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風(fēng)
深秋、大風(fēng)、夜半,小胡莊的郎中胡菩薩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胡菩薩急忙點燈、開門……
“先生,對不起了,這么晚了還來驚擾您?!?/p>
借著昏暗的燈光,胡菩薩看見站在門口的是一位年輕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紀(jì),面容清秀、脖頸修長、文質(zhì)彬彬、氣宇不凡,但是衣衫襤褸,同時還異常單薄——而且非常奇怪的是:這么大冷的天請郎中出診,他手里提的卻不是錢串或者什么禮物,而是一把扇子。一把嶄新而精致的用雁羽編織的扇子。
就是雁羽,大雁的羽毛。胡菩薩認(rèn)得的。
因為每年秋冬或者冬春交替的時節(jié),湛藍的天空都會像一張遼闊而上好的宣紙,被一些看不見的、宛若來自天庭的書法家們寫滿一個又一個“人”字。而且這些“人”字形態(tài)各異、千變?nèi)f化,如行書、楷書、草書、篆書、隸書……
沒錯,它們是雁陣。南來北往的雁陣。
雁陣不僅會留下看不見的叫聲,還會留下看得見的羽毛——閑暇時,胡菩薩會立于庭院仰望它們,偶爾就會有一根漂亮的雁羽緩緩落下,恰好落在他的眼前。這時,他總會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羽毛撿起來,裝進一個精致而清香的藥匣子里。
日久天長,胡菩薩就有了滿滿一匣子的雁羽。
同時,胡菩薩愛雁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像他高明的醫(yī)術(shù)和高尚的醫(yī)德一樣,方圓幾十里內(nèi)人盡皆知……
“先生,我沒有錢,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了,”年輕的男子一定看出了胡菩薩的驚訝,連忙解釋道,“聽說您很喜歡雁羽,所以就特地給您編了一把雁羽的扇子。”這樣說的同時,他還一連打了幾個大大的寒戰(zhàn)。
胡菩薩這才從驚訝中緩過神來,急忙把男子讓進屋里。
而男子剛一進屋,就把羽扇放到了桌子上。
胡菩薩看了一眼那把羽扇,然后擰著眉頭問:“這么多的雁羽從何而來?”胡菩薩之所以擰著眉頭,是有原因的:擔(dān)心他的雁羽來路不正。或者干脆他就是個獵戶。
而胡菩薩最討厭的就是獵戶,特別是獵雁的獵戶——胡菩薩認(rèn)為大雁是鳥中之鳥,是比很多人還要好的鳥:秋去春來,守時;排列齊整,有序;扶老攜幼,知禮……特別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夫妻雙方假設(shè)有一方死掉了,那么另一方將會形單影只、孤獨終老……
胡菩薩認(rèn)為獵雁如同殺人,是萬萬做不得的。
現(xiàn)在,胡菩薩懷疑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個獵戶。不然他哪來這么多的雁羽呢?
不過胡菩薩心頭的疑云很快就消散了——“先生,我和您一樣,也是個愛雁的,”來人回答,“平時也會在田野上撿拾幾根,日積月累就有了這些?!?/p>
胡菩薩借著燈光再次端詳了一下眼前這個衣衫襤褸、文氣十足的年輕人,就相信了。因為一個獵戶不可能長出這樣的相貌——特別是那樣一雙溫順的眼睛。
“你這么晚來,為了誰?”胡菩薩問。
“為的是拙荊?!蹦凶诱f。
“怎么了?”胡菩薩問。
“外傷?!蹦凶踊卮?。
“輕度?中度?重度?——燙傷?跌傷?燒傷?刀傷?咬傷?”胡菩薩又問。
“重度,”男子吞吞吐吐地回答,“槍……槍傷?!?/p>
胡菩薩的眼睛一下子就睜大了。因為現(xiàn)在不是兵荒馬亂的戰(zhàn)爭年代,連槍也難得一見,除非是在獵戶的手里。
但是胡菩薩已經(jīng)來不及想太多了,因為男子說得很清楚:重度,槍傷!他趕緊收拾了一下藥箱,臨出門時又順手將桌子上的羽扇拿了起來,一把塞進男子的手里:“奪人之美非我所愿——你帶回去吧?!?/p>
可是羽扇被男子重新放回了桌上。男子說:“木已成舟、米已成飯、扇已編成,就請先生收著吧?!?/p>
胡菩薩來不及再推讓了。因為時間緊迫、人命關(guān)天。于是就跟著男子一頭鉆進了外面呼嘯的大風(fēng)里。
風(fēng)聲如雷,震耳欲聾;夜色如墨,染目如盲。胡菩薩跟著男子逆風(fēng)不知道行走了多久,忽然感覺風(fēng)一下子小了很多,腳底下也一下子軟了許多。
