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竹

李青松

竹，一叢一叢，青翠欲滴。竹，一叢一叢，深邃安然。

竹，非灌非木，卻壓過灌，與木比肩，甚至高于木。此處的竹不同于別處的竹。此處的竹，貴乎？雅乎？奇乎？

蜀地可開眼界，何竹匹配東坡？——跨入三蘇祠門檻，舉步抬足都是輕輕的，不敢有絲毫的造次。也許，那些竹知道，我是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來拜謁蘇東坡的。

1037年，蘇東坡出生于眉山。21歲時隨父親蘇洵出蜀趕考，憑借一篇美文一舉中第，名動京城。主考官歐陽修閱卷后，寫下一句話：“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當朝皇帝宋仁宗聞之，大悅，曰：“天下好學之士皆出眉山”。眉山，古稱眉州，山有瓦屋山，水有青衣江，山川靈秀。出蜀前，蘇東坡一直生活在這里。無論怎樣，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深刻地影響了蘇東坡。

蘇東坡是怎樣的人？

林語堂說了一大串——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家，是新派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實驗師，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然而，這些還不足以描繪出蘇東坡的全部。

瞧瞧，林語堂說了這么多，還是沒有說清楚。蘇東坡到底是怎樣的人呢？林語堂沒說清楚，我們就更說不清楚了。然而，說不清楚，還是要說，——那就在林語堂的話后面，再加上一句吧——蘇東坡還是一位自然文學作家。

三蘇祠里，何以如此多的竹？——竹，或許就是自然的符號吧。

在眉山地界上行走多日。舉目四野，竹，生長在瓦屋山的山嶺上;竹，生長在青衣江的堤岸畔。環(huán)顧三蘇祠角角落落，竹，也生長在蘇東坡的詩詞里;竹，也生長在蘇東坡的歌賦中。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薄M止是竹呢，在蘇東坡看來，“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那意思就是說，世間萬物都有自身的價值，萬物都有可觀賞的地方，可觀賞即可得到審美的快樂。此言體現(xiàn)了蘇東坡對生命萬物的尊重，也體現(xiàn)了他追求美、崇尚美的境界呀。不過，無竹會怎樣？恐怕該怎么樣還怎么樣吧。但是，一個聲音說——俗！

人該如何對待外物？人該舍棄什么？——蘇東坡說：“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此話何解？忽然間想起那句成語——欲壑難填。也許，對外物的欲望會占據(jù)人的內(nèi)心。因為，欲望是無邊的，人會在無邊的欲望中迷失自己。

蘇東坡，本名蘇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居士。軾，乃古代車前橫木，乘車人扶手之用。對于車來說，軾是可有可無的。雖然去掉軾，車就不是完整的車了，但軾無非是車的飾物罷了?！拜Y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是蘇東坡父親蘇洵，在當時給兒子起名時，對“軾”的一段解釋。

北宋官場，風云跌宕，霧霾重重?！靶乃埔鸦抑?，身如不系之舟。問汝生平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碧K東坡在失意的時候，并沒有消沉，沒有頹廢，沒有一蹶不振，而是寄情于自然，寄情于耕讀，寄情于美食。也有東坡泡菜，也有東坡魚，也有東坡肉，也有東坡肘子，也有竹筍燒鵝。于悲喜叢生中，與老友把酒言歡，盡訴衷腸。

在蘇東坡雕像前，我久久佇立。翠竹掩映下，蘇東坡恍若微笑著走過來了——他身高八尺，神態(tài)穩(wěn)健，氣場超強。長闊臉，高顴骨，雙目炯炯，眉若飛燕。長臉？是的——長臉，有多長呢？——“去年一點相思淚，今年才流到嘴邊”——這也太夸張了吧，但是，長臉是可以肯定的了。胡須呢，胡須稀稀疏疏，并不茂盛。他喜歡戴帽子，他從來都是戴著帽子?！獤|坡帽——烏紗的筒高檐短的帽子——不像官帽那么威嚴，又有文人儒雅的氣質。難怪，北宋時很多文人效仿蘇東坡戴“東坡帽”，甚至出現(xiàn)文人圈子里“人人皆戴東坡帽”的盛況。

然而，我更喜歡蘇東坡頭戴斗笠的樣子。

“東坡在儋州，一日訪黎子云，途中遇雨，從農(nóng)家假笠木屐而歸。婦兒爭相隨笑。群犬爭吠。東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覺東坡瀟灑出塵之致，數(shù)百年后，尤可想見?！?/p>

