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中短篇小說的敘事美學

斯蒂芬·茨威格，奧地利人，是享譽世界的小說家、傳記作家、詩人。他的一生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杰出的作品，展現(xiàn)了卓絕的文學才華。他與同時代的藝術(shù)大師羅曼·羅蘭、高爾基、斯特勞斯等人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并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他們的影響。弗洛伊德曾評價他，“茨威格駕馭語言至為純熟，他善于表達一個對象，使得它的最精致的細枝末節(jié)都變得形象鮮明具體。”他的作品不僅在敘述視角的選擇上靈活多樣，對敘事事件的巧妙安排也凸顯了其高超的敘事技巧，在細節(jié)的刻畫上達到了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對推動故事高潮的到來，展示豐富的精神世界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一、敘述視角

著名學者華萊士·馬丁在《當代敘事學》中說過，“在一篇敘事中使用單詞‘我的作者（author）經(jīng)常似乎不同于作者（writer）——可以被描繪在書的封面上的那個人?！痹诖耐竦淖髌分校谝蝗朔Q“我”的身份經(jīng)常被設(shè)定為一個作家，而這個“我”并非茨威格本人。1978年，查特曼試圖以符號學的交際模式說明敘述文本的交流過程，他認為，敘述文本包括真實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受述者、隱含讀者、真實讀者這六個參考要素。本文所要探討的是前三個要素。

茨威格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以“我”自稱的敘述者，但這個敘述者并非茨威格本人。例如，在《看不見的收藏》中，開篇的敘述者“我”是作家的身份，讀者們大可不必把他理解為茨威格本人，他只是書中的一個人物，而這個人就是查特曼所說的敘述者。接著，“我”遇見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向我轉(zhuǎn)述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就是這篇小說所講述的全部內(nèi)容。所以，從這里開始，所有的段落內(nèi)容都用引號引了起來，敘述者從一個人身上自然地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個敘述者身上。而實際上，這兩個敘述者的所思所想以及所描述的內(nèi)容都帶有作者茨威格本人的特點，他們成了他的代言人。

在茨威格的另一部短篇小說《巧識新藝》中，隱含作者和敘述者有時合二為一、不分彼此。有時故事的敘述者“我”被作者凸顯出來，所有的故事都圍繞“我”而展開，通過我的所見所想推動整個故事的發(fā)展，整個故事依據(jù)“我”的思維邏輯緩慢向前推進。在開篇部分，作者就對暴雨中穿行的火車以及火車到達巴黎后的整個巴黎街景進行了描繪。很明顯，這些景物描寫是以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即“隱含作者”的視角進行的，如“暴雨過后，路人紛紛自幾百個躲雨處涌上街頭，抖落身上的雨水，笑著奔向各自的去路；堵塞的車流滾動起來，萬物都在呼吸……”全知全能的“隱含作者”的敘述讓讀者能夠很好地了解故事發(fā)生地的自然環(huán)境，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接下來，作者開始以敘述者“我”的口吻描述他經(jīng)歷的整個事件。作者在街頭閑坐，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人，他的好奇心驅(qū)使自己對那個人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尾隨，到最終成為對方的“獵物”，再到他的觀察對象奪路而逃。在整個故事發(fā)展中，“我”是故事的主要參與者，“我”與其他故事人物產(chǎn)生了深入的互動，共同參與并完成了這個故事。

在《象棋的故事》中，敘述者的不斷更迭更加凸顯了茨威格高超的敘事技巧，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敘述者實現(xiàn)了從作者之“我”到朋友之“我”再到B博士之“我”的完美過渡。文章開篇，作者之“我”敘述自己即將坐船前往某地。在船上，他與朋友一起談?wù)撈鹜氖澜绻谲姟斑@會兒我果然記起了這位年輕的世界冠軍，甚至記起了他在棋壇迅速崛起的一些細節(jié)。我朋友看報紙比我細心，又再次補充了趣聞軼事?！苯又适略谧髡咧拔摇焙团笥阎拔摇钡臄⑹鱿抡归_，詳細地敘述了世界棋壇新秀岑托維奇崛起的過程。而作為這部小說真正的主人公B博士則緊隨其后出現(xiàn)，他與作者之“我”促膝長談，接下來，敘述者便由作者之“我”變成了B博士，小說繼續(xù)以B博士的口吻進行講述，而作者之“我”則成了受述者。這種以“我”的口吻進行陳述的方法更容易拉近讀者與敘述者的距離，讓故事的可信度更高，從而對讀者產(chǎn)生更深的影響。

