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潮汕女孩陳韋伶：以性入畫

劉陽

作為一個在潮汕地區(qū)長大的女孩，在“性”這個話題下，我所能想起的大多是一些令人尷尬的記憶：

小學四年級，有同學早戀，男孩摸了女孩的胸，被當作笑料傳遍整個班級；小學五年級，平時從不交流的男同學在放學回家路上，沖我開一些帶有攻擊性的下流玩笑，我除了躲避別無他法；高中的時候，騎車路過被簾布掩住的成人用品店，同行的小伙伴會發(fā)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在我有記憶的年幼歲月里，身邊的許多人仿佛都意識不到這一點：性并非笑話，也不意味著羞恥，而是關(guān)乎尊重。如果要為“性總是引人發(fā)笑”這種現(xiàn)象歸因，那大概應指向人們對這片知識的空白。

同樣是生在潮汕的性主題插畫師陳韋伶，在大學畢業(yè)后談了男友。母親告訴她：“在結(jié)婚之前，不能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可能是大多數(shù)女孩從父母輩口中聽到的第一句，甚至是唯一一句關(guān)于性的“教育”。

但陳韋伶難以直接接受這樣粗暴的觀點，相反，這句話引起了她的反思，成為她執(zhí)筆創(chuàng)作以性為主題的插畫的起始。性越是被禁止，就越讓人好奇。她想知道：性到底是什么樣的？

“女性后花園”等系列畫作推出后，風靡網(wǎng)絡(luò)。人們通過她的畫作，得到了一次以嚴肅視角看待性和原始欲望的體驗。而她的初衷是，“希望觀眾能正視自己的原始欲望，同時在不傷害自己和他人、不觸碰道德和法律禁忌的情況下，去了解它”。

手中的畫筆，成為陳韋伶談?wù)撔?、表達性的武器。

地攤上的小漫畫

1993年出生的陳韋伶，在潮汕普寧度過了很長的一段童年時光。

她對畫畫的熱愛來得很簡單。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家有那種“特別特別糙”的水彩筆—透明包裝、畫起來有點沙沙的感覺、完全沒有任何品牌的那種水彩筆，“那是我第一次拿到一個色彩工具，我一畫就覺得好喜歡”。

小學二年級，被老師問及“理想是什么”，陳韋伶就答“我想當美術(shù)老師”。后來，學校每周會有一節(jié)興趣課，有人學武術(shù)，有人選體育，陳韋伶則選了美術(shù)。

等上了高一，她直接把目標定為廣州美術(shù)學院。得償所愿考上廣州美院后，陳韋伶在版畫專業(yè)學習了4年。

大一大二的學生基本在大教室畫靜物，打基礎(chǔ)。上了大二，陳韋伶開始學習畫人體。每個教室里面會有一個或是兩個人體模特，讓大家選著畫。不過，在那段時間，畫畫對于陳韋伶來說，大多只是為了完成每周一幅畫的作業(yè)。

如果拿那些畫與如今的作品相比—即便同樣是畫裸體—陳韋伶的風格也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

性主題的畫，是陳韋伶大學畢業(yè)后才開始創(chuàng)作的。這些畫選用的多是棕色系的配色，會以大面積的紅色或黑色作為底，一般是中式風格，“看起來色彩還挺飽和的，但其實在中國的古畫里面這種不叫高飽和，而屬于低飽和，但是色塊又很顯眼、很突出”。

相較于美術(shù)，她的性啟蒙來得很晚。陳韋伶在相對簡單的環(huán)境里長大，接觸過的“尺度最大”的內(nèi)容，也不過是校門口地攤上賣的小漫畫。

“我覺得我的同輩一開始接觸這些東西的時候，要么就是漫畫書，要么就是色情片。我一開始接觸的時候，是因為初中那會兒我們學校門口有地攤，有中年婦女或大叔在那兒擺很多小漫畫。這些漫畫里面，有時候就會出現(xiàn)一些‘羞羞的東西。我最開始接觸跟‘性有關(guān)的信息，就是通過這些地攤小漫畫?！?/p>

直到大學畢業(yè)，陳韋伶對性的知識幾乎還是一片空白。“我剛開始畫這些東西的時候，不是因為我看到了什么所以想畫，而是我在思考這種‘狀態(tài)。那時候我也挺好奇的?！?/p>

因此，早期的作品大多是陳韋伶自娛自樂的產(chǎn)物，大多是她通過“腦補”想象出來的。她想：“男人在體會那個狀態(tài)時是什么感覺，女人在那個狀態(tài)下又會有怎樣的身體反應？”

