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邊

辛丑初冬時分，我來到大箕山南端，在“好望角”的那塊礁石上，面湖而坐。

這已是五六年間，我第三次到訪“好望角”了。至于它的出處，估摸是此處山巖突入太湖，有點形似南非的好望角，才借以引名。當然，這種往大處靠的做法，不免夸張，令人忍俊不禁。然而，命名者熱愛家鄉(xiāng)的情衷，當也可理解。

太湖之畔的這個好望角，背面是南北走向、被樹木和竹林覆蓋的一座小山脈。在山脊、兩面山坡和山坳里，星星點點散布著幢幢別致的建筑，大多被綠樹掩映。山脈南首斷崖處，建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云水閣，東望是錦園和包孕吳越的黿頭渚，西眺是影影綽綽的馬跡山。沿云水閣崖壁逐級而下，前行三十余米，便是好望角那塊與坡岸淺水相隔的礁石。石北兩側(cè)，白色的蘆花披襟散發(fā)，隨葦干搖曳起舞。朔風拂動，卷起一波波如雪浪花，撲向崖岸，拍擊之聲淹沒了鳥鳴聲。而礁石正南面，則是煙水浩渺的太湖。不遠處，三山似三顆翠綠的明珠，起伏在碧水云天間；又像一似隱若現(xiàn)的巨龜，徜徉在瀲滟的波紋中。流光接天的盡頭，諒是目所不及的杭越湖州了。

千萬年來，被稱為“震澤”的太湖，憑借蒼天獨鐘的厚賜，以其從不干涸、亙古浩蕩的生命之水，孕育并滋養(yǎng)了全流域的萬物生靈；托起了吳越兩地綿延至今的日月和炊煙，將遠古的蠻荒之地，描繪成經(jīng)典的錦繡江南，賡續(xù)了自然和人文的一波波輝煌。錢塘江的潮涌，呼應(yīng)著震澤的脈息；天目山系扇形的、重重疊彩的余脈，為震澤注入不息的源泉；陽羨升騰的窯火，使柔美的震澤，有了光焰的斑斕……

震澤，也是恩澤。澤披吳越大地的前世、今生，也將澤披曠遠后世。

然而，充滿溫情和水的震澤——太湖，曾與伍子胥、孫武、闔閭、夫差、勾踐等一眾響亮的名字相聯(lián)系，與群雄搏殺、波詭云譎、刀光劍影、江山易主相聯(lián)系。那是一種構(gòu)建與拆毀的迭變，是兄弟鬩墻、胞澤相殘的悲歌，也是了無意義、生靈涂炭的血腥重復(fù)。當然，也有大禹率眾治水、泰伯奔吳的至德高標，范蠡西施等傳奇故事。設(shè)若細究個中任何一個人物，以及所涉事件，都足以讓人皓首窮經(jīng)瘦如柴。但，這一切，終究為歷史的煙云所湮滅，被溫情的太湖煙水所覆蓋。時空隙縫間流出的千秋美談，或千古罵名，也被滄桑的巨手，收于面前這一壺笑靨綻放的碧水。曾經(jīng)的干戈也早已化劍為犁，變奏出櫓聲欸乃、漁歌唱晚的裊裊清音。

端坐礁石，我看著湖面風吹波涌，不時有浪花撲到腳下的礁身，濺起點點晶亮飛沫。我和礁石仿佛也隨湖水一起浮沉；又似一葉逆行的小舟，在湖中不停打旋，始終無力擺脫湖水的纏綿，就像眼前翱翔的鷗鳥，不肯放棄美麗的盤旋一般。我不知，這塊嶙峋的礁石的根，究竟揳入地心多深，不知它的根須，深入湖心多遠？也不知，當初范蠡偕西施，自蠡湖泛舟西遁陽羨，可曾經(jīng)過面前這片水域，在三山逗留，或在這塊礁石濯足？更不知，后世的詩人皮日休、陸龜蒙諸公，在我家鄉(xiāng)古芙蓉湖登舟揚帆，一路南行，可曾在這塊礁石登岸歇腳，點燃篝火，放浪形骸，豪飲放吟……

不禁遙想，這天地之間，千年萬載轉(zhuǎn)圜而來的水，注定要在這湖中集聚，百般柔情，千般繾綣，與朝霞織云錦，與夕陽共徘徊，溫潤千里沃野，萬重稻粟。吟誦出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壯美篇章，也形塑了一方水土的柔韌性格。江南大地的每個罅隙，無不有這湖水初始如一、恒久不息的甘甜滲透；歷代庶民的骨脈中，無不流淌著湖水的精華汁液。這湖水，始終保持著它勻稱的容量，淺時，八極傾注；滿時，溢向附近蔚藍的大洋。然而，無論如何溢和流，這湖水，一定有其亙古以來的原汁，一如酒酵，不斷釀制出久遠的醇香，在浪花里，在檣桅的疊影中，在“太湖三白”的呼吸間，在鷗鳥的翅尖，頻頻散發(fā)。這原汁，早與這湖締結(jié)了天荒地老的盟約，恰似這礁石，與這湖共生同在。

似乎覺得，這萬頃湖水，不關(guān)心孕育和滋養(yǎng)之外的東西，以它不變的丹心，均勻的吐納，忘我的蕩漾，以及浩然的氣度，蕩滌任何的權(quán)謀達變，以及術(shù)的種種骯臟不潔；過濾欲的貪婪和蠻橫，以一種素靜靈秀的基因和姿態(tài)，朗朗于乾坤至簡之妙，孜孜于天地循環(huán)化育之道。于是，姑蘇寒山寺夜半的祥和鐘聲、東林書院的“風聲雨聲讀書聲”、錫惠山麓下“天下第二泉”的汩汩樂聲……紛紛與這片廣袤水域和聲共鳴，合奏一曲千秋澄澈的天籟梵音。

我還想到，這湖也曾遭過侵襲。能侵襲和傷到這湖的，只能是人，以及人的欲求所產(chǎn)生的行為，而非天地自然。受襲受傷的湖，也曾在一度黯然后，展現(xiàn)其柔軟中的剛烈，發(fā)起脾氣還人以顏色：藍藻。受到驚嚇的人們，終于意識到：傷湖其實就是傷自己。由是，人們不得不有所收斂，趕緊轉(zhuǎn)換姿態(tài)，與湖套起近乎、修復(fù)關(guān)系，將不該要的、吃進太多的東西交還這湖，助湖恢復(fù)并增強凈化功能。而湖，似乎原諒了這些過往的錯謬，重新鼓蕩起水天一色的碧波，浪聲清越中，仿佛發(fā)出了儼然不可侵犯的昭告。

朔風陣陣，“好望角”崖壁飄來的樹葉，在礁石邊打著轉(zhuǎn)，然后，投入湖中，隨浪花翩然起舞，恰似那一葉葉競渡的扁舟，迤邐于詩意的煙波，映入我漸漸迷離的雙目。

周國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著有詩集《青城詩抄》《夕陽風笛》、小說《無題》、散文集《笨拙境界》《閑思雜集》、紀實文學(xué)《四俊散記》，以及長篇紀實散文《弟弟最后的日子》等。先后獲第二屆中國地域詩歌獎大獎、江蘇省第五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五個一工程”獎、太湖文學(xué)獎等28個文學(xué)獎項。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