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作者簡介】孫全鵬，河南周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碩士，中短篇小說見于《四川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莽原》等文學(xué)期刊。短篇小說集《幸福的日子》曾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9年度）。

一

自從奶奶去世后，父親的情況不太好，他老對我說身體出了毛病，總感覺身后站著一個人要拿走他的魂似的。接父親來縣城住一段時間后，他也呆不了多長時間，非要吵著回老家去，說住在縣城里不像個家。我對他說：“老家離縣城不遠，想回家可以經(jīng)?；丶铱纯础！备赣H說：“那不一樣，老家到底是家，現(xiàn)在住‘籠子’里，怎么是家呢？”母親還說：“在家安心，我在縣城里就頭疼，想出去走也不熟悉，好迷路?！睘榱俗屗麄冊谶@里定下心，趁清明帶著父母去旅游，沒想到，母親的膝蓋得了“積水”，腿疼得厲害，走起路來，像針扎肉一樣疼。真是花錢買罪受，我陪她到醫(yī)院拍片子、拿藥，又托人找偏方，效果總不太好，母親還是一走一瘸，走得不利索。我們家在五樓住，這下沒得商量了，二老說啥也要堅持回老家住。

每次我打電話詢問他們身體，父母像是寬慰我，都說不礙事。相反母親總是掛念我們，安排我注意孩子的喜好，不住地問孩子的情況，說孩子喜歡吃壽司，學(xué)校西十字路那家，量大還便宜。炒米時多放點包菜，孩子喜歡吃，番茄不能少。下面條時要下豆角，孩子喜歡吃，千萬不要下雞蛋，他不愛吃，經(jīng)常吵著說雞蛋里有生命。聊完了孩子，母親就說起家里的那片老宅，前段時間沒在家，樹也被別人砍了賣，地邊的那些磚頭被別人偷走了，家門口的那個石滾不見了。后來，就開始說村里現(xiàn)在的情況，現(xiàn)在隨禮都變大了，以前村里都是50，現(xiàn)在100、200了。你三舅家的生意還不錯，三個孩子都爭氣，炸油條麻花四處批發(fā)，像個陀螺一樣閑不住。你二妗子沒事時去農(nóng)場幫幫忙，一天六十塊錢，就是太累，身體吃不消。你姨家最小的孩子都上高中了，上的是重點高中。

父親卻從不說這些，他告訴我，現(xiàn)在村里正搞鄉(xiāng)村振興，準備建個魚塘，也準備投資一點。我笑了：“你從哪弄錢呢？”“別小看我這個老家伙，我還是有點?！备赣H說?！熬湍隳屈c錢？”我反問他。父親說：“你怎么不支持我？我死了又不帶走，到時候還不是給你？你現(xiàn)在掙不到錢，到我這個年齡就知道了?！备赣H年齡大了，依然擺著一副架子教育我：“你的孩子能教育成像我這樣就可以。你看看，村里的老鍋身體不好，一個個新人都起來了，我們這樣的老家伙慢慢都走了，西天取經(jīng)了。父親習(xí)慣稱自己為老家伙。你知道你姜老師吧？”我說：“知道?！备赣H說：“他現(xiàn)在不開輔導(dǎo)班了。還有姜老師現(xiàn)在生活不錯，原來在一家私立學(xué)校代課?，F(xiàn)在身體不行了，人一上七十，由不得自己了，說到底，最重要的還是身體?！?/p>

母親的腿還是沒好，我回老家去給母親送藥，白天上班，趁晚上有時間回去，這樣還可以在老家住上一晚。那天晚上到街上走，看見大街上坐著一群人里有姜老師，姜老師問我：“你現(xiàn)在這個點兒怎么回來了？”將軍寺村的人都是這句話，不逢年也不過節(jié)的，應(yīng)該好好在外工作才是。我說：“給俺娘送點藥。”“還是家近了好，想回來就回來。孩子再有本事，還是得留在身邊?！苯蠋熣f。我細看，李老師、張老師還有幾個上年紀的都在，人一上了年紀不打牌不抽煙，干啥，說說話，找點事干。享福不享福，得看心情，他們都很享受晚年生活。我掏出煙讓了一圈，發(fā)現(xiàn)大家都不怎么吸了，不是因為煙貴，而是身體的原因。最喜歡抽煙的張老師也不抽煙了，不知道他怎么戒掉的，當時不讓吸煙，他老婆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年輕時有一次為了吸煙，他藏起來放在了被子里，最后發(fā)生了火災(zāi)。不過，不吸煙這是件好事。

