tǒng)一、融合各民族感情以及促進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方面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四川邊地竹枝詞中部分詩詞,紀錄了茶馬古道上的歷史沿革、地理風貌,更濃墨重彩描繪了古道中少數(shù)民族的奇風異俗,以及各民族的商貿(mào)交往與民族融合情況。除了前文已列的《清溪竹枝詞》,另如徐元禧的《名山縣志》:“鴉伴幾曾慣畫娥,不離寸步奈他何。天教背卻茶籠出,打箭爐頭‘察木多’。”
這里記錄的是漢地“背子”將茶包運入打箭爐出售的經(jīng)歷。而錢召棠《巴塘竹枝詞》則有記漢地商深入康藏進行漢藏互市交易的史實:“趕會‘南墩’少‘褚巴’,天寒十月雪飛花。當窗手捻羊毛線,隔夜為郎織‘納哇’?!弊髡吖{注:“十月內(nèi),漢番商販,齊聚南墩貿(mào)易,若內(nèi)地之廟會。”李殿圖的《番行雜詠》中則有描寫漢人進入松潘一帶草地生產(chǎn)、生活的詩作,作者箋注說:“草壩地方,亦多漢人采藥、墾田”,說明清代四川藏區(qū)漢藏交融不僅范圍廣寬,而且程度加深。
(五)詩風充滿濃郁的邊地氣息
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大量反映了邊地獨特的民風民俗,而且大量使用當?shù)氐拿褡逭Z言入詩,使詩詞邊風濃郁,民族色彩強烈。
四川的邊地竹枝詞生動而鮮活地紀錄了四川少數(shù)民族的民風民俗。趙宗福先生指出:“當時的旅行者們雖然很關(guān)注民族民俗,而且有良好的觀察態(tài)度,但他們不是民俗學者,時代不可能給他們以民俗學的知識,更不具備田野作業(yè)的意識方法。他們只能走馬觀花式地、星星點點地了解一些民俗事象,形不成系統(tǒng)的民俗志記錄,從而也就只能借助于自己熟悉的短小精悍的詩歌形式來選擇性地描寫一個又一個鮮活的民俗事象,而詩歌語言不足以清晰地‘復制’時,再輔之以散文式語言作補充說明,特別是‘竹枝詞’更是如此?!盵5]如李殿圖創(chuàng)作《番行雜詠》時便云:“至番情土語,即事成詠,職在采風,道取微實?!彼摹斗须s詠》對于安多藏區(qū)的風土人情多有記錄,舉凡語言、服飾、建筑、宗教等兼有涉及。又如清道光甲辰(二十四年)、乙巳(二十五年)、丙午(二十六年)間,即1844—1846年,姚瑩至蜀中二次奉使乍雅(一作乍丫,即察雅,今西藏自治區(qū)察雅縣東)及察木多(今西藏自治區(qū)昌都市)撫諭“蕃僧”時,記其沿途見聞,撰成《康紀行》十六卷。其卷十五“蕃酒、鴉頭”題下收有作者有感而發(fā)的一首竹枝詞:“鴉頭三十曳氍毹,解唱夷歌不見夫。佛子健兒同一醉,不知何似舞巴渝?!迸c此雜詠相連的民風,作者書中記為:“蕃女多無夫,父母不問,聽自為生,與□無異。不知妝飾,但櫛發(fā)洗面耳。察木多賣酒之家數(shù)十戶,皆有蕃女,名之曰‘沖房’。沖,讀如銃。戍兵、剌麻雜沓其中,歌飲為樂。日釀青稞四五百桶。蕃人稱婦,無少長皆曰‘鴉頭’,蓋漢人教之也?!?/p>
前文提及的錢召棠《巴塘竹枝詞》詩中大量使用了康巴藏語的音譯詞匯,如“南墩”“褚巴”“納哇”等,藏地風味更加濃郁。
鄭王臣的《會川竹枝詞》則大量使用彝語入詩,不僅使竹枝詞更具邊地氣息,而且成為我們今天考證少數(shù)民族民俗文化歷史的珍稀史料。
這些靈活使用民族語言入詩的竹枝詞,“漢語與少數(shù)民族語言水乳交融,音譯與意譯巧妙關(guān)聯(lián),遣詞用語珠聯(lián)璧合,恰到好處,倍覺熟悉而親切。同時大大拓展了人們的語言和視野,反映了在一些多民族雜居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語言與漢語在實際生活中自然交融使用的事實,這在客觀上迅速消彌了漢族與兄弟民族之間交流時心理上、文化上的壁壘界限,自然而然地突出‘華夷一家’的民族情感,某種意義上生動地詮釋了中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多元一體’的歷史進程。”[6]
眾所周知,相較于漢族,許多少數(shù)民族古代漢文歷史文獻本較稀少,親近市井、真實紀錄民俗風情的史料更加稀缺。邊地竹枝詞以其“多以記風土人情”的詩風、“以詩為乘,以史地民俗的資料為載”[7]的形式,為我們今天保留下一批珍貴的民俗檔案。這對我們今天研究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歷史與文化,考其風俗流變,辨析鄉(xiāng)土習為,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考清代四川邊地竹枝詞,數(shù)量本不為多,所記也雜碎散漫。加之其多市井俚語,所記又有“引車賣漿”之諱,故不大受學界重視。今天我們對之加以深入研究,一可補史之缺,二可明俗之源??傊宕拇ㄟ叺刂裰υ~是值得邊疆史地研究學界在今后更加關(guān)注的。
注釋:
[1]《李廷錦選析》,載《歷代竹枝詞賞析》,廣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頁。
[2][3]本書編委會編《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367頁,第505頁。
[4]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編《番行雜詠·巴塘竹枝詞》,中國藏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
[5]趙宗福:《論清代西部旅行詩歌及其民俗影響》,《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
[6]米海萍:《清代詠藏竹枝詞的民俗內(nèi)容及其特點》,《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
[7]周作人:《周作人民俗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
(本文為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康巴文化研究中心2022年重點項目“清代早期康藏地區(qū)‘詠藏詩’整理與研究”(編號:KBYL2022A002)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羌文化保護與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