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濟喜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 北京 100872)
“我”的稱謂在《世說新語》中別具一格,蘊涵豐富?!妒勒f新語》是南朝宋劉義慶組織門客編寫的小品文,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筆記小說”的代表作。其內容主要是記載東漢后期到魏晉間一些名士的言行與軼事。魯迅先生評價它:“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薄?〕其中頻繁出現(xiàn)的“我”字,從漢語語義學角度來說,彰顯出鮮明的時代精神,并影響到審美風尚,從這一角度去觀察與考量魏晉社會風景及其文學狀態(tài),是十分有意義的。
我,最早見于甲骨文,本義指奴隸社會里一種用來行刑殺人和肢解牲口的兇器,后由本義衍生出“手持大戉,吶喊示威”等意,顯然這是為了自我生存而消滅對方的意思,也是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到了戰(zhàn)國時代,“我”字本義所代表的兇器被后起的更優(yōu)良的兇器淘汰,于是“我”字普遍地作為第一人稱代詞使用,文明的含義獲得承認與張大,而原始的兇殺意義褪去,所以《說文解字》解釋為“施身自謂也”,其中強烈的主體意識,蘊涵著豐富的內容。先秦兩漢時代,“我”的用義受到社會環(huán)境與群體意識的遮蔽,到了魏晉時代,“我”的自我意識重新覺醒,蔓延成時代風尚,在《世說新語》中獲得充分的表現(xiàn)。
先秦時代的哲人,重視“我”的存在價值??鬃优c孟子處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面對禮崩樂壞,人心不古,諸侯之間以攻伐兼并為能事,他們感受到強烈的危機,惜乎生不逢時,于是一再悲呼自我?!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春秋末年晉卿趙鞅的家臣佛肸,為中牟的縣宰時,起兵興亂,使人召孔子??鬃佑W勇酚忠淮蝿褡???鬃釉?“我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2〕意謂我難道只是掛在樹上的匏瓜,只能看而不能吃嗎?孔子在衛(wèi)國,衛(wèi)靈公年老怠于政,不用孔子??鬃余叭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薄?〕然而衛(wèi)靈公還是沒用他,孔子只好離開衛(wèi)國。但孔子同時反對固執(zhí)己見,《史記·孔子世家》還記載:“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敝祆洹端臅戮浼ⅰ?“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執(zhí)滯也。我,私己也。四者相為終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薄?〕其中“毋我”就是反對一意孤行、固執(zhí)己見,孔子是堅持中庸之道的。
在先秦兩漢的典籍中,“我”的用法大抵指施身自謂,是一般的用法,但到了魏晉時代則發(fā)生了變化。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了重要的轉變,引起了個體自我意識的崛起。東漢晚期以來,社會階層的結構悄然轉型,世族階層在當時崛起,一些世家大族,通過經(jīng)學世家與累代為官,漸漸發(fā)展起來,這些世家大族由于郡望與地域因素的注入,猶如一個個山頭,在王朝內部與社會層面互相對峙,高自標持?!拔摇钡姆Q呼與先前相比,由原來的一己之稱,變成家族的群體意識。《世說新語·方正》記載這樣一件事:
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yōu)劣,謝公以此定之?!?〕