坦白地說，這些年我能走出將軍寺村，全靠這幾位老師的教育，小學(xué)時都是他們幾人教的。我上小學(xué)時，幾個村子就一個學(xué)校，上個學(xué)不容易?，F(xiàn)在年紀大了，經(jīng)常都聚在一起。別看老張家的閨女飛得高，出國了，有啥用？再好也是人家的，外國的，一切都是水中月。張老師、李老師、姜老師，這幾個人本來還瞎扯一陣子，現(xiàn)在都轉(zhuǎn)向了我，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問我。

“孩子都有五六歲了吧？”

“你比那時候胖了！”

……

我想，也許真像父親說的那樣，等我老的那一天，我真不知道會是啥樣呢。

二

這張老師外號叫張大牙，喊他老師并不是因為他教學(xué)，將軍寺村這一帶喊懂手藝師傅“老師兒”。他老父親做木工，是匠人，但他偏偏喜歡與他老爹對著干，不喜歡木工，偏偏喜歡修理聲音機。

大牙本名叫張勝利，他門牙比較大，突出嘴唇外，喊著形象也順口，就喊成了張大牙。他爹讓他干啥他不干啥，他家里的條件不錯，本可以上學(xué)，但他總愛睡覺，一聽課就睡覺，又懶，不想學(xué)習(xí)。他愛擺弄東西，先是玩具，后是家里的聲音機、錄音機，又加上不知道在哪里偷看了幾本書，感覺自己的本領(lǐng)大了去了，成為了行家，就不知天高地厚。他把物件拆了裝，裝了拆，擺弄來擺弄去，就是喜歡這樣玩。他爹讓張大牙學(xué)老本行，讓他拿鋸，故意把鋸條弄斷；讓他拿墨斗，他把里面的黑線使勁往外拽，線軸子都扯出來了。他自己弄了個箱子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箱子里裝有烙鐵、喇叭、破舊的聲音機和電線等大大小小的零件。誰家的聲音機壞了，喇叭不響，換臺沒聲，電波刺啦響，都可以找他，人家稱呼他“老師兒”，他喜歡別人這樣叫他。我很少見他能修理好過，相反，吸鐵石倒是不少，我每次去找他要，他都給我，我就用吸鐵石吸鐵渣子，吸了不少，用紙包住。

后來，張大牙經(jīng)常在四處村莊轉(zhuǎn)悠，不管怎么說騙了不少錢，仗著有幾個錢到處吃喝，慢慢尾巴尖兒撅到天上了。村里人沒有誰喜歡這樣的，人家巴不得身邊人比你還要慘。坦白地講，他家庭條件還不錯，卻沒有討得個老婆。當時父親想給他撮合，可他沒個正行，不去見面。村里人說這是報應(yīng)，老天哪能讓你都好，好像從一開始，大家就不希望他過得比人好。那次在修理錄音機時，他修壞了一臺錄音機，人家讓他賠，他處處喊著沒錢，人家認為他裝賴，打了他一頓。當時看笑話的是李老師，還有姜老師，他們年齡大小都差不多，看不慣你尿得比他高。不知道咋回事，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模糊，有人說是焊東西時濺到眼里了，有人說他命該，還諷刺道：“這張老師兒真是開了眼了?！?/p>

把掙到的錢都花光，還搭上了一些積蓄，眼睛也沒看好。這下，有人開始同情他了。

張大牙的眼睛沒瞎，就是看不太清，卻沒有被這擊倒，他老父親說：“讓你乖乖地跟著我做木工，你不干，以后別瞎跑了，咱家還有幾畝地?！彼廊徊煌?，繼續(xù)修盆盆罐罐，這是小生意，好像他不信命，不信別人的安排，就開始自己一個人闖蕩。還倒騰過化肥，賣過番茄等。他一直活在父母的反判下。結(jié)婚不結(jié)婚這是大事，你再有錢，沒有老婆，成不了家，在別人面前總要低人一頭，但直到現(xiàn)在婚姻還沒有定下來。

