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來
宋代文化主要是指宋學,更主要的是指宋代的儒學。而宋代的儒學,其主流即新儒學,主要是指既吸收佛教學說又不忘其本來傳統(tǒng)的、以朱熹為代表的兩宋理學,其中又包含各個派別。11世紀以后,理學興起于北宋時期,后來變成了宋元明一直到清代這700年間中國思想學術的主導形態(tài),所以學術界常常使用“宋明理學”這個概念。宋代理學應該說是整個“宋明理學”中最重要的部分和形態(tài)。
理學的出現(xiàn)與形成有幾個大的時代背景:
第一,社會變遷。從范仲淹的例子可以看出北宋的整個儒學為何會在這個時代產(chǎn)生出理學,同時也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儒學發(fā)展與魏晉、隋唐之不同。這個時代的社會變遷跟以前不同了,從唐代末期到北宋,以中小地主和自耕農(nóng)為主的經(jīng)濟形態(tài)出現(xiàn)。從儒學的角度來看,中小地主和自耕農(nóng)的子弟通過科舉進入到國家政權隊伍里面,成為士大夫的主體,成為儒學學者的主體,這成為這個時代的特色。因此,這種社會出身的知識人在倫理觀念、文化態(tài)度和思想傾向方面,跟中唐以前和魏晉時代尤其是士族出身的知識分子相比,其想法就大異其趣,更容易接受儒家的價值。比如,范仲淹不僅有很多講學的成就,更是代表了北宋前期儒家士大夫群體的精神人格,他提倡“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國家、民生為己任的儒家情懷極大地影響了士大夫風氣的變化,也可以說代表了當時北宋儒家人格的發(fā)展方向。如果沒有范仲淹這樣人物的出現(xiàn),沒有這種道德精神的出現(xiàn)和帶動,宋代理學的出現(xiàn)應該說是沒有前提的,也就是沒有可能的。
第二,文化挑戰(zhàn)。儒學復興運動之所以能夠興起,一方面跟整個時代的社會變遷是相關的,另一方面跟魏晉以來遭遇的文化挑戰(zhàn)有關系。這個文化挑戰(zhàn)主要是以佛教為主的外來文化的進入及其本土化發(fā)展,對中國本土的、固有的思想產(chǎn)生了刺激。經(jīng)學在漢代開始發(fā)展,而且得到當時國家和政府的支持,以文獻研究為主。至魏晉時代,當時一流的知識分子都被玄學、道家甚至道教所吸引;而隋唐一流的知識分子、一流的精神和心靈都被佛教所吸引。所以這時候儒學的發(fā)展相對來講就不興旺。魏晉玄學和隋唐的佛教道教,在本體論、心性論方面非常發(fā)達,形成了對儒學的根本挑戰(zhàn),這是儒學復興時代理學出現(xiàn)的重要原由。為此,儒學不僅要成為這個時代士大夫風骨的價值引領,還必須直面佛道的挑戰(zhàn),發(fā)展起自身的宇宙論、心性論、境界論、修養(yǎng)工夫論的理論體系,提供給士人以理論的智慧和精神的終極依托,成為有吸引力的士大夫精神的思想支撐和理論升華,從根本上取代佛道在精神界的統(tǒng)治地位。
第三,價值重建。從唐到五代,中國文化的價值遭到了很大破壞,宋初士大夫?qū)ξ宕纳鐣L氣特別是士風的敗壞非常痛恨。在這個意義上,理學的出現(xiàn),承擔了重建價值體系的職能。通過對理論挑戰(zhàn)和現(xiàn)實問題的創(chuàng)造性回應,古典儒學通過理學而得以復興??梢哉f,宋代理學對漢代以后整個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有一個新的反省,并通過這種反省致力于儒學的復興。從儒家的角度來看,漢代以來,作為中國本土主流思想的儒學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某種中斷,宋代理學是先秦儒家道德學說的復興,同時也是中國本土主流價值的復興。
第四,理論自覺。范仲淹、歐陽修對北宋士風的振勵和道德價值的重建是理學得以興起的基礎,但士風本身還不能自然產(chǎn)生“理學”這種理論化、哲學化的思想形態(tài)。例如,東漢士人也重名節(jié),就未產(chǎn)生出這種理論化的思想形態(tài)。在崇尚風骨名節(jié)的基礎上,要有理論創(chuàng)造的自覺,才能產(chǎn)生有理論吸引力的理學體系。在這個意義上,理學正是基于因應此種需要的理論自覺而產(chǎn)生的精神升華和哲學表達。
儒家學說中本來以孔子為圣人,為理想人格的范型。自韓愈以來,成圣成賢逐步成為儒家士人的理想。周敦頤提出“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認為一個“士”應當把成圣成賢作為一生希望達到的理想。具體地說,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后來,張載的“四為”發(fā)展了志伊尹之志的宏大抱愿,二程則進一步闡發(fā)了學顏子之所學的一面。此外,理學家既追求理想的人生境界,同時也追求這種境界的外化即人格氣象,追求圣賢氣象成為宋代理學的特色,也代表了理學一種比較高的人生追求。