其實，不光是在儋州，在黃州惠州期間，蘇東坡也是每日里戴斗笠，穿芒鞋（草鞋），執(zhí)竹杖，躬耕田壟之上，為菜蔬施肥澆水，已成為他生活的常態(tài)。一個朝廷官員，一個文化學者，往來于山間，勞作不歇，其樂陶陶。或許，一個人當他不得志的時候，惟有在自然和鄉(xiāng)野中能夠尋求到慰藉，與山水同樂，與農(nóng)人同樂，與鄉(xiāng)野同樂，與竹木同樂。

也有“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的排場，也有“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凈無塵，幾硯寒生霧”的冷清、寂寥，甚至凄涼。然而，哪怕“累盡無可言，風來竹自嘯”又有何妨？——蘇東坡就是蘇東坡，他善于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在淡定中覓得趣味，在趣味中覓得快樂。

他就是這么超然，他就是這么瀟灑。

這是三蘇祠里李公麟畫蘇東坡的另一幅畫像——蘇東坡頭戴斗笠，穿著寬大的粗布衣袍，手執(zhí)竹杖，足著木屐。木屐斑駁，兩腳一前一后，交錯前行。微風徐來，他局促地用竹杖挑起衣袍下擺，目視前方。他看到了什么？前方有什么？轉瞬間，他身體前傾，似前行，又似在退步了。近旁，青竹三五竿，六七八九竿，竹葉仿佛簌簌地動。畫的上方是一輪高懸的明月。

蘇東坡說——“明月清風我?！?/p>

蘇東坡說——“雖一毫而莫取?！?/p>

我先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細細端詳之，他的豁達，他的無畏，他的堅守，他的豪邁，一一躍然畫端了。

此畫畫出了蘇東坡的神韻。

蘇東坡與李公麟討論畫畫技法時說：“雖然，有道有藝，有道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薄嬌疆嬎嬛裰澡蜩蛉缟?，并不僅僅依靠技藝，因為技藝有可能導致“留于物”，而妨礙了心靈表達，只有“胸有成竹”，其心智才能通于各種技藝，從而達于理。因而，他主張：“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p>

中國歷史上，沒有一位文人像蘇東坡一樣在逆境中能屈能伸——前有屈原投江，后有老舍投湖，獨有蘇東坡把儒家的積極入世與道家的超然出世合于一身。他能夠直面輝煌后的慘淡人生，能夠在患難中平穩(wěn)度日，能夠融入鄉(xiāng)野自然自得其樂。喧囂污濁中，他有獨立的人格精神和自覺意識，以民為本，正道直行，舍棄所得。淡然看待得失，坦然面對生死。

他走自己選擇的路，不走別人為他選擇的路，他才擁有了真正的自己。錢穆說：“人類斷斷不能沒有文化，沒有都市，沒有大群集合的種種活動。但人類更不能沒有的，卻不是這些，而是自然、鄉(xiāng)村、孤獨和安寧。”——也許，正是自然，正是鄉(xiāng)野，正是竹子，造就了蘇東坡獨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質。

眉山的山川、大地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不得不承認，自然地理對一個人的人生態(tài)度和人格的形成會產(chǎn)生著極大的影響。不同的氣候、地貌及其生態(tài)真的會激發(fā)出人的藝術靈感和創(chuàng)造力嗎？

在北宋的政治變革中，蘇東坡始終堅守著自己固有的東西，從不作惡。事實上，蘇東坡也有過官場上的得意和輝煌。四十九歲時，風華正茂。他曾官至三品，任過翰林學士，也任過禮部尚書。舉朝上下，官位能匹者，不過爾爾。蘇東坡從政四十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地方任職。由于西湖長期淤積，湖水幾近干涸，他到任第二年就動用民工二十萬疏浚西湖。疏浚出的淤泥，集中起來筑成了一條縱貫西湖的長堤，后人稱其蘇堤。蘇東坡治水之法，只有一個字——疏。

然而，疏，并非無奈之舉，而是對自然的敬畏、尊重和順應。疏，更是對自然之道的科學掌握和運用。

竹，伴蘇東坡一生，或者說，竹融進了蘇東坡的生活。在蘇東坡的生活中，竹隨處可見?！伴T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薄肮偕嵊袇仓瘢Y根問因廳。下為人所往，上密不容釘?！薄澳牬┝执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薄芭伦￠w，散發(fā)臨修竹?！薄笆捜伙L雪意，可折不可辱?！薄娋渖鷦?，饒有趣味。詩中的哲理是通過竹的意象表達出來，而不是經(jīng)過邏輯推導或者議論分析所得。有關竹的詩句，蘇東坡寫得太多了。他極具靈心慧眼，到處都能發(fā)現(xiàn)竹的妙理新意。