陸機、陸云兄弟為三國時吳國的世族,父親陸抗、祖父陸遜是東吳名將與世族,海內聞名,一代豪杰,但二陸作為亡國之人入洛當了西晉政權的屬官,遭到北方世族后代盧志的譏嘲,公然冒犯名諱,引起陸機的極大憤慨,反唇相譏,當?shù)艿荜懺剖珪r,陸機正色相對:“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這里的我,不僅是自謂,也是家族的代稱,包含著陸機維護家族尊嚴,不懼強橫的剛烈,世人因此而論二陸之優(yōu)劣。在此語境下,“我”字由一己自謂轉變?yōu)榧易宓拇Q,這表示著魏晉世家大族在社會領域內的重要作用及其在文化上的彰顯?!妒勒f新語·賞譽》記載:
大將軍語右軍:“汝是我佳子弟,當不減阮主簿?!薄?〕
東晉權臣王敦當面夸獎王羲之是家族中俊杰,此中之“我”,顯然是家族的代稱。劉孝標注:“按王氏譜:羲之是敦從父兄子?!薄?〕王敦雖然為一代豪俊與叛臣,但對于本家族的弟子卻是關愛有加,他稱贊王羲之才華不輸阮裕。劉孝標注引《中興書》曰:“阮裕少有德行,王敦聞其名,召為主簿,知敦有不臣之心,縱酒昏酣,不綜其事?!薄?〕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用的我,顯然并不是指個體之我,而是作為群體的家族之我。這是需要強調的。對于家族榮譽的維護,乃是魏晉時代的普遍現(xiàn)象,例如曹操雖然是宦官家庭出身,但是他對于陳琳代袁紹而作的檄文中罵他為贅閹遺丑,深感惱怒,在擒獲陳琳后,當面責問:你罵我也就罷了,為何要殃及我父祖?后來因愛惜人才而赦免了陳琳?!?〕《世說新語·文學》有一則記載:“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胡奴誘之狹室中,臨以白刃,曰:‘先公勛業(yè)如是!君作《東征賦》,云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無?’因誦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薄?0〕文士袁宏剛寫《東征賦》時,因為沒有直接提到陶侃,陶侃的兒子陶范就把他騙到一個小屋子里,拔刀威脅他說:“先父的功勛業(yè)績這么大,您寫《東征賦》,為什么忽略了他?”袁宏窘迫又著急,想不出辦法來,便回答:“我大大稱贊了陶公,怎么能說沒有提呢?”于是就朗誦道:“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币鉃榻?jīng)過千錘百煉的金屬精美銳利,想切割的一切都會迎刃而斷。長沙郡陶公的功勛,為歷史所頌贊。陶范這才作罷。這一則記載足以說明當時的貴家子弟為了維護家族名聲到了拼命的地步。
在《世說新語》“我”的稱謂運用中,可以看出許多是世族豪門中人為了高揚自家地位而不惜貶損其他家族。當時的世族之間為了各自的地位與榮譽,互相譏誚,在《品藻》與《賞譽》等篇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我”的用法。例如這則記載:
王修齡問王長史:“我家臨川,何如卿家宛陵?”長史未答,修齡曰:“臨川譽貴。”長史曰:“宛陵未為不貴?!薄?1〕
王胡之問王濛:“我家族中的王羲之和你家的王述相比,如何?”王濛還沒回答,王胡之又說:“王羲之的名聲好,更尊貴?!蓖鯘髡f:“王述也不能說不尊貴吧?!蔽簳x時王氏家族也分不同的郡望,例如瑯琊王氏、太原王氏等,“我家臨川”“卿家宛陵”,顯然是對兩家王氏郡望與地位的品藻,王胡之的提問顯然有揚我抑彼的意思,而王濛也加以反擊。世族之間的互相不服乃至互相鄙視,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我”字的頻繁出現(xiàn)很能說明這一點。而世族名流們經(jīng)常以互相品藻比較高低,沽名釣譽。例如,“王中郎嘗問劉長沙曰:‘我何如茍子?’劉答曰:‘卿才乃當不勝茍子,然會名處多。’王笑曰:‘癡!’”〔12〕王坦之曾經(jīng)問長沙相劉奭:“我和王修相比,如何?”劉回答:“你的才氣自然比不了王修,不過領悟名理的地方多?!蓖跆怪牭胶笮χf“癡”,其實內心很高興。
即使像王導這樣的人物,以寬宏大度著稱,但在涉及人物品評方面,也是當仁不讓的。王導當政后期與權臣庾亮不和,但表面上裝作不屑而暗地里與之較勁?!妒勒f新語·輕詆》記載:“庾公權重,足傾王公。庾在石頭,王在冶城坐,大風揚塵,王以扇拂塵曰:‘元規(guī)塵污人!’”〔13〕庾亮在石頭城,王導在冶城坐鎮(zhèn)。一次,大風揚起了塵土,王導用扇子扇掉塵土說:“庾亮的塵土把人弄臟了?!笨梢娝麅刃那撇黄疴琢??!妒勒f新語·政事》記載:
丞相末年,略復不省事,正封箓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思此憒憒?!薄?4〕
王導晚年,幾乎不再處理政事,只在封好的文件上簽字同意。他自己感嘆說:“人們都說我糊涂,后人當會思念這種糊涂呢。”王導對于別人批評他不理政事進行自我辯護,在“我”字中透露出千古后事任人評說的悲涼。王導乃東晉開國元勛,與其從兄王敦一內一外,形成“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但“王敦之亂”發(fā)生時,王導拒絕王敦欲廢元帝而立幼主的野心。不久,又受元帝遺詔輔立晉明帝。其后進位太保。明帝駕崩后,王導與外戚庾亮等共同輔政,穩(wěn)定局勢。此后聯(lián)合太尉郗鑒繼續(xù)執(zhí)政,雖與重臣陶侃、庾亮矛盾頗重,但終無大亂。陳寅恪先生在《述東晉王導之功業(yè)》中指出:“東晉初年既欲籠絡孫吳之士族,故必仍循寬縱大族之舊政策,顧和所謂‘網(wǎng)漏吞舟’,即指此而言。王導自言‘后人當思此憒憒’,實有深意。江左之所以能立國歷五朝之久,內安外攘者,即由于此。故若僅就斯點立論,導自可稱為民族之大功臣,其子孫亦得與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同其興廢。豈偶然哉!”〔15〕這可以說是較為客觀公正的評價。
魏晉時的世家子弟常常用“我”字粉飾自己,有時成為一種幻覺,讓人啼笑皆非?!妒勒f新語·雅量》記載:“王夷甫嘗屬族人事,經(jīng)時未行。遇于一處飲燕,因語之曰:‘近屬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舉樏擲其面。夷甫都無言,盥洗畢,牽王丞相臂,與共載去。在車中照鏡語丞相曰:‘汝看我眼光,迺出牛背上?!薄?6〕王衍曾經(jīng)托族人辦事,過了一段時間還沒辦。后來兩人碰到一起吃喝,王衍便問那位族人:“原先托您辦的事,怎么還不去辦呢?”族人非常生氣,就舉起食盒扔到他臉上。王衍一言不發(fā),洗干凈后,挽著王導的手,一起坐牛車走了。王衍在車里照著鏡子,對王導說:“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牛背是挨鞭子的地方,王衍這句話意思便是這點小事,不值得計較。劉孝標注:“王夷甫蓋自謂風神英俊,不至與人校?!薄?7〕這里的“我”字,彰顯出王衍自命不凡的心態(tài)。
當然,兩晉的世族名流有時也會在互相比較中自感不足,褒揚對方,并不是一味驕傲自大,這一點在《世說新語·容止》中獲得印證:
驃騎王武子是衛(wèi)玠之舅,俊爽有風姿。見玠,輒嘆曰:“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薄?8〕
王濟是衛(wèi)玠的舅舅,長得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他見到衛(wèi)玠時,總是贊嘆說:“珠玉在旁,我都不免感到自慚形穢!”王濟本身就是當時著名的美男了,卻在衛(wèi)玠面前感到自慚形穢,衛(wèi)玠不愧是玉人。王濟與衛(wèi)玠雖然不是一個家族中的名士,但卻能贊美衛(wèi)玠,表現(xiàn)出一種氣度之美?!妒勒f新語·品藻》還記載:“舊以桓謙比殷仲文?;感r,仲文入,桓于庭中望見之,謂同坐曰:‘我家中軍那得及此也!’”〔19〕當時的人們總是把桓謙和殷仲文并列?;感?zhí)政時,殷仲文入朝,桓玄在廳堂上望見他,對同座的人說:“我家的桓謙哪里趕得上此人啊!”桓玄雖然驕橫不法,但見了殷仲文的風姿,也不得不嘆息自家的桓謙不如殷仲文。這也算是一種自知之明吧。
這種高揚自我與家族地位的品藻,其作用不可小覷。《世說新語·品藻》記載:“世論溫太真是過江第二流之高者。時名輩共說人物,第一將盡之間,溫常失色?!薄?0〕溫嶠雖然在過江人物之間地位不低,功勛卓著,但是只排得第二流之高者,名輩品說人物流品時,第一流將盡之間,溫嶠不由得經(jīng)常失色,可見這種品鑒對于人物之間的作用。而那些政治上的大人物一旦得勢,往往貶損對手,這時候,“我”的運用便帶有驕狂之氣,例如東晉權臣桓溫與殷浩彼此不服,譙郡桓氏本非世家貴族,但桓溫好居人上,常懷不臣之心,他的兒子桓玄后來篡晉稱帝,與東晉王敦是同類人物。《世說新語·品藻》記載:
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竼栆?“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薄?1〕
桓溫兒時與殷浩交好,在社會上齊名,桓溫心有不甘,曾經(jīng)公開問殷浩,你比我如何?殷浩的回答也巧妙,我與我周旋很久,寧肯做我自己,不愿被別人所左右。這里的“寧作我”,成為一種自覺的個性意識,在文藝創(chuàng)作與鑒賞領域中得到彰顯。宗白華先生曾經(jīng)加以激賞:“這種自我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在西洋是文藝復興以來的事。而《世說新語》上第六篇《雅量》、第七篇《識鑒》、第八篇《賞譽》、第九篇《品藻》、第十篇《規(guī)箴》,都系鑒賞和形容‘人格個性之美’的。而美學上的評賞,所謂‘品藻’的對象乃在‘人物’。中國美學竟是出發(fā)于‘人物品藻’之美學?!薄?2〕宗白華先生認為這段記載寓含著人物品藻之美學。
然而,現(xiàn)實中的政治斗爭卻是無情的。對于桓溫這樣的梟雄來說,是不會容忍殷浩這樣的對手的,所以他在殷浩被廢后,再一次貶損其人?!妒勒f新語·品藻》記載:
殷侯既廢,桓公語諸人曰:“少時與淵源共騎竹馬,我棄去,己輒取之,故當出我下。”〔23〕
這是以兒時二人的游戲故事說明殷浩不如自己,未免顯得自大。而別人也會逢迎桓溫,《世說新語·品藻》記載:“桓大司馬下都,問真長曰:‘聞會稽王語奇進,爾邪?’劉曰:‘極進,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冈?‘第一流復是誰?’劉曰:‘正是我輩耳!’”〔24〕劉惔此人極為聰明,當桓溫問會稽王新近清談是否有進步時,劉惔故意說會稽王司馬道子是第二流人物,當桓溫試探問他誰是第一流人物時,他回答“正是我輩”,從而使桓溫大悅,然而他何嘗不知道,桓溫的野心志在叛逆。果然,到了他兒子桓玄把持了東晉的實權后,更加驕妄不法,目中無人,《世說新語》中不乏這類記載,桓玄經(jīng)常在公開場合用挑釁的語氣問自己比別人的尊長如何。《世說新語·品藻》記載:“桓玄為太傅,大會,朝臣畢集,坐裁竟,問王楨之曰:‘我何如卿第七叔?’于時賓客為之咽氣。王徐徐答曰:‘亡叔是一時之標,公是千載之英?!蛔鴼g然?!薄?5〕在一次宴會上,桓玄竟然公開問王楨之“我何如卿第七叔?”賓客為之失色,王楨之只好徐徐答道,亡叔是一時之杰,尊公是千載之英,實際暗含諷刺,桓玄的父親桓溫就公然說過,大丈夫不當名流千古,亦當遺臭萬年。
還有的名士面對桓玄的恬不知恥,只好用各美其美的話來回應,算是給了桓玄一顆軟釘子?!妒勒f新語·品藻》記載這樣一件事:
桓玄問劉太常曰:“我何如謝太傅?”劉答曰:“公高,太傅深?!庇衷?“何如賢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薄?6〕
桓玄竟然用東晉名臣謝安與自己作比,又問對方何如賢舅王子敬,真是太不自量了。太常劉瑾歷任尚書、太常卿,他母親是王羲之的女兒、王獻之的姐妹。劉瑾怕得罪桓玄引來殺身之禍,只好虛與逶迤,用“楂、梨、橘、柚,各有其美”作答,不經(jīng)意間也算說出了兩句名言,寓含著審美的哲理。這里的“我”,染上了特定的語境,活脫脫地畫出了桓玄的狂妄自大的德性。
當時一些權勢人物競相以不臣為豪氣,《世說新語·規(guī)箴》記載:“小庾在荊州,公朝大會,問諸僚佐曰:‘我欲為漢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長史江虨曰:‘愿明公為桓、文之事,不愿作漢高、魏武也?!薄?7〕一個地方刺史,竟然也想當漢高祖、魏武帝,在“我欲為”的口氣中,透露出狂妄而自大的意識。庾翼才具平庸,北伐屢屢失敗,如果不是這樣,很可能就是下一個王敦。當時世族權貴與東晉皇朝的分庭抗禮可見一斑。
世族大族與大臣之間的互相瞧不起與嘲諷,在兩晉時代屢見不鮮。當時興起的自我意識,往往也與這種風氣相關。呂思勉在《兩晉南北朝史》中對于門閥世族之間的這種風氣曾經(jīng)加以批評。例如王導為東晉王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也是東晉重要首輔。但他與大臣蔡謨素來不合,王導怕老婆又好養(yǎng)姬妾,有次他的元配聽聞后帶領下人去打鬧,王導駕著牛車去給姬妾報信,一路上丑態(tài)百出,事后被蔡謨當面嘲笑,王導憤憤不平,公開貶低蔡謨,《世說新語·輕詆》記載:“王丞相輕蔡公,曰:‘我與安期、千里共游洛水邊,何處聞有蔡充兒?’”〔28〕意謂當年我和王承、阮瞻一道在洛水之濱游玩時,哪里聽說過什么蔡充的兒子蔡謨呢?