那家伙喜歡上了喝酒。酒是個好東西，一沉醉其中什么都忘記了，他好像找到了虛擬的自己，很大，像個神仙。當一個人醒來時，回到現(xiàn)實，面對著一個空空的房間，才感到什么是孤獨，似乎外面的月光從來沒有多照亮他那陰暗的房間一次。四十多歲的人了，他開始偽裝自己，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一個人到了困境，沒個人訴說，也沒有人去幫助他。

村里有個女人經(jīng)常來找他修理東西，也是圖省錢。時候一長，孩子喜歡得不得了，慢慢的，女人給他做個飯，有時候就不回去了。老張就明白，張羅著給他們成了家。果然，婚后的日子還幸福。人們說，這小子有福了，生活不錯。有了女人，他全身充滿了力量，開始有了方向，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怕別人欺負孩子，就在鎮(zhèn)上開了個修理鋪，還是干起了老本行。這樣就成了鎮(zhèn)上人了。

家里那兩個女兒爭氣，上學(xué)成績好，女人也是個過日子的人，慢慢他的日子紅火起來。將軍寺村的人后來去看他，回來都羨慕她，說女人保養(yǎng)得不錯，人們都在笑話他，現(xiàn)在不笑話了，流露出一種羨慕，但萬物都沒個準。錢沒少掙，但從不經(jīng)他的手，由女人管著。后來女人不知道怎么與一個理發(fā)的跑了，把錢也一下子帶走了，他成了窮光蛋。李老師專門去勸過他，張老師說：“你別可憐我，我沒事?！彼孟癜研亩挤旁诤⒆由砩狭?，孩子上學(xué)需要錢，他就一點點攢錢，依然閑不住，沒有把自己廢掉。

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留在了大城市，他給了閨女最后一筆錢買房子，把店鋪賣了，回到了家里。他什么都沒有了。閨女接他去享兩天清福，他不去，偏喜歡在將軍寺村呆。

“家好?！彼艘豢跓煛，F(xiàn)在只有他還在堅持吸煙，就這一個愛好，也不貴，帝豪。

李老師就打趣他說：“張老師，你不是把錢都給閨女了嗎？這在哪里弄的錢?！?/p>

嘿嘿嘿，不說話，張老師笑笑，默默吐了一口煙圈。

李老師聽了，“哦”了一聲，頭轉(zhuǎn)向了一邊，看幾只螞蟻在慢悠悠爬樹。

三

將軍寺村里人都說，李老師這家伙頭腦活，是個猴精，以至別人在將軍寺村提到老師這個職業(yè)，都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與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比鬼的心眼都多，誰見過鬼，沒見過。當老師可是個香事，誰也不想讓他干，這好事怎么也輪不到他頭上。天旱時他給村支書去澆地，天天就在屁股后面跟著；又和校長走得近，他不知道咋拐的關(guān)系，他七扯八拉喊校長為表爺，這個稱呼到哪里都喊得響當當，一點沒有難為情。后來，他就當了老師。

他教我時，教唱歌，也教語文。黑板里這個“黑”字的讀音，他教成了“寫”這個音，瞧著黑板，黑板的“寫”，這音就不太準，直到后來我考普通話時還沒完全改掉，這都是李老師的“功勞”。小學(xué)里也學(xué)不了多少東西，他帶我們?nèi)ネ?，到莊稼地里抓蚱蜢，到河里捉魚，總之，只要不學(xué)習(xí)的事兒他總弄得挺好。他留著小分頭，村里有啥事準會有他的存在，還像回事兒地指指點點。他不怎么愛讀書，比起姜老師差多了，但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內(nèi)容，大到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小到四外村親戚關(guān)系，比誰都了解，大家也喜歡聽他胡扯，跟真的一樣?？荚囈慌琶?，倒數(shù)第一，這不要緊，真正能記得住他的學(xué)生不少，跟他都親。但家長不這樣，煩，還是想讓孩子成才。