二、核心事件與催化事件

要從敘事學的角度研究文學作品，就不能避開研究它的敘事框架。一部小說由諸多事件構(gòu)成，它包括核心事件和催化事件。這一概念最先由羅蘭·巴特提出，他認為，有些事件是敘事作品真正的鉸鏈；而另一些只不過是用來“填實”鉸鏈功能之間的敘述空隙，可以稱之為催化功能。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恰如樹木的主干與圍繞它出現(xiàn)的枝條的關(guān)系。在《象棋的故事》中，故事的發(fā)展就在核心事件和催化事件交替出現(xiàn)的過程中進行，使故事的發(fā)展既顯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始有終，又顯得波瀾壯闊、有起有伏。

文章開篇簡明扼要地闡述了作者“我”要乘船出行，接著與朋友一起回憶起他們感興趣的象棋世界冠軍岑托維奇的軼事，作者出于對一切偏執(zhí)的人的興趣，千方百計地接近他，但是都不奏效。以上作者敘述的事件都可以看作是催化事件，他們都為核心事件的出現(xiàn)做了鋪墊。文中第一個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催化事件就是“我”為了能夠接近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棋局，結(jié)果沒有把岑托維奇吸引過來，反而把一個沖動無腦的商人麥克吸引了過來。然而，正是麥克用一局棋二百五十美元的價格，成功邀請到了岑托維奇，因為岑托維奇只接受商業(yè)對弈。接下來，他們進行了兩場對弈，雙方力量懸殊，就在第二局棋的關(guān)鍵時刻，一個觀戰(zhàn)的陌生人突然加入了戰(zhàn)斗，最后竟與世界冠軍打成了平手。而該事件成功引出了這部小說真正的主人公B博士。這個事件起到了決定故事發(fā)展方向的作用，它就屬于核心事件。如果沒有“我”設(shè)置棋局，就不會把麥克吸引進來，如果沒有麥克的經(jīng)濟支持，岑托維奇也不可能參與對弈，如果岑托維奇不參與對弈，那么“我”的計謀就失敗了，更不可能引出B博士，B博士也不會跟“我”述說他悲慘的遭遇。正是這些催化事件環(huán)環(huán)相扣，才使整個故事層層遞進、波瀾起伏，從而使B博士的故事順理成章地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

茨威格通過巧妙安排催化事件的順序，設(shè)置懸念，使小說高潮迭起，達到了戲劇化的藝術(shù)效果和張力。例如，在《巧識新藝》中，他在開篇部分，用了大量的筆墨渲染巴黎街頭的繁華、天氣的怡人，讓讀者們感受到了與他一樣的輕松愉悅之感。但筆鋒一轉(zhuǎn)，他的視線又聚焦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身上，他對這個人進行了大量的外貌、動作、肢體、衣著的描寫，讓讀者也跟著作者一起揣測這個人物的身份，就在讀者迷惑不解之時，作者的視線突然放到了他骯臟的衣領(lǐng)和松脫的鞋底上，作者立刻作出了一個驚人的判斷，他不是什么便衣警察，而是一個扒手，這個結(jié)果真是出人意料。不僅如此，作者還目睹了他行竊的全部過程，他到商店櫥窗前駐足觀看一雙新鞋、他到飯店用餐，以及一路跟蹤他到拍賣機構(gòu)等以上這些都是作者撒下的大網(wǎng)，都可以稱之為催化事件。慢慢地，當讀者越來越同情這個小偷，作者突然發(fā)現(xiàn)在擁擠的拍賣大廳里，消失在視線里的小偷竟悄悄地潛行到了自己的身邊，沒想到，作者自己竟成了小偷的下一個目標。讀到這里，讓讀者不覺大感意外，促進了小說高潮的到來，達到了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正是有前面這些細節(jié)和小事的鋪墊，才會有結(jié)尾處驚人的藝術(shù)效果。

