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尼亞·福特沃克
沒人注意到最開始的那幾個人。
起初,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著,只是少數(shù)個例。每一塊陸地上,從吃飯、洗澡、睡覺中,甚至從一輛停在高速路中央的小汽車敞開的車門里——這些普通人拋下他們的正常生活,開始了徒步。
他們一路走來,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著,半透明的皮膚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灰白的皮下層。不顧雙腳鮮血淋漓,他們穿過小巷,繞道小路,準確無誤地選擇障礙物最少的路徑,抵達最近的海岸。他們從沙灘上走過,繼續(xù)前行,直到海浪沖過他們光滑的頭頂,把他們拖入水中。然而,他們沒有淹死。
這是一個狹小的實驗室,迪爾·吉布森心不在焉地拍打著一個籠子。里面的幼年黑猩猩輕輕叫了一聲,拍了一下籠子以示回應(yīng)。
流行病剛被發(fā)現(xiàn)的那年,迪爾八歲,更嚴重的第二次來襲時,他十歲。之后,在結(jié)核病大流行中他幸存下來。埃博拉病毒暴發(fā)時,母親難逃此劫,他卻在那個全面封鎖的城市里安然度過。正是這些病毒驅(qū)使他一頭扎進了醫(yī)學(xué)院,在潮濕的溫室中與迅猛繁殖的核病毒做斗爭。
他是一名特邀病毒研究員,大多數(shù)病毒他都見識過,但從沒見過這樣的。
迪爾和他的妻子、女兒坐在桌前吃著早餐。
餐桌的中央放置著一面閃爍的全息電子屏,屏幕上顯示著兩名頭戴防護面罩的社區(qū)警衛(wèi)站在高速公路中央,正試圖圍捕八名半裸的徒步者,但一切都是徒勞。
“魚群”——互聯(lián)網(wǎng)上給他們起的綽號——并非沒有思維。變化開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們還能思考,甚至能說話。但他們就是找不到不走進大海的理由,再多的勸說和阻擋也無法阻止他們走向終點,就像必須遷徙的候鳥一樣,他們無法控制自己。
十六歲的凱用顫抖的手撫摸著自己的金發(fā),“為什么不直接放他們走呢?”兩天前,她剛把頭發(fā)剃掉了,現(xiàn)在新長出來的頭發(fā)像胡茬兒那么短。
妻子科迪莉亞把麥片推開,“拜托關(guān)掉吧,我正吃著飯呢?!?/p>
“凱,早餐時不要看這些。”迪爾說。
“那這總可以吧。”凱用手指輕輕一彈,把她的個人信息流投到網(wǎng)格上,屏幕上的那條高速公路漸漸化成一個波光閃閃的海灣。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區(qū)變成熱帶之前,這里被稱為“熱帶海灣”?,F(xiàn)在,這是一個被淹沒了的旅游村,“魚群”在廢墟中游動,如同海豚般優(yōu)雅??频侠騺喢媛锻纯?,說:“可憐的家伙們。”
“他們病了?!钡蠣栒f。
“他們看起來沒病。”凱喃喃道。
“是突變,一種內(nèi)源性逆轉(zhuǎn)錄酶病毒。黑猩猩和我正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
隨著輕輕的一聲“砰”,視頻被凱的男朋友皮斯托爾接入了。“你到底來不來?”他問凱。凱急忙把信息源退回大腦,低低地說道:“我一會兒再打給你。”
科迪莉亞眉毛一挑,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絕對不能去?!?/p>
“媽媽!這就是個派對而已!”
“在海灘上!在一場瘟疫中!你們都想感染病毒嗎?”
凱猶豫太久了。迪爾終于意識到,女兒最近剃光頭發(fā)的行為可能不僅僅是最使她媽媽惱怒的舉動。“凱,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她噘著嘴,把頭轉(zhuǎn)向全息視頻,視頻中“魚群”
在洶涌的海灣里嬉戲,“但我也不認為他們生病了。有人說,也許他們只是新物種而已。”
“親愛的,這是一種古老的RNA病毒,并非超自然現(xiàn)象?!?/p>
“我沒有說超自然現(xiàn)象。人類身體的10%是由核糖核酸組成的,但這也只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p>
迪爾知道這不能怪那些病人,但女兒眼中那充滿希望的光讓他的心變得冰冷,他怒不可遏,“他們不再是人類了!”