李老師最“出名”的是他的為人。他只要粘上你，非得從你身上刮摸點啥。看見你吃飯，他也坐在那里，要了東一碗西一碗，吃飯的時候喊著去付賬，他一站起來，別人也搶著付錢，他卻坐了下來，還不好意思地說，下次我來。父親有次趕集，他乘著車到集上買東西，父親買什么，他也要到那家去買，要付錢時他就對父親說：“你先給我墊上，我回去給你。”但直到今天，李老師也沒提借錢那門子事。不過，這都是小錢，也沒人真計較，但后來慢慢多了，就有人煩了。這次在這個身上，下次在那個人身上，誰吃了他的招兒，人家就不再和他來往，雖然表面還是那個樣，嘴里不說，但心里都瞧不起這號人。

這家伙臉皮厚，這點不得不佩服他，真的，臉皮壯，吃得胖，村里不止一個人這樣說。像往常一樣，他見村里哪個地方人多，他照樣往人群里鉆，從來沒有不好意思過。他到張大牙家修理聲音機，他問張大牙要點電線，最初張大牙也沒有在意，給了他，后來又要螺絲，不給還不行，好像你有啥東西，就非得給他一樣。

張大牙有次煩了，反問他：“你家有錢，怎么不給我呀？”

“我有錢為啥要給你？”李老師的臉憋得通紅，簡直要動手了。

“那我有線為何要給你？”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崩罾蠋煴锪税胩旌俺鰜磉@幾個字。

這件事反而成了李老師到處說張大牙不是的把柄，認為張老師教養(yǎng)有問題，人怎么這樣小氣？李老師還挺有理，到處去賣張大牙的賴，不明白真相的人們，一聽還真是那么回事，怪張大牙摳門，弄得張老師到處解釋，拍著胸脯保證，對老天爺發(fā)誓，才算消除誤會。

不過，將軍寺村的人也不傻，你精，咱就不跟你來往。

結(jié)婚后，李老師的老婆杏花是個過日子的人，不過農(nóng)村女人多是如此，但李老師對他老婆杏花也一樣摳門，處處留著心眼，兩個人較勁。有時候因為多點鹽還要叮當一陣子，老婆一氣之下，連我你都這樣，日子沒法過了，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兩只眼珠子突出來。但她沒死成，搶救過來了，她媽媽勸她想開點，路還長著呢。對于這樣的摳門，她是真想不開，后來又上吊尋死，也沒有死成。當他們從醫(yī)院回來時，卻發(fā)生了意外，一輛車把她撞了，那司機喝醉了酒。人們都替杏花感到不值。人家賠了李老師五千塊，聽說，李老師拿錢的時候滿臉的笑，都凝成了一朵花，也不管留下的一個閨女，村里人罵他不是個東西，老不死的。

當老師沒責(zé)任不行，李老師天天跑出去玩，后來有學(xué)生家長看不下去了，告到校長那里堅持要把他開除。姜老師與他深談過一次，讓他安心帶學(xué)生，這家伙卻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還說是姜老師告的狀。姜老師氣得好長時間不再理李老師。李老師被下放到后勤，印刷資料，但資料哪能天天有，他自己總能找點事。天天在一旁指揮來指揮去，比校長還事多。當初，人家是可憐他到后勤，給他一碗飯，讓你閉嘴就是了，別天天嘰喳了，他偏不是，仿佛這世界沒有存在感不行似的，哪里都能有他的影子。如果學(xué)校沒事，太平，他一去，準會要發(fā)生點事，這才是他。為這事，父親還專門勸過他，讓他少管閑事，要給自己留條后路，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處處為難人。

我到鎮(zhèn)上上初中了，就再也沒有見到他，李老師在村里不受待見，當他的面不說，他前腳走，大家準會在背后罵他老不死的。我經(jīng)常聽村里人說，老不死的，等你年齡大了，看誰抬你的棺材？沒有誰會搭理你，斷子絕孫的料兒。