他不但吟竹，寫竹，也畫竹。《竹石圖》就是他的代表作。墨竹之畫，是蘇東坡愛竹的升華。愛竹，即是愛自然。畫家文同，字與可，是蘇東坡的朋友。與可善畫竹，是“湖州竹派”的代表人物。蘇東坡畫畫從師于與可。二人常一起談竹論竹。與可認為，蘇東坡的墨竹畫不是以形見長，而是因其不俗之氣。而蘇東坡自己坦言：“畫不能皆好，醉后畫得，一二十紙中，時有一紙可觀。”蘇東坡畫竹最精辟的見解便是——“畫竹必先成竹于胸”——“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在蘇東坡看來，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因此，要畫好竹，必先知竹之常形、常理。胸中當有竹形，知道竹子的各種形態(tài)，這是根本。但要傳神，畫以傳神為貴。竹本固，固以樹德;竹性直，直以立身;竹心空，空以體道;竹節(jié)貞，貞以立志?！寗?chuàng)作的元素爛熟于心，然后創(chuàng)作時才能豪情萬丈，恣意汪洋。

蘇東坡對藝術對自然對人生，都有著深刻的思考。由現(xiàn)象悟出哲理，把人生的感受轉化為理性的反思，對沉浮榮辱持有冷靜、曠達的態(tài)度。在逆境中，他的情緒也有痛苦、憤懣、消沉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對苦難的傲視和對痛苦的超越。

竹，是蘇東坡自然文學作品中的主角。竹，有獨立的竹格和審美價值，而不僅僅是文人雅興和閑情逸致的載體。竹所呈現(xiàn)的一切，其實也是人的精神活動的高級形態(tài)——道。蘇東坡心目中的道，也許，不僅局限于道家的道，而是廣大意義的自然法則，萬事萬物的通理。

對于竹的認識和理解，無疑，蘇東坡是人間無一難能有二的人物了。

竹，柔可繞指，剛可作刃。在這一點上，沒有哪一種植物能同竹子相比呢。竹，有自己的氣節(jié)和個性。如果說木之美在于年輪的話，那么竹之美就在于氣節(jié)了。竹子的葉形，大小長短肥瘦不同，葉族的結構也不一樣。竹葉呈現(xiàn)著不同的文字圖案——“人”“個”“介”等等。唉，均是“人”字頭的字，人與竹居然有如此奇妙的聯(lián)系。

是的，三蘇祠里的竹的確不同于別處的竹。無論苦竹、斑竹、箭竹、鳳尾竹、人面竹、佛肚竹都在各自的位置上，以自己的方式，講述著人與竹的故事，人與竹的傳奇。

因蘇東坡，眉山天下人皆知。眉山竹產(chǎn)豐饒，民采為食。竹編業(yè)亦興盛?？恐瘢褶r(nóng)的日子過得殷實、安穩(wěn)、幸福。竹，在微風中的簌簌之聲，在陽光下朗闊的影子，帶給我許許多多的遐想。

三蘇祠的幽，如果有五分的話，那么三分在竹，二分在水。三蘇祠的美，如果有十分的話，那么有一分在水，九分在竹。

在一叢翠竹旁，我們停住腳步。三蘇祠館長告訴我，竹子的主體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它更喜歡人的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喜歡橫生，不是向著某個固定的方向，而是向著四面八方。我們看到的地面上的竹之形態(tài)和情形，僅僅是它的地下莖的分支而已。在泥土里積蓄能量，在幽暗處沉默不語，等待時機，一朝破土，便勢不可擋，昂首向上。

啊呀！聞之，我驚訝不已。原來，三蘇祠地下的一切皆被我們忽略了。未見之處，才存活著竹之根本呀！

臨別眉山之前，我特意在一家竹器店選購了兩把做工講究的本色竹椅，托運回了北京。一把置于書屋，一把置于門廊。一則，需要;二則，存念;三則，為了某種提醒——人，該持有怎樣的人生觀？人，僅此一生，人生僅此一次?！?，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和怎樣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

遺忘是記憶的落葉，而有特殊印記的器物卻可以消除遺忘，讓記憶生根。也許，每日看到本色竹椅，就會想起蘇東坡，想起竹的品格和精神。

貴乎？雅乎？奇乎？——那是蘇東坡的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