還有的王氏家族中人也互相看不起,例如,王羲之與王述素來不合,在《世說新語》與《晉書》,以及王羲之的集子中,多有記錄。王述性急而好居人上,《世說新語·方正》記載:“王述轉尚書令,事行便拜。文度曰:‘故應讓杜許?!{田云:‘汝謂我堪此不?’文度曰:‘何為不堪!但克讓自是美事,恐不可闕。’藍田慨然曰:‘既云堪,何為復讓?人言汝勝我,定不如我?!薄?9〕王述升任尚書令時,詔命下達了即去任職。兒子王文度勸他說:“本來應該讓給杜許?!蓖跏稣f:“你認為我能否勝任這個職務?”文度說:“怎么不勝任!不過能謙讓一下總是好事,禮節(jié)上恐怕不可缺少?!蓖跏隹欢?“既然能勝任,為什么要推讓?人家說你勝過我,據(jù)我看終究不如我?!睂ψ约旱膬鹤右埠敛豢蜌狻_€有,殷浩能清談,嘲笑韓康伯不如自己,《世說·文學》記載:
殷中軍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薄?0〕
自我意識的覺醒,固然造成世族與名士個性的高揚,形成了魏晉風流。但不可否認的是,也造成了驕妄風氣的流行。葛洪《抱樸子·剌驕》中對此加以批評:“生乎世貴之門,居乎熱烈之勢,率多不與驕期而驕自來矣。”〔31〕揭示了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原因,由此可以看出當時奇特的社會風景。
魏晉名流的重要標志,便是清談。清談原本發(fā)源于東漢末年的政治斗爭中,當時一些地方豪門的門客為了標榜主人,而造作諺謠以貶低對方,抬高自家,后來這種以人物品評為內容的題目之語,流入太學,被用來品評公門中人,公侯大夫無不為之側目。東漢桓帝、靈帝統(tǒng)治時期,宦官當政,皇帝昏庸,清談與人物品藻相結合,具有了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不少名士遭到迫害,甚至引來殺身之禍。三國時魏國,清談與玄學相結合,經(jīng)過何晏、王弼的張大,流于玄虛,成為名士風流,影響到詩文創(chuàng)作,形成了所謂的“玄言詩”。呂思勉先生《兩晉南北朝史》中指出:“玄學之功,在于破除拘執(zhí)。其說在最要者,為貴道而賤跡?!薄?2〕迄至東晉,清談漸漸失去了當初的政治斗爭色彩,而成為一種哲學修養(yǎng)、思辨能力與口才融為一體的社會活動,一些世族名流為此傾心甚至喪命?!妒勒f新語》中的《文學》一品中,關于清談與名士風流相結合的記載很多,成為名士的身份標志,也是思想智慧的表征。《世說新語·言語》記載:“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薄?3〕這里記錄的是西晉名士們一起去洛水邊游玩,回來后,尚書令樂廣問王衍今天的游玩快樂嗎?王衍說:“裴仆射擅長談名理,言辭滔滔,情致高雅;張華談論了《史記》《漢書》,娓娓動聽;我和王戎一起議論了季子、張良,也是奧妙又透徹,超塵脫俗?!憋@然,他自稱的“超超玄著”,具有更高的品味。在這則關涉清談的記錄中,“我”的稱謂具有了濃烈的品流色彩?!妒勒f新語·品藻》記載:
劉尹至王長史許清言,時茍子年十三,倚床邊聽。既去,問父曰:“劉尹語何如尊?”長史曰:“韶音令辭不如我,往輒破的勝我。”〔34〕
劉尹到王長史家中清談,王茍子年紀才十三歲,聽后問父親比劉尹如何,王長史回答說語辭之美不如我,但善于擊破對方防線。這里的“我”,具有強烈的攻防色彩,主體意識更為強烈。在攻防中,雙方甚至會大動干戈,令人忍俊不禁?!妒勒f新語·文學》記載:
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shù)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語孫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牛鼻,人當穿卿頰!”〔35〕