再婚后，他還專門擺了一桌，他這樣精明的人，才不想失去收禮的機會。這種人會張羅事，螞蟻大小的事兒也非要全部人知道，人們都說他作白。他到我家找父母，還專門給我買了本作文書，鼓勵我好好考大學(xué)，我一看準是在地攤上買的。見我家正喝茶，他也不當自個是外人：“別見外，打個稀飯就可以，我喜歡吃變蛋，多放點蒜瓣子?！蹦赣H氣得直咬牙，父親使眼色別這樣，他接著說：“我本來不想待客了，但別人都說這不好，不給村里人面子，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看我弄得里外不是人，啞巴吃黃連，我說不出來苦來。待就待吧，就不讓鄉(xiāng)親們隨禮了，要不然人家說我。”他說話怪好聽，能把死蛤蟆說成活的。臨走的時候，看見我家曬的紅薯片子，就對我媽說：“嫂子，你家的紅薯片子是紅瓤的吧，這吃著真甜?！备赣H說：“小鵬，給你叔找個袋子裝點?！彼膊豢蜌?，裝了半袋子，可能感覺有點多了，又掏出來一些：“吃不了多少，也就是個味兒?！?/p>

后來，他又拿上煙讓張大牙通知村里人，早忘了以前結(jié)下的梁子。他提前交給張大牙一個本子，上面有寫好的名單，記著一些人的名字。又提兩瓶好酒到姜老師家：“這事你還要管，誰讓你是兄弟！”姜老師老婆翻白眼珠不搭理他，姜老師只是吸煙也不說話。“你可不能跟兄弟一般見識，我是粗人，以前做得不到的，都過去了。誰讓咱是弟兄們呢？”說著身子往他身上靠近，胳膊肘子不住地碰他，像關(guān)系很好那樣。

李老師走的時候，看見搭在院子的幾辮子蒜，一下子觸動了新想法。李老師說：“這兩瓶酒你一定要留下來。你不喝也要留著，以后我要找你喝幾個。”姜老師客氣一下：“我真不喝，放我這里，都放壞了?！崩罾蠋熣姘丫朴痔崃锪嘶貋?，還順便裝走了一大辮子蒜。

李老師結(jié)婚真的重新收了一次禮，把全村的人都叫一遍，還有四外莊的，有的甚至見一面就去請，人家也不好意思不來，都是一個村的。這事做得也是絕了，斷子絕孫的料兒，村里有人在背地里都說。

誰能想到，李老師婚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學(xué)習(xí)還不賴，一兒一女，日子還真中，只是他老婆的命苦些。

四

我真正聽說姜老師時才七八歲，人家都說他家里有書，多得滿墻都是，我害怕他，因為我怕讀書。他很聰明，會哄小孩子，小孩子也很愿意跟他學(xué)習(xí)。村里有人說，孩子交給他，放心。他到鎮(zhèn)上到縣上開會，人家買衣服買吃的，他好買書。他是那種喜歡收集知識的人。

父親最初想把大姨介紹給他，父親勸母親說：“這跟著他以后餓不住，他當老師也有工資，還可以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受人尊敬?！蹦赣H說：“不行，他家里窮成那樣能中，本來就掙不到三核桃兩棗，還天天買書，有個弟弟還得了小兒麻痹癥?！备赣H想想不是沒道理，好事沒弄成最后當了惡人可不好了，就沒堅持，誰知道以后日子會是什么樣的呢？后來就再也沒提這個媒。

姜老師受尊敬，有知識的人都應(yīng)該受到尊敬，這家伙特別講究，說一不二，穿衣服也干干凈凈的，不愛開玩笑。他啥都明白，讀得書多，但從不給別人點透，留著面子。人家請他寫字或什么對聯(lián)，他再忙也要抽時間去，幫個人場。他愛喝酒，人家請他辦事，他不要什么，弄得別人說他裝，他就笑，不說話。主人最后往往給他送條煙拿幾瓶子酒，他不要，又給人家送回去，不愛占人家便宜，弄得主人家很沒面子。時間長了，就沒人跟他客氣了，像是一種義務(wù)勞動，背后有人悄悄說他是個君子。

姜老師不愛開玩笑，說話辦事有鼻子有眼，慢騰騰的，張大牙經(jīng)常見了他就損他：“你小子，天天收的禮不少呀？”他一臉嚴肅，后來憋了半天：“不比你這個大財主?！?/p>