三、細節(jié)描寫

茨威格非常擅長對細節(jié)進行描寫，包括對人物的外貌、神態(tài)、舉止、語言的描繪，更包括對環(huán)境的描繪和對人物心理的描摹，以及對一些重要場景的描寫。正如譚君強所說，“在作者的筆下，一個個人物并不是‘創(chuàng)造出來，而是在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一個個‘走出來的，這些人物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特點，同時，也能表現(xiàn)出作者對他們的態(tài)度，也影響著讀者對他們產(chǎn)生不同的情感：或喜歡，或討厭、或同情等?！痹凇犊床灰姷氖詹亍分校耐衩枥L了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耗盡畢生心血收藏的珍貴畫作，在通貨膨脹期間被人騙走了，但老人并不知情，每天小心翼翼地拿出這些贗品進行“欣賞”的故事。一位古董商要來他家鑒賞，只見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板，就像一般人平常碰觸易碎物品一樣，用指尖細心呵護地去觸碰紙板上框著的已經(jīng)泛黃的空白紙張，他陶醉地注視著，在他以空洞瞳孔注視著的眼睛里突然出現(xiàn)一道反射的光亮，一種智慧的光芒?！崩先诉€能用指甲分毫不差地指著那白紙背面的幾個位置，讓商人去看那里是否還有記號存在。這一細節(jié)描寫展現(xiàn)了老人對這些畫作的重視和熟悉程度，但畫作卻早已被人騙走，凸顯了當時背景下老人及其家人的悲慘遭遇，讓讀者愈發(fā)同情他，達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

描繪人物的方法有直接形容和間接表現(xiàn)。在間接表現(xiàn)中，除了對人物語言、外貌、行動的描寫，還包括對環(huán)境的描繪。例如，在《象棋的故事》中，作者描繪了一場棋逢對手的象棋大戰(zhàn)，就在最關(guān)鍵的一步棋下出之前，作者突然插入了一段環(huán)境描寫，“那一瞬間一片靜默。忽然聽得見海浪翻騰，聽得見收音機播放的爵士樂從隔壁傳來，聽得見游步甲板上的每一個腳步聲，還有颼颼的風聲從窗縫里吹進來。人們?nèi)计磷×撕粑?，這一刻發(fā)生得太突然，把他們?nèi)紘槈牧?。”這一段描寫突出了對弈的緊張氛圍，對出人意料的比賽結(jié)果進行了渲染。以靜制動，反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大戰(zhàn)前不尋常的寧靜帶給人的緊張、窒息的感覺，這一描寫不禁讓人拍案叫絕。

