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上海人》

胡展奮專欄作家Columnist喜歡歷史，酷愛大片

沈嘉祿的新著《上海人》問世，引起了很大關(guān)注。

事實上，改革開放以來，已有不計其數(shù)的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民俗學家及記者、作家寫過無數(shù)遍的上海，“寫上?！背闪艘婚T熱學、顯學，或戲稱“滬吹”——以至于一位上海作家如果一點都沒有寫過上海，會覺得不太好意思的。

誰說過的，但凡上海的事，一寫就是大事。其實，這只是極而言之的夸張之辭，事實上太多的“寫上?！?，只是輾轉(zhuǎn)抄襲，陳言相因，甚至只是資料的播弄，“蛋炒飯”或者“飯炒蛋”罷了，反正寫舊上海自有太多的檔案，寫新上海又有太多的報表，缺的就是自己的分析或獨到的思考。

比如，說到租界，就一律是“殖民地”，完全無視它曾有“現(xiàn)代文明窗口”的一面；一說舊上海的勞動人民，就一律“苦大仇深”，同樣無視不同行業(yè)之間巨大的收入差異，比如租界內(nèi)的黃包車夫收入可以高達每月20—30大洋（彼時一頭牛價僅8個大洋），決非“苦大仇深”，而租界外的“野車夫”就常常挨餓了，此類等等，一個時期以來，甚至形成了某種“僵化的平庸”，我干脆不看。

惟其沈嘉祿的《上海人》一出，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對上海歷史的形成，他的敘述很精煉：（那是）在異質(zhì)文明的沖擊下，本土文化所經(jīng)歷的一次次淬煉和淘洗。上海之所以精彩，就因為一個“雜”字，他做個比方說，川菜中的“干燒鯽魚”也是在上海歪打正著燒成的，然后又回流四川。

上海人的成長史，他說“就是一部從‘鄉(xiāng)下人’變成‘城市人’的歷史”。

請注意，他用的歷史材料并非獨家，但他的敘述和觀點卻每每獨出機杼，比如，上海人的成長史，他說“就是一部從‘鄉(xiāng)下人’變成‘城市人’的歷史”，而西方物質(zhì)文明在近代上海的傳播，他稱之為“物質(zhì)生活啟蒙運動”，不能簡單地貶之為“侵略”“掠奪”“剝削”，舉凡煤氣燈、電燈、自來水、郵政、電話、電車、垃圾車……都使上海之所以成為了上海。

尤其是第一章第一節(jié)“英國人來了”的敘述，令人感到作者到底是小說家出身，那種娓娓道來的“噱頭”和“澆頭”，讓人感受著紀實的同時，也享受著說書先生的活色鮮香，而且此種“活色鮮香”一直保持到終篇。

誰說過的，寫“上海人”最合適的就是嘉祿。我以為除卻寫作實力，他還有某種特質(zhì)和修為，“特質(zhì)”說來較復(fù)雜，何妨說說他的“修為”。

還是十五六年前，我在外講“不能忘卻的‘洋先賢’”，嘉祿提醒我兩點。1.英國人赫德不能不提，其掌舵大清海關(guān)45年，乃近代中國海關(guān)制度的開創(chuàng)者；2.談海派文化的綜合性，不能不提舊俄文化，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了馬列主義，也送來了“羅宋癟三”——大量的帝俄時代的落魄知識分子諸如測繪師、工程師、外科醫(yī)生、舞蹈家、畫家、歌唱家、化學家等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不斷地向上海匯聚并定居，海派文化因此又增加了厚度與高度。換句話說，因為其長期關(guān)注“上海學”（姑妄其稱），30年甚至更長時期的積累和思考，所謂厚積薄發(fā)，方有今日之《上海人》！

抄抄弄弄的“滬吹諸公”以為然否。

有鑒于此，本書既具學者的嚴謹，又備敘述的生動，先分析了上海歷史的形成，特別是海派文化的前世今生，此為“源”，然后詳述上海人性格的形成以及地域文化的濫觴，此乃“流”?！霸础奔惹迩宄?，“流”也就明明白白了。

“寫上?！睂⒗^續(xù)是“熱學”與“顯學”。我推薦大家下筆前不妨一讀《上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