姜老師一直熬到到退休，但絲毫沒休息，聽說退休的第二天又去掙錢了，找了個私立小學(xué)，畢業(yè)班，一節(jié)課三十塊，還當著班主任，干活又踏實，一個月三千來塊錢，將軍寺村里的人羨慕說：“你看看人家，老了老了，倒又吃香了?！?/p>

姜老師在縣城工作干了差不多有五六年，錢真沒少掙，可謂雙工資，本來一份財政工資，再加上私立學(xué)校的三千多，一個月六七千。父親有時候到縣城就找他，他也大方，只要村里來的人，都帶到飯店吃飯，點一桌子菜。兒子也安了家，在省城進了大公司，年薪好幾十萬，但壓力也大，買房子都是上百萬元，找個女朋友在政府部門工作，大學(xué)時候談的對象，感情好著呢，相親相愛。后來，兒子當上了副總，說啥不讓姜老師再當老師了，但他也不習(xí)慣在城里，就回到了將軍寺老家。

在私立學(xué)校那幾年，姜老師學(xué)會了寫詩歌，比語文老師都好，一個教數(shù)學(xué)的還真有水平。他喜歡看書，寫古體詩，押韻，還加入了縣里的詩詞協(xié)會，沒事的時候跟著一群人去采風(fēng)，風(fēng)風(fēng)火火，退休機關(guān)干部，大學(xué)生……在將軍寺村，像他這么大年紀的都基本上不待見的，張大牙天天無所事事，李老師與賣菜葉子的為便宜幾毛錢討價還價的時候，姜老師又精心打扮一下要云采風(fēng)了，他有鼻子有眼兒說：“這縣里有個會，我得去參加一下。”在其他人的注視下，他騎著電動車走了。到了這個年紀，他仍有那份閑心，難能可貴。

后來，聽說一個女退休干部模樣的人經(jīng)常開著車找他，也是詩詞協(xié)會的，模樣不難看，總圍著紅圍巾。村里人說他又交桃花運了，黃昏戀來了擋都擋不住。張大牙讓他請客，他嘴一撇，拍拍屁股走了。李老師在后面說：“你啥意思，還怕我們隨不起禮？”

前幾年見過姜老師一次，他專門到我家找我說話。那時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市文聯(lián)上班，他表明來意。姜老師說：“我準備出詩集，就是書號太貴?！彼麊栁沂值紫掠袥]有朋友有門路。我說：“怎么沒有呢？咱們市里每年都有精品工程項目，到時候報下?！彼麧M意地走了，走了老遠，還回過頭說：“你記得操操心，這事兒就指望你了?！?/p>

姜老師走后，父母在廚房里說話。

“你看看人家老姜，這生活不錯，神仙般的日子?！备赣H說：“你看，這當初呀，要我說……這都是人的命呀！”父親意味深長地說。

母親不說話，手里的勺子摔得哐哐叫。

五

月亮不見了，天一黑，將軍寺村安靜得可怕，連狗叫聲都沒有。

我正在家看書，其實說是看書，也就是思考點事整理整理思路，出去也沒啥事。這時姜老師來了，他身子顯然不好了，腰彎不說，像四十五度鞠躬，說話快了止不住，老咳嗽，喘氣喘得厲害，他過了年就七十三了。姜老師對我說：“你在那邊要好好照顧下，閨女考上了三支一扶，走我的老路子，要面試了，你給她指導(dǎo)指導(dǎo)?！蔽艺f：“好好準備，現(xiàn)在都是公平公正。”臨走的時候，他說：“遇到出書的事一定要給我說下，稿費不得少于兩萬，我可以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到時候你功勞是這個，大大的?！彼恿宋业奈⑿?，我給他說：“等你整理好把選題給我?！焙髞?，我試著給一些朋友推薦一下，朋友只是給我回了一個字“好”，沒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我再問，人家也沒有回復(fù)，出書的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我給她女兒通過兩次電話，提醒她面試的一些注意事項，如何導(dǎo)入講課，如何使用評價語，如何打造亮點，如何給自己提升信心，也介紹了一個當老師的朋友，她跟著去聽了幾節(jié)課。姜老師女兒倒也爭氣，順利過了面試。那天他女兒專門來看我，除了帶半袋子花生，還帶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一看是書稿，全是手寫的，小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下了不少功夫。她有點不好意思說：“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蔽覇査龑淼拇蛩?，她說：“我想回老家，就在將軍寺村繼續(xù)教學(xué)。”她講她再也不怕別人說啥，家鄉(xiāng)她是不想再離開了。后來我才知道原因，姜老師也不愿意在城里住，只想在家呆，她就留了下來。