“敘事作品中人物的語言，無論是說出來的有聲語言，如人物的對話或戲劇中的獨白，還是未說出來的顯示其心理活動的無聲語言，都是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重要手段?！弊T君強在討論人物描繪時這樣說到。而茨威格特別擅長對人物的心理進行描寫刻畫。在《情感的迷惘——樞密顧問R.v.D.的私人札記》中，主人公是這樣描繪文學帶給他的巨變的——文字的世界在他面前驀然開展，一字一句跳向他，仿佛他們從幾百年前就在找他；詩句像一團火浪跳進血管中，深深地吸引了他，讓他覺得太陽穴異常地放松，猶如在夢境中飛翔。他戰(zhàn)栗、顫抖，感覺到血液更為溫熱地流遍全身，像發(fā)燒一樣。茨威格通過這樣一段描寫，把他心靈所受到的震撼感覺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讓讀者對他發(fā)生的轉(zhuǎn)變深信不疑并與之共情，產(chǎn)生了很好的美學效果。而在《夜色朦朧》中，讀者可以更好地領(lǐng)略文字魅力帶給人心靈上的震撼與共鳴。當主人公男孩偶然得知與自己纏綿的對象竟然是瑪爾戈特時，他的感情如火山噴發(fā)似的一發(fā)而不可收——“他歡呼著，幸福地戰(zhàn)栗著，幾乎想要哭泣，他用目光親吻她臉頰微帶透明的蒼白肌膚，他在她的注視下醉了，仿佛飲下濃郁的醇酒?！贝耐癫粩嘣谧髌分忻枥L著人物的心理，一步一步地帶著讀者與之一起沉醉，一道愛上了書中的人物，讓讀者隨著主人公的情緒波動，或悲傷或欣喜，給讀者帶來豐富的情感體驗，這也許就是文學作品的魅力所在。

茨威格不僅擅長人物心理描寫，還擅長將一個個精彩的瞬間通過綜合使用各種表現(xiàn)手法而展現(xiàn)出來。例如，在《象棋的故事》中，在描寫那場與世界冠軍進行的精彩對弈時，他運用了動作、環(huán)境和心理描寫，并把它們結(jié)合起來運用，促進了小說高潮的到來。當人們正在與世界冠軍岑托維奇對弈并激戰(zhàn)正酣時，突然有人抓住了麥克柯諾爾的手臂，小聲但激動地低語：“看在老天的份上！別這樣走！”人們都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去，就在此時，關(guān)鍵人物就以這樣瀟灑的方式登場了。世界冠軍岑托維奇遇到了對手，一向低調(diào)的他突然抬起目光，仔細打量坐在對面的一排人，顯然想要弄清到底是誰正如此強而有力地與他對抗。這一眼令所有人開始興奮——“這讓我們?nèi)紵嵫序v”“我的手指都在顫抖”。這些動作描寫渲染了緊張的氛圍，為后面的故事發(fā)展做了鋪墊。在一舉贏得這場比賽后，作者描寫到人們異常興奮，想到一位無名小卒竟然能夠摘下那位傲慢的棋藝大師的桂冠，這讓他們不禁迫切想知道這個陌生人是誰，他們討論了種種可能，但就連最大膽的假設(shè)在他們看來也不夠大膽。在此基礎(chǔ)上，作者輕輕松松地引出了他想要著重描寫的人物——B博士。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也為故事掀起了一個小波瀾，讀到這里，讀者們不禁為茨威格高超的敘事能力拍案叫絕。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茨威格在他的中短篇小說中多使用“我”作為敘述者，但往往不指代作者本人，而是作品中的人物。有時敘事的視角也經(jīng)常根據(jù)需要進行轉(zhuǎn)移，但最終都以“我”的口吻呈現(xiàn)出來，成為作者本人的代言人，這種敘事視角的選擇能夠更好地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使作品更具真實性。另外，茨威格善于將核心事件與催化事件進行巧妙安排，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懸念，推動故事高潮的到來。茨威格還是一個細節(jié)刻畫大師，通過對人物外貌、語言、神態(tài)、動作及心理和場面的描寫，展示人物的性格，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讀者產(chǎn)生情感共鳴。以上這些敘事技巧的運用展示了茨威格純熟的寫作技巧，而透過技巧，讀者們欣賞到的是一個個樸素卻震撼人心的故事，體會到的是撲面而來的人們真摯熱烈的情感。

參考文獻：

[1] [奧]斯蒂芬·茨威格，著.茨威格中短篇小說選[M].姬健梅，譯.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8.

[2] [美]華萊士·馬丁，著.當代敘事學[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3]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jīng)典敘事學到后經(jīng)典敘事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基金項目：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斯蒂芬·茨威格中短篇小說的敘事學研究”（項目編號：JJKH20221279SK）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吳愛華，女，碩士研究生，長春工業(yè)大學人文信息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