第一,“孔顏樂處”的人生理想。周敦頤在思想上深深地引導了二程思想發(fā)展的方向,最重要的就是他提出所謂“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翱最仒诽帯彼淼?,是超越這個時代流行的功利主義發(fā)展的一種人格的理想、人生的理想。這表明,周敦頤指出了一條求圣人之道的學問方向,隱含了“道學”的主題。
第二,“橫渠四句”的社會理想。北宋的張載和周敦頤,有一個作為理學發(fā)端的共同性,就是他們要建立氣化的宇宙論來抗衡佛教與道教。而更重要的就是在精神境界、人生理想方面,張載同樣在這個時代提出了新的方向來作為引領。張載講了四句話,馮友蘭曾經(jīng)稱之為“橫渠四句”,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為”開顯了儒家的廣闊胸懷和社會理想,即為世界確立文化價值、為人民確保生活幸福、傳承文明創(chuàng)造的成果、開辟永久和平的社會愿景。
第三,“民胞物與”的道德理想。依二程所說,張載的《西銘》是北宋道學最重要的文獻,代表了道學最高的精神追求,代表了宋代理學引領時代思潮的基本精神。從《西銘》的立場上看,人是由氣構(gòu)成的,這構(gòu)成人的氣也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的氣。因而,從個人的角度來看,天地就是我的父母,民眾即是我的同胞,萬物都是我的朋友。在這樣一種對宇宙的了解中,宇宙中的一切都無不與自己有直接的聯(lián)系,一切道德活動都是個體應當實現(xiàn)的直接義務。這就在日常倫理生活中找到其更高的意義,這個境界也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第四,“仁者與萬物一體”的精神境界。這是由程顥提出來的。如果從精神境界上講,他提出了一個新的仁學的境界。他認為,仁在根本上是一種最高的精神境界,這種境界就是“與萬物為一體”。程顥的這一思想與周敦頤所提出的“尋孔顏樂處”一樣,都是要突出儒家思想中對于最高精神境界的追求。應該說,“孔顏樂處”“橫渠四句”和“仁學境界”都是有重要意義的,有了這些,整個宋代理學的精神方向才能確立起來。
宋代理學是一套以“理”為中心的學術思想和話語實踐,是宋元明清時期主導的學術思想和文化形態(tài),是儒學在這個時代面對社會轉(zhuǎn)型和文化挑戰(zhàn)以及儒學更新而發(fā)展出來的新的代表形態(tài)。宋代理學不同派別的學者具有一些共同的性質(zhì)和特點,從而共同承擔并體現(xiàn)了這一時代的民族精神:其一,以不同方式為發(fā)源于先秦的儒家思想提供了宇宙論、本體論的論證;其二,以儒家的圣人為理想人格,以實現(xiàn)圣人的精神境界為人生的終極目的;其三,以儒家的“仁義禮智信”為根本道德原理,以不同方式論證儒家的道德原理具有內(nèi)在的基礎,以存天理、去人欲為道德實踐的基本原則;其四,為了實現(xiàn)人的精神的全面發(fā)展而提出并實踐各種“為學功夫”,即具體的修養(yǎng)方法,這些方法的條目主要來自儒家經(jīng)典特別是“四書”及早期道學對這些經(jīng)典的討論,并特別集中于心性的功夫。
理學所討論的問題隨不同時期、不同流派而有所不同。與唐代以前儒學的一個重要不同之處是,“四書”是理學尊信的主要經(jīng)典,是理學價值系統(tǒng)與功夫系統(tǒng)的主要根據(jù),理學的討論常與這些經(jīng)典有關。大體上,理學所討論的主要問題有理氣、心性、格物、致知、主敬、主靜、涵養(yǎng)、知行、已發(fā)未發(fā)、道心人心、天理人欲、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等。
宋代理學新儒家的努力:一方面是強化社會所需要的價值系統(tǒng),并將其抽象為“天理”,同時將其規(guī)定為人性的內(nèi)涵,體現(xiàn)為強烈的價值理性的形態(tài);另一方面,其在努力排斥佛道二教出世主義的同時,充分吸收佛道發(fā)展精神生活的豐富經(jīng)驗,探求精神修養(yǎng)、發(fā)展及完善的多方面的課題與境界,建立起富有吸引力的“精神性人文主義”。經(jīng)過宋代理學的努力,儒學得到了全面的復興和重建,并在宋以后重新占據(jù)了中國文化的主導地位。
在理學中,“理”的意義可分析為五種:宇宙的普遍法則,這個意義上的理可稱為天理;作為人性的理,可稱為性理;作為倫理與道德規(guī)范的理,可稱為倫理;作為事物本質(zhì)與規(guī)律的理,可稱為物理;以及作為理性的理,如理學討論的理氣相勝問題所表現(xiàn)的,可稱為理性。當然,在理學的范疇結(jié)構(gòu)中,理的這五種意義具有統(tǒng)一性,而統(tǒng)一又表現(xiàn)為差別,這就是“理一分殊”。