“那人類還能期待什么呢?
難道只能在這漸漸被淹沒的世界里吃飯、活著,就這樣等死嗎?看看他們吧,”凱指向全息視頻,“他們看起來很開心?!?/p>
迪爾再說什么凱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她把視頻轉(zhuǎn)為僅自己可見,臉上神情微動。
不到一周凱就離開了,留下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枕頭上的一撮金色短發(fā)。
科迪莉亞整天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悲不自勝。迪爾為了尋找凱,開始駕車越過高速公路、小路和土路,最終駛向大海。
后來,路上成群的“魚群”使得汽車無法再繼續(xù)往前開了,迪爾便回了實驗室。但從其他實驗室傳來的信號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迪爾開始在自己身上測試研發(fā)的解毒劑。黑猩猩看著他工作,他對它笑了笑,然后輕輕拍了拍欄桿打招呼。
秋天的一個晚上,迪爾回到家,當(dāng)他進門摘下口罩發(fā)覺吸進的空氣潮濕又有些腥味時,立刻意識到不對勁。
床上一片狼藉,科迪莉亞不在。房子的深處傳來水龍頭的水滴入浴缸的聲音,但浴室的門鎖著。他大聲叫喊,敲打著浴室的木門。科迪莉亞發(fā)出汩汩的低語聲:“別進來?!?/p>
他撞開了門。科迪莉亞在滿是水的浴缸里蜷縮著身子,皮膚灰白,手里抓著一團掉了的頭發(fā)和褪掉的皮。房間里彌漫著某種東西腐爛的氣味。他像哄小孩一樣搖晃著她,想讓她振作起來。但她抽泣著懇求他鎖上門,讓她作為一個人類死去。
他坐在旁邊,陪她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夜晚。黎明前,她悄悄地起身了,迪爾緊隨其后。
他開車送她去了海邊。當(dāng)她到達沙灘時,時間是10月26日的上午九點鐘——這是他最后一次費心去記的日子。
“魚群”光滑的腦袋沖破了水面,他們看著科迪莉亞走著。她走進海浪中,沒有回頭。
第二天早上,迪爾最后一次回到實驗室,把門打開。黑猩猩睡著了。他打開籠子,像以前做過的那樣輕輕敲擊著欄桿。它朝他眨了眨眼。接著,他拉起它的手走到敞開的門邊。他希望它可以在外面找到其他的同伴。如果它成為世界上最后一只黑猩猩,那將多么可悲呀。
起初,他在內(nèi)網(wǎng)上搜索其他幸存者,但后來新聞不再更新了。此后,他想出了保存人類歷史的想法,但紙質(zhì)圖書館早已不存在,沒法保留了。
隨著發(fā)電站故障和服務(wù)器群的最后一次關(guān)閉,自動信息源一個接一個消失了。迪爾一直沒有被感染,因為他研發(fā)的其中一個解毒劑奏效了。
終于,迪爾一個人來到了一年半前他曾送科迪莉亞去的那片沙灘上。他是這片沙灘上完完整整的沒有受傷沒有感染的人類,也是獨自前來的人類。
沙灘中央立著一扇門,仿佛在等著他。門與玻璃隧道相連,玻璃隧道沿著沙地傾斜一直通向海里。他很是迷惑。
突然,“魚群”都面向大海,像是聽到了某種無聲的信號,之后他們立刻沖破海浪,向海里游去。迪爾立刻認出了其中兩人:他曾經(jīng)熟知她們的骨骼形狀、下巴的角度、脖子的曲線,至少這些東西沒法改變。當(dāng)“女兒”示意迪爾到門口時,眼神里流露出了和善。
沿著那條隧道,他一直向下走去,走過了防波堤,到了防波堤之外。通道通向一間小玻璃房,房間里擺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各種略微潮濕的書,看起來很舒適。
“魚群”出現(xiàn)在外面的昏暗中,好奇的孩子們圍在玻璃房周圍,指指點點、推推搡搡??频侠騺啺岩恢皇址旁谒畠旱募缟弦允竟膭?,于是,凱向她的父親伸出了手。
迪爾朝她笑了,把手放在他們之間的厚玻璃墻上。輕輕地,凱敲了敲那堵玻璃墻。
(摘自《科幻世界》2023年第8期,宮可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