孫安國到殷中軍住處一起清談,兩人來回辯駁,殫精竭慮,賓主都無懈可擊。左右侍從端上飯菜也顧不得吃,涼了熱、熱了涼反復好幾次。雙方奮力甩動著拂塵,以致拂塵的毛全部脫落,飯菜上都落滿了。賓主竟然到傍晚也沒想起吃飯。殷中軍便對孫安國說:“你不要做硬嘴的馬,我就要穿你鼻子了!”孫安國說:“你沒見掙破鼻子的牛嗎,人家要穿你的面頰了!”殷中軍所說的“我當穿卿鼻”,其中之“我”字,活脫脫地道出了名士辯論時的強橫與自信。當然,并非都是想要壓倒他人,也有自嘆不如別人的:“王夷甫自嘆:‘我與樂令談,未嘗不覺我言為煩?!薄?6〕王衍自嘆不如樂廣能清言。這就是一種謙遜之美。
這種清談窮盡雙方的才力與思致,有的為此而送命,比如東晉的名士衛(wèi)玠。但是它可以使玄理得到解剖,有利于思維水平的提升。《文心雕龍·論說》指出:“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究于無形,跡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37〕例如《世說新語·文學》記載:“殷中軍為庾公長史,下都,王丞相為之集,桓公、王長史、王藍田、謝鎮(zhèn)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曰:‘身今日當與君共談析理。’既共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其余諸賢略無所關。既彼我相盡,丞相乃嘆曰:‘向來語,乃竟未知理源所歸。至于辭喻不相負,正始之音,正當爾耳?!薄?8〕這段記載很有意思,王導及家族中人與清談大師殷浩通宵達旦地論談,最后王導親自上陣與殷浩較量,窮盡了理致。王導慨嘆通過這番交流與論談,找到了真諦,夸獎殷浩堪比正始之音的何晏、王弼一流人物。這里出現(xiàn)了“彼我”這個詞語,是從自我之稱通向彼我雙方,有利于理論的探討。《世說新語·文學》記載:
傅嘏善言虛勝,荀粲談尚玄遠,每至共語,有爭而不相喻。裴冀州釋二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皆得,彼此俱暢。〔39〕
傅、荀二人俱為玄談高手,每至交談,不分高低,難于溝通,裴微釋二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皆得,彼此俱歡,可謂合二為一的高手。在清談交集時,能夠調和不同觀點的,才是真正的清談名流?!妒勒f新語·文學》記載:“張憑舉孝廉,出都,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欲詣劉尹,鄉(xiāng)里及同舉者共笑之。張遂詣劉,劉洗濯料事,處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張欲自發(fā)無端。頃之,長史諸賢來清言,客主有不通處,張乃遙于末坐判之,言約旨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真長延之上坐,清言彌日,因留宿至曉?!薄?0〕張憑在眾人清言時,善于點評,使彼我之懷得到伸展,舉坐皆驚,展現(xiàn)了他善于在別人論談時加以調和的智慧與本事。
《世說新語·排調》記載: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薄?1〕
東晉名士郝隆七月七日見富裕人家暴曬綾羅綢緞,就仰臥太陽下,露出腹部。有人問,你這是干什么呢?郝隆答,我曬我腹中之書。這段幽默的記載傳神寫照全在一“我”字上面,它彰顯了名士的孤傲。竹林七賢中的劉伶以自我蔑棄禮法,為后世所嘆賞。《世說新語·任誕》記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42〕劉伶經(jīng)常不加節(jié)制地喝酒,任性放縱,有時在家里赤身露體,有人看見了就責備他。劉伶說:“我把天地當作我的房子,把屋子當作我的衣褲,諸位為什么跑進我褲子里來!”劉伶用“我”的自稱,表現(xiàn)出他對于禮法的蔑視。
當他受到妻子勸阻時,表現(xiàn)得更是令人啼笑皆非。《世說新語·任誕》記載: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眿D曰:“敬聞命?!惫┚迫庥谏袂?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3〕