2016年，陳韋伶畫下了第一幅性主題的作品。在她的作品里，男性的性和女性的性有截然不同的呈現(xiàn)—她以火山噴發(fā)的形狀，類比男性在性行為中的狀態(tài)；而女性的性，在她筆下則是“山間的瀑布”。

這是陳韋伶對性的探索，亦是她對性的表達?！坝行〇|西在現(xiàn)實中害怕去觸碰，或者說不想去觸碰的時候，我就會把它畫出來。相比于真的發(fā)生（性行為），它的代價是更小的，而且它可以通過這個介質(zhì)（畫）呈現(xiàn)出來?！?h3>魔鏡在偷窺

陳韋伶作品的特點之一，是“反差感”。她擅長用這種“反差”，打破人們對性的刻板印象。

從過往作品來看，陳韋伶一改傳統(tǒng)文化中以男性為主的“性”結(jié)構(gòu)，而更多地關(guān)注女性在這個過程中的感受。在“女性后花園”系列里，陳韋伶把女性的性體驗比喻為在游樂園中游玩—只需要享受即可。

《白雪公主》是人們從小爛熟于心的童話故事。在大多數(shù)人讀到的版本中，白雪公主純潔善良、天真無邪—這些特點，看起來和性似乎是矛盾的。

她借“王子吻醒白雪公主”的情節(jié)，諷刺了現(xiàn)實中“酒吧撿尸”的行為—白雪公主沉沉睡著，身后的王子正在寬衣解帶?！拔覍λ慕庾x是：看到一個沉睡的裸體美女，他僅僅是想吻醒她這么簡單嗎？”

很少有人會追問，魔鏡為什么會突然對皇后說出那句“白雪公主比你更漂亮”，但陳韋伶將此與性聯(lián)系起來?！鞍蠢韥碚f，魔鏡是皇后的仆人，相當于是下級跟上級的關(guān)系。什么原因會讓下級去反抗上級，告訴領(lǐng)導‘你不是最好看的人，還有人比你更好看？”

對于魔鏡的這一行為，她有自己的理解。2022年，她畫出了《白雪與魔鏡》—白雪公主在自慰時，鏡中的倒影是魔鏡在窺視。

陳韋伶說：“很有可能是因為魔鏡發(fā)現(xiàn)了白雪公主讓他特別著迷的那一面，比如白雪公主用這面鏡子‘自我探索的時候，他偷偷看到了，完全被迷住了，所以他為了白雪公主，反抗了皇后?！?/p>

在大多數(shù)語境里，性常常跟性感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這在另一層面上也反向?qū)е铝?，人們以性生活的豐富程度來衡量一名女性是否“淫蕩”。但在陳韋伶的畫里，以單純特質(zhì)為代表的白雪公主，同樣對性欲著迷，突破了人們對性的想象。

至于“王子吻醒公主”的經(jīng)典橋段，陳韋伶又想：如果這個行為放到現(xiàn)代的真實世界，人們還會覺得它浪漫嗎？

《喚醒老白》是陳韋伶自認為比較有意思的畫作之一。她借“王子吻醒白雪公主”的情節(jié)，諷刺了現(xiàn)實中“酒吧撿尸”的行為—白雪公主沉沉睡著，身后的王子正在寬衣解帶?！拔覍λ慕庾x是：看到一個沉睡的裸體美女，他僅僅是想吻醒她這么簡單嗎？”

不過，這幅畫在展出時，有觀眾向陳韋伶提出了另一層意思—他認為白雪公主是借裝睡來吸引這個王子。

“很多人會解讀出不同的概念，我的角度是在這種情境下男性會做出什么對自己有益的事情，但他的角度就是女性在用這種方式勾引男性。其實這樣的解讀也挺有意思的，就是很不一樣。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帶有強迫意味的行為，大家都在里面很享受?！?/p>

從現(xiàn)實層面上說，這或許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不同的人會對同一行為有理解上的偏差。

被“誤解”或許是表達者的宿命。不過，這種多樣化的解讀，并沒有給陳韋伶帶來困擾。相反，“我還挺喜歡這個解釋的”。她說：“我喜歡在畫面里面做一些故事傳達，但是這個故事不是由我來說，大家看到了，自己聯(lián)想的是什么就是什么?！?/p>