張大牙經(jīng)常諷刺李老師：“好好的福不享，天天在家干啥？”李老師不知道從哪里聽到消息，他們不止一次給父親聊這事：“還不是因為身體？不中了?！逼鋵?，我知道原因，父親給我講過，掛念那幾畝地，沒人種不中，姜老師的兒子就讓她姐在家陪著姜老師，在哪工作不是工作。我感覺這話也有道理。不過，大家的意思很明顯，羨慕他，畢竟人家可以有選擇嘛！

姜老師現(xiàn)在不喝酒了，原因很簡單，身體吃不消了。有一次與一個小伙子杠上了，誰也不服氣誰，喝了大半斤，被送進了醫(yī)院，差點沒見閻王。張大牙就打趣他說：“閻王長得帥不？”姜老師終于不再喝酒，他閨女見誰跟他喝酒，酒杯直接摔碎，一點也不留面子，弄得人家都尷尬，慢慢的，喝酒也沒人再喊他了。

姜老師、李老師和張大牙有時候聚在一起，啥都聊。

“你閨女那是在關(guān)心你，你這都不知道？”張大牙勸姜老師。

姜老師搖頭。

李老師說：“你幸福，燒擺的了?！?/p>

姜老師說：“哪有這樣幸福的？”

李老師沒事的時候老往城里跑，到縣城剪個頭發(fā)，回來就吹那邊的服務(wù)員多年輕，手多嫩，具體干啥也不知道。張大牙就笑他：“老不正經(jīng)?！苯蠋熞舱f：“你都入墓窯子到頭了，還有這心思？”李老師說：“你們倆懂個屁。”

這話說出后半年，李老師死了。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竟然翻出來一個房產(chǎn)證，在縣城老李留下了一間門面，買的早，當時還不值什么錢，現(xiàn)在值錢了，好幾十萬。張大牙還專門去看過，嘴不住地咂摸著，悔斷了腸子，自己當初咋沒這眼光，這一輩子摳門的李老師原來摳在這地方。

幾個人給李老師一轉(zhuǎn)手，那門面賣了六十萬，錢一交付，姜老師問張大牙：“你揣著這錢干啥？又不是你的，那是老李的。他老婆現(xiàn)在身體不好，你得交給老孫（我父親），讓他管著我們放心?！备赣H堅決不管這錢，這事管好了你是應(yīng)該的，要是哪點出了問題，一大圈子人都會埋怨你，到時候吐沫星子能把你淹死?？锤赣H猶豫，姜老師還有幾個管事的人說：“我們信你，交給你我們放心?！?/p>

這事兒不能再推脫了，再推沒啥意思了。父親說：“以后有了合適的人我再交給他?！备赣H暫時保管了。用這筆錢幫李老師老婆請了個保姆，所以李老師老婆一直有人照顧著，一直到死身邊都有人，沒有痛苦。沒想到一輩子都小氣的李老師死了死了，還給他老婆留下了一筆財富，這倒是將軍寺村人所沒想到的，李老師生前他老婆受了多少苦，現(xiàn)在都不提了，都知道，李老師他老婆晚年幸福，有保姆伺候著，在將軍寺村哪有人能享受這待遇。

確實是這樣，三年后，李老師老婆去世，那筆錢還沒用完，經(jīng)商議，二十萬元捐給了學(xué)校，二十萬元修了村里的水泥路，好像還剩下一點對不上賬。那幾個人不問我父親，而是問張大牙，好多買東西的事兒都是他負責(zé)，他怎么也說不清錢花去了哪里，姜老師笑著嚇他：“你得小心點，李老師在下面等著你，你還是親手交給他吧?！?/p>

張大牙嘟囔半天，臉都憋紅了，擺著手，也沒有聽清他嘟囔的啥。大概意思，他自己啥也沒拿，啥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