同時黑暗中不時有干枯的蘆葦或者柔長的菖蒲從自己的身上匆匆拂過。而且胡菩薩知道,自己腳底下之所以變得柔軟起來,是因為踩在了衰草上的緣故。
蘆葦、菖蒲、衰草——所以胡菩薩一下子就判定:男子把自己帶進了一片蘆葦蕩,還是一片廣闊而如迷宮一樣的蘆葦蕩。因為胡菩薩跟著男子在里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很久,才在一間黑乎乎的低矮的茅屋前停了下來。
推開簡陋的柴門,一燈如豆。如豆的油燈下,是一個像油燈一樣氣息奄奄的年輕婦人,她面色蠟黃,雙眼緊閉,平躺在一張用菖蒲、蘆花、干草、枯葉鋪就的地鋪上。
借著如豆的油燈,胡菩薩赫然發(fā)現(xiàn):婦人身下的一些菖蒲、蘆花、干草、枯葉,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了,而且那鮮血不是靜止的,而是像小溪一樣汩汩流淌……
十萬火急,胡菩薩急忙俯身為傷者檢查傷口!一個!兩個!三個……婦人身上一共有五個血洞!而且是那種黃豆大的彈丸留下的血洞——看,有的彈丸肉眼可見,還在傷口中閃閃發(fā)光呢!
果不其然,她中了獵槍,而且是那種最惡毒的、一槍可以打出無數(shù)彈丸的霰彈槍。
可是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就會中槍呢?開槍的獵人是誰呢?他怎么可以這樣惡毒呢?對此,男子的回答是:黃昏時分,他正和妻子匆匆趕路,忽然聽到“啪”的一聲槍響,然后妻子就變成了這樣……
胡菩薩來不及再問,趕緊取彈、止血、清創(chuàng)、敷藥、包扎。動作迅速、嫻熟、沉穩(wěn)、精準(zhǔn),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然后,胡菩薩把男子拉到屋外,悄聲地如實相告:“能做的我都做了,可是尊夫人傷得太重,失血太多,能否躲過這一大劫,可能……要看她的造化了。”
黑暗中,男子輕聲啜泣了一下,然后哽咽著說:“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要感恩先生大德——先生,天就要亮了,我該送您回家了?!?/p>
胡菩薩本想拒絕的,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啊,這么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寒涼之夜,自己根本就不知來路,更談不上去路了。甚至連這對夫妻居住的村莊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就同意了。
依舊風(fēng)聲如雷,震耳欲聾;依舊夜色如墨,染目如盲;依舊不知走了多久——不過因為這次是順風(fēng),所以感覺輕松了很多。
在接近小胡莊的時候,胡菩薩如醍醐灌頂一樣突然分清方向了。“你回去吧,”黑暗中,胡菩薩對男子說,“三天之后我自會再去給尊夫人換藥——對了,今夜來去匆匆,我沒記住路,還需要你來帶我一次?!?/p>
黑暗中,男子道一聲謝,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離去。
天明起床,胡菩薩無意間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羽扇,心頭不由得一驚。那些羽毛帶血!而且是曾經(jīng)扎在大雁身體里的那一部分羽柄帶血!
那些血雖然已經(jīng)凝固了,但是胡菩薩依舊可以通過顏色判定:它們是不久前剛從大雁的身體上拔下來的!
胡菩薩坐不住了,早飯后他就向著西北方向——自己昨夜是頂風(fēng)走,而昨夜刮的是西北風(fēng),這個他還是記得的——出門了。
他要尋找一片蘆葦蕩,一片遼闊的蘆葦蕩。就這樣走了大概三十里,一片浩蕩的蘆葦真的出現(xiàn)了。
胡菩薩在干涸的蘆葦蕩里找,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了一上午,也沒找到那間茅草屋。悵然之間,正欲轉(zhuǎn)身離去,忽然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個草窩,草窩里好像臥著什么東西。
胡菩薩快步走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兩只雁。
(摘自《雨花》2023年第7期,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