劉伶回答夫人的勸告時,依然是“甚善。我不能自禁”,意為你說得很好,但我不能控制自己。夫人讓他對鬼神發(fā)誓,劉伶竟然以天生為酒為由,提出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委婉地拒絕了夫人的勸說,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讓人哭笑不得。這些記載表明,個性精神與自我意識的彰顯,往往對于禮教造成沖擊,魏晉風度實肇始于此。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指出:“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里面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薄?4〕這種思想在《世說新語》中,成為一種群體性的自覺,在用語上常常又用“我輩”來表達。例如:“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45〕阮籍這里用“我輩”來抗拒禮教,這里的“我輩”二字表示出一種自由精神。不過,“我輩”有時也可以用來表達世俗的意思,這又是當時的一種調和名教與自然關系的說法?!妒勒f新語·任誕》記載: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fā)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畢便去?;騿柵?“凡吊,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睍r人嘆為兩得其中?!?6〕
步兵校尉阮籍死了母親,中書令裴楷去吊唁。阮籍正好剛喝醉了,披著頭發(fā)、張開兩腿坐在床上,沒有哭泣。裴楷到后,鋪了坐席在地上,按照禮數(shù)哭泣哀悼;吊唁完畢,就走了。有人問裴楷:“按照吊唁之禮,主人哭,客人才行禮。阮籍既然不哭,您為什么哭呢?”裴楷說:“阮籍是超越了世俗的人,所以不用遵守禮制;我們這種世俗中人,還應該按照禮制來行事?!碑敃r的人贊嘆這樣的做法是兩全其美。從這里的記載可以看出,“我輩”二字不僅可以用來反對禮教,也可以用來入世,關鍵是自我的選擇,可見魏晉時代人們生活觀念的多元化。后世效法阮籍放蕩不羈的大有人在。《世說新語·任誕》記載:“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47〕東晉名士張翰嗜酒無度,為人狂放不羈,當時的人稱他為江東步兵。有人對他說:“你就算放縱、舒適了一時,難道不考慮身后的名聲嗎?”張翰回答:“與其在乎身后名聲,還不如讓我現(xiàn)在喝一杯酒!”這里的“我”用得生動傳神?!妒勒f新語·傷逝》記載: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48〕
王戎死了兒子萬子,“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的兒子山簡去探望他,王戎悲傷得受不了。山簡說:“一個懷抱中的嬰兒罷了,怎么能悲痛到這個地步!”王戎說:“圣人不動情,最下等的人談不上有感情;感情最專注的,正是我們這一類人。”山簡很敬佩他的話,更加為他悲痛。這最后一句話彰顯出人性的覺醒,我輩后面隱匿的是個體之我與群體之我的融匯,成為一種時代風尚。魏晉以來,思想解放也表現(xiàn)在男女關系上面?!妒勒f新語·惑溺》記載: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9〕
安豐侯王戎的妻子常常稱王戎為卿。王戎說:“妻子稱丈夫為卿,在禮節(jié)上算做不敬重,以后不要再這樣稱呼了?!逼拮诱f:“親卿愛卿,因此稱卿為卿;我不稱卿為卿,誰該稱卿為卿!”于是索性任憑她這樣稱呼。
這種時代風尚,影響到文藝創(chuàng)作的領域,《世說新語·文學》記載:
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狈对?“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比幻恐良丫?輒云:“應是我輩語。”〔50〕