有心觀察她的其他畫作的人，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人物常常用一把扇子掩住五官。

陳韋伶覺得，“人的五官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叭绻嬛械娜宋锷晕⒂辛艘恍┍砬?，這幅畫就帶上了要么黑暗、要么強迫、要么自愿的意味。我不想表達這個東西，讓大家去猜就行了?！?h3>滴在領(lǐng)口的雪糕

除去對性的想象和探索，性侵也是“性”很難繞開的主題。《2021年性侵兒童案例統(tǒng)計及兒童防性侵教育調(diào)查報告》顯示，2021年全年媒體公開報道的性侵兒童（18歲以下）案例共223起，受害人數(shù)569人。其中，熟人作案超八成。

陳韋伶認為，以她的個人經(jīng)驗而言，大多數(shù)人的防性侵知識是遠遠不夠的。

小的時候，外婆跟陳韋伶說了不少苦口婆心的叮囑：“你在外面一旦有人要摸你小背心小內(nèi)褲，千萬不能讓他碰到這個位置。如果有人碰的話，你在學校的話就要第一時間告訴老師，你要不在學校的話，第一時間要跟我匯報?！?/p>

“放學如果一個人走路回家的話，你要打電話叫我來接你。你要是有同伴，就盡快跟同伴一起回來，不能受同伴的影響，中途跑去別的地方玩，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回到家。如果路線偏離的話也不能去，你要是想去的話，必須提前告訴我?！?/p>

陳韋伶自認為，自己還算是一個具有足夠防范意識的人。

大概在2020年，陳韋伶接觸到了一個幫助女童識別性侵的小游戲。這個游戲會問使用者幾個小問題，然后根據(jù)每一個問題的回答，反饋兒童遭到性侵的概率。

陳韋伶覺得，自己的自我保護意識是特別強的，但做完整套題后，游戲中的她被性侵的概率居然達到70%。其中的一道題問：一個哥哥帶著小女孩吃雪糕，雪糕滴在領(lǐng)口，哥哥說“我?guī)湍悴痢?，你要同意還不同意？陳韋伶選了同意。

陳韋伶創(chuàng)作了《當媽媽去買菜的時候》—媽媽走遠后，一個男人騎在小女孩的身上，就好似木馬的形態(tài)。陳韋伶說，這幅畫的寓意是“當家里面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兒童可能會遭受旁邊最熟悉的人的一些侵害”。

陳韋伶記得，就是這一步提高了被性侵的概率。那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擦一口雪糕，竟然也有這個（性）意味在里面。

“我當時就覺得很可怕。我覺得一個自我保護意識這么強的大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步，更何況是兒童？”

那段時間，陳韋伶關(guān)注到了留守兒童被性侵的新聞和電影?！半娪袄锏男∨男【捅桓舯诘氖迨逍郧?，但她家人反而還責怪她，我覺得這種事情對兒童來說還挺無助的?！?/p>

受這些因素的啟發(fā)，陳韋伶創(chuàng)作了《當媽媽去買菜的時候》—媽媽走遠后，一個男人騎在小女孩的身上，就好似木馬的形態(tài)。陳韋伶說，這幅畫的寓意是“當家里面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兒童可能會遭受旁邊最熟悉的人的一些侵害”。

陳韋伶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覺得很多家長對于兒童的那種自我保護教育，其實還是挺不夠的?！?/p>

但說到底，自我保護教育的前提，是性教育。就在父母一輩對性避而不談的同時，年輕一代的初次性行為年齡正在悄悄推前。根據(jù)2022年8月發(fā)布的 《中國人私生活質(zhì)量調(diào)查》報告，“70后”“80后”男性和女性的初次性行為年齡的中位數(shù)都在22—24歲之間，而“95后”的初次性行為年齡中位數(shù)為19歲。

難以確定的是，人們在第一次體驗性時，是否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知識。陳韋伶覺得，性教育的推進，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道阻且長。但好在，她用她的畫筆和調(diào)色盤，畫出了一條看得見的路徑。

在年紀還很小的時候，陳韋伶總是反反復復地畫一棵蘋果樹，樹下站著一個小女孩。

2021年，陳韋伶又畫了一棵蘋果樹。在作品《在蘋果樹上》中，樹下的女孩好奇地用竹竿撥開樹葉，背后是一對正在“偷食禁果”的男女。這幅畫，是一個女孩對于性的好奇。要怎么正視對人性原始欲望的好奇？這個問題，留給教育者和家長回答更合適。

但陳韋伶知道，改變正在一點點發(fā)生。多年后，當她把《在蘋果樹上》發(fā)到朋友圈時，那位當年曾反對她將小紅帽畫成性感女郎形象的老師，默默點下了一個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