南宋理學的主要代表是朱熹和陸九淵,其中,朱熹是北宋以來理學發(fā)展之集大成者。如果說北宋二程的時代重點在于解決“什么是理”的問題,那么,南宋朱熹、陸九淵的時代重點在于解決“如何求理”的問題。在理學思想上,可以說,朱熹服膺和闡揚二程的學說,將其發(fā)展為一個綜合性的理論。他既吸收了二程的思想,又吸收了周敦頤、邵雍、張載的思想,揚棄了佛道的哲學,通過對“四書”不斷的、終身的、死而后已的注釋,建立了自己的理學體系。在他的理學體系中,《大學》的思想占據(jù)重要地位,其貢獻就是提出了關于“格物致知”的一套系統(tǒng)的理論解釋。關于格物,朱熹特別提出“即物”,就是不能離開事事物物,尤其是日常的人倫日用,我們要內(nèi)在于一個此世的倫理秩序中,在我們的社會關系、家庭關系中,在我們所處的自然界中找到價值,這就是“格物”最重要的含義。朱熹以理規(guī)定格物的物,發(fā)揮了“窮理”的概念,用“即物窮理”來解釋“格物致知”?!凹次锔F理”含有一種知識性的發(fā)展,同時“格物致知”又不僅僅是一個知識性的發(fā)展,它包含了認識到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惡的,從而在自己的實踐中體現(xiàn)出來。因此,“格物致知”包括了知識論和道德論兩個方面。
宋代理學在朱熹的時代明顯分化,即分化為狹義的“理學”和“心學”兩派,前者的代表是朱熹,后者以陸九淵為代表。以前學術界還有一種認識,即把南宋學術思想分為三派:朱子理學、陸氏心學、永嘉事功之學。與朱熹理學的思想要旨集中在“理”字上相比,永嘉之學的精神特別強調(diào)“事”對于求理的重要性。若從哲學和理論上概括兩宋學術各派的主張,程朱主張“性即理”,二陸主張“心即理”,而永嘉學術可以“事即理”來表達。
朱熹晚年專門講“道心”與“人心”。他的觀點是,要用“道心”來約束“人心”,要用道德的理性與意識來主導、引導、調(diào)控個體的欲望。這一觀點,不論在哪個時代,都是有普遍意義的。從哲學層面來看,關于理性與欲望的關系怎么處理,朱熹的道學思想提供了有意義的處理方式。宋代儒者所說的“存天理、去人欲”,在直接的意義上,“天理”指社會的普遍道德法則,“人欲”并不是泛指一切感性欲望,而是指與道德法則相沖突的感性欲望。理學所要去除的“人欲”并非像某些現(xiàn)代文學家過敏的理解——指人的一切生理欲望,因此把理學叫作禁欲主義是完全不恰當?shù)?。就宋代理學本身而言,其在思想上是“以理釋人”,用理來規(guī)定人的本性。
1992年,我出版了《宋明理學》一書,其中提出,若從大歷史的眼光看,可以用“亞近代的文藝復興”作為宋代理學的歷史定位。從整個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和學術潮流的演變來看,中唐的中國文化出現(xiàn)了三件大事,即新禪宗的盛行、新文學運動(即古文運動)的開展與新儒家的興起。三者的發(fā)展持續(xù)到北宋,并形成了主導宋以后文化的主要形態(tài),也是這一時期士大夫階層的精神表現(xiàn)。
從文化上看,中唐文化與北宋文化的這種聯(lián)系反映了唐宋之交的歷史演變的深刻性。與魏晉以來的貴族社會相比,中唐以后的總的趨勢是向平民社會發(fā)展。中唐以后的“文化轉(zhuǎn)向”正與這種“社會變遷”相表里。的確,禪宗、古文運動和新儒家所代表的宗教的改革、古文的復興、古典思想的重構(gòu),表明這確實是一個與新的時代相符合的文化運動,它在許多方面與西歐近代的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有類似之處。它雖然不是以工業(yè)文明和近代科學為基礎的近代化的體現(xiàn),但可以認為這是擺脫了類似于西方中世紀精神的一個進步,有人把它稱為“東亞的文藝復興”,也有學者稱之為“亞近代”。亞近代是指其歷史性質(zhì),文藝復興是指其文化品格,用“亞近代的文藝復興”才能綜合地理解理學的歷史文化特性。
在中國歷史上,由中唐開始而在北宋穩(wěn)定確立的文化轉(zhuǎn)向正是這個“亞近代”社會過程的一部分。這一亞近代的文化形態(tài),若比照西方的歷史發(fā)展,可以認為它是中世紀精神與近代工業(yè)文明的一個中間形態(tài),其基本精神是突出的世俗性、合理性、平民性。在這個意義上,宋代理學不應被視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沒落的意識形態(tài)或中國封建社會走下坡路的觀念體現(xiàn),而是擺脫了中世紀精神的、亞近代的文藝復興和文化表現(xiàn)。它是配合了社會變遷的亞近代化而產(chǎn)生的整個文化轉(zhuǎn)向的一部分,應在“亞近代化”范疇下得到積極的肯定與理解。有了這樣一個定位,我們對理學可能會有一種平實的、恰當?shù)牧私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