名士孫綽在會稽(今浙江紹興)居住。他整天游山玩水,訪古問跡,寫了一篇頗為得意的《天臺賦》。有一天,好友范榮期來做客,孫綽便將這首賦請他過目,并說道:“你可以試試,這篇賦扔到地上當發(fā)出金石的聲音?!狈堕_始還開玩笑地說:“你這金石聲是什么音調?合不合節(jié)拍?”可當他認真讀下去時,很快被吸引住了,稱譽它確是一篇優(yōu)秀的作品,而且每讀到鏗鏘響亮的佳句,還要停下來贊嘆幾句。我輩語成為魏晉文藝思想的著名命題,影響到唐宋的詩人。例如,唐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薄?1〕唐杜甫《萬丈潭》詩:“造幽無人境,發(fā)興自我輩?!薄?2〕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若內翰不諱,我輩豈忍獨生!”〔53〕
《世說新語·文學》還記載:“謝萬作八賢論,與孫興公往反,小有利鈍。謝后出以示顧君齊,顧曰:‘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眲⑿俗?“《中興書》:萬善屬文,能談論,萬集載其敘四隱四顯為八賢之論,謂漁夫、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嵇康也。”〔54〕謝萬寫了《八賢論》,跟孫綽辯論了幾個回合,稍有勝負。謝萬后來把文章拿出來給顧夷看,顧夷說:“如果我也寫一篇的話,你肯定就沒法給你這篇文章命名了?!边@里的“我”也可以看出顧夷自命不凡的姿態(tài)。
魏晉名士倡導以我為中心的處事方式,也體現(xiàn)在文藝理論方面,《世說新語·文學》記載:“劉伶著《酒德頌》,意氣所寄?!薄?5〕魏晉六朝人將文藝視為自我精神的彰顯。鐘嶸《詩品》卷下《齊參軍毛伯成 齊朝請吳邁遠 齊朝請許瑤之》評:“伯成文不全佳,亦多惆悵。吳善于風人答贈。許長于短句詠物。湯休謂遠云:‘我詩可謂汝詩父?!栽L謝光祿,云:‘不然爾,湯可為庶兄?!薄?6〕湯惠休公然對齊朝吳邁元說,我詩可以說是你詩之父??跉獾目裢梢娨话?。但是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倡導自我與個性的放飛卻是魏晉以來的文藝觀念。陸機《文賦》倡言:“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薄?7〕陸機認為詩人貴在首創(chuàng),唯恐他人寫在我前面。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倡導:
夫神思方運,萬途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8〕
劉勰強調進入創(chuàng)作時,神思展開,萬象紛至沓來,將無形中的意象加以刻鏤與規(guī)范,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情景交融,與風云并驅,與山海共舞,“我才之多少”一句,體現(xiàn)出對于個體創(chuàng)作自由精神的重視。清代葉燮《原詩》號稱清代詩話之冠冕,書中將客觀之物分為理、事、情三大要素,主觀之我分為才、膽、識、力四大要素:“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為作者之文章,大之經(jīng)緯天地,細而一動一植,詠嘆謳吟,俱不能離是而為言者矣?!薄?9〕“我”成為整個主觀創(chuàng)作因素的代名詞,這是古代詩論的重要理念。晚清著名學者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出:“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薄?0〕王國維強調詩人能夠將瞬間的美感付諸筆端,形成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讀后,感覺字字為我欲言而又不能言說,這才是大詩人所為。王國維《人間詞話》中關于“我有之境”與“無我之境”的論述更是為我們所熟知。至此,“我”成為中國文論的重要概念與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