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

張瑞芮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相信人類。

記得還是一只幼小的梅花鹿時，我在森林中跟隨著我的族群。那天我們飽餐一頓，正慢悠悠地穿過灌木叢回家。我不該吃得太多，落在隊伍后面；我更不該頑皮，獨自追逐那只玉色的蝴蝶。一不小心，我被一塊石頭絆倒，竟?jié)L下了山坡。緊接著，后腿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我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族群早已離開。陽光在翠綠樹葉的空隙中閃爍，蟬兒輕鳴，我絕望地伏下了頭。根據(jù)疼痛情況來看，后腿肯定斷了，我再也不可能跑起來了。

就在此時，我遇見了她。我驚訝地看著森林深處走來一個身影——人類！我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身子極力向下壓，心中不免泛起哀傷。媽媽跟我說過，人類這種兩足行走的動物最可怕了，碰到他們必死無疑。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個人類，她看起來應該是雌性，身形嬌小，頭上還扎了個據(jù)說叫“辮子”的東西，身上也穿得奇奇怪怪的。她輕聲叫著，拉著小板車，四處找尋野菜放進車里。我警惕地看著她，不料她卻走下坡來，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我。

“咦，一只鹿兒??！”她以手掩嘴，聲音很奇特。我尖銳地鳴叫一聲，拼上所有力氣朝她撞去。

“哎喲！”她摔倒在地，手在巖石上蹭出一道血痕。我趁機起身狂奔，但后腿鉆心地疼，難忍的痛苦使我頭暈目眩，立即倒地。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她已經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閉上眼，以為死期已到。

令我驚奇的是，她并未向我進攻，反而抱起了我，將我放置在小板車上。我迷惑不解，但只能任由她擺布。她輕快地蹦跳著，將我拉進人類的居住地——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我還沒來得及恐懼，她眼疾手快地把我推進一個破舊的小屋，“咚”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警惕地注視著她。她提了盆嫩滑可口的草放在我眼前，繞到我身側安安靜靜地為我治療。我瞪著那盆草，滿心疑慮幾乎要從胸口溢出來，猶猶豫豫地啃了一小口草。聽見她清脆的笑聲，我惱怒地回頭，不禁一驚——她已把我的傷腿用一塊白布纏好。此時，我竟然有股說不出的安心。

我正疑惑著，她又笑吟吟地伸出手來，我全身繃緊，頭拼命往后仰?？伤皇俏⑿χ嗣胰彳浀拿又D身離去。我望著她的背影，似乎人類也不是那么可怕。

就這樣，我被她收養(yǎng)了一個星期。村子里空無一人的時候，她常推我出去曬太陽。

記得那天下午，她一如既往地推我出去。周圍非常安靜，鋪天蓋地的陽光灑下來，她抱著腿靜靜地坐著，忽然回頭朝我一笑。她笑起來時，整個眼睛彎彎的，像兩個小月牙，眉梢都洋溢著溫柔，她和滿地的陽光一起猝不及防地住進了我的心中。

我小心翼翼地側過頭，慢慢蹭了一下她，用舌尖輕輕舔了舔她的手。她呆愣了一下，突然激動得蹦起來，嚇得我趕緊縮回頭。她高興得手舞足蹈，抱住我不撒手：“哎呀！鹿兒……”

一個月后，我的腿已行動自如。她將我送出村子，在森林前與我道別。“鹿兒……”她紅著眼，“鹿兒，你可別忘了我哦?！蔽姨蛄艘幌滤哪?，她咯咯地笑起來，揚起手中的哨子對我說：“我一吹這個，你就過來尋我，好嗎？”我不停回應，她含淚笑著退到一邊。我飛快地向前奔去，感受到久違的森林氣息。

回到族群，我回歸了往常平靜的生活。但哨聲一響，我就會立即與她會面。我們在汩汩的溪流旁散步，在高山與繚繞的云霧相伴……

后來，見面的日子隔得越來越長，見面時她不是沉思，就是唉聲嘆氣。她常常凝視著遠方：“最近一天比一天冷……村長帶著村里的男人去縣城買儲備糧，可錢不夠……獵戶們打不到獵物了，我們只好省著點兒吃，好餓啊……”每當說到這兒，她就把頭枕在我肩上，低聲嗚咽起來。我靜立不動，任她依靠。

很快，最冷的日子來臨，接連下了幾場暴雪，狂風怒號，許多動物早已移居溫暖的南方。在食物幾乎絕跡的環(huán)境下，我的族群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南遷。

動身那天，我忽然在洞穴外看到那日追逐的玉色蝴蝶，它輕靈地飛旋著，翩翩宛若幻影。我看呆了，忽然聽見一聲尖銳急促的哨聲。

是她吹的！她有危險！我在無數(shù)同伴驚異的目光中向山腳狂奔。

趕到時，她的身后站著許多村民，他們貪婪地看著我，人群前面有一位老者正與她爭吵。

“梁叔，你為什么要殺小鹿??？”

“那有什么法子？通往城里的路已經封了，大家也打不到獵，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餓死！”

“可……這也太殘忍了﹗”

“殘忍？你爹、你媽，還有你妹，都活生生地餓死了，這難道不殘忍嗎？”

她沉默了。

我被拉進小屋，絕望又固執(zhí)地盯著她。她沒說話，默默流下兩行眼淚。我扭過頭去，麻木地等待死亡。

刀刺了進來，我疼得縮起來。她面無表情地走開，幾個男人大概累了，喊她來幫忙。她呆了片刻，又馬上顫抖地接過刀，刺進我的身體，溫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我身上……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舔了她一下。那一刻，我想起她輕哼的曲調，想起她溫柔地喚我“鹿兒”，還有她那雙溫暖明亮的眼睛。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大聲怪笑起來，恐怖刺耳，所有人聽到都不寒而栗。她開始哭，撕心裂肺地哀號，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她抱著我，血淚斑斑：“鹿兒……我錯了！我錯了！”

我吃力地轉過頭，那只玉色蝴蝶正悲憫地看著我。

“呦……呦……”我向著天空發(fā)出最后一次嘶鳴。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