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憶荒原

李曼

一

北京奧體中心住著一位建國初期的女鉆工。獲悉這個消息，我立馬決定去拜訪她。去之前，我給這位名叫徐筱如的老人打電話。得知我是來自地質隊的作家，她很激動，希望我們盡早見面，建議我乘公交去奧體中心，說正好可以在車上觀賞初秋的京城。徐老師電話里還反復叮囑我怎么走，在哪里下車，生怕我不認路走丟了。我說我的方向感比較好，讓她放心。

秋日的京城涼爽，舒適。我在公交車上，卻并沒有把心情放在觀賞京都的秋景上，一心只想盡快見到徐筱如老人。86路公交很快就將我送達徐老師居住的小區(qū)附近，90歲高齡的徐筱如白發(fā)蒼蒼，拄著拐杖站在小區(qū)門口迎候我。進出小區(qū)的人不多，她一眼就看見我了，像熟識我的長輩一樣，高聲叫我的名字?！疤煜碌刭|人是一家”，“地質”一詞把我和徐筱如老人聯(lián)結起來。

徐老師性格開朗，滿面紅光，雙眼明亮，那是一雙穿越浩渺時空，卻依然保存美好顧盼的眼睛，絲毫看不出歲月的渾濁，依稀能辨認出她年輕時的美麗容顏。如果不是前兩年摔了一跤，她說她還能打籃球，能順暢地在30米的游泳池里游上幾個來回。我說這大概是她年輕時在鉆機上工作，為她的身體打下了良好的底子。徐老師朗聲笑了，告訴我，她是一名工作到80歲才退休的教授級高級地質工程師，從事野外探礦工程工作、做巖芯分析和地質編錄工作時，在鉆機上結識過幾名女鉆工。但她自己一直在地質部（現(xiàn)自然資源部）工作，并沒有在野外地質隊打過鉆。我愣了半晌，轉而更驚喜，原來徐老師是一位“國寶級”的女地質專家！

徐老師在北京生活了六七十年，但說話時還帶著軟軟的南方口音。她像孩子一樣“咯咯咯”地笑，說自己是“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她翻出事先就準備好的照片給我看，我就這樣乘上了徐老師記憶的帆船……

二

1957年12月初，北京，地質部，一個看似平常的周末。

在地質部工作了三四年的徐筱如，不再像初來時那樣，見著大領導就膽怯了。這天下午臨近下班，某司長把徐筱如叫到辦公室，告訴她，暫時把她借調到國防科工委，需要她在一項絕密工作中從事地質勘探工作。這期間，不允許打聽和詢問與工作無關的事情，不允許詢問工作意圖，不同工種之間盡量少交談，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司長要徐筱如當晚就準備好行裝，帶上長期使用的行李和日用品，攜帶必要的技術專業(yè)書籍，明天早上5點出發(fā)。司長嚴肅的表情，令徐筱如心跳加速。司長接著強調：“從現(xiàn)在開始，不要問去多久，不得與外界聯(lián)系，就是你的父母家人，也不能讓他們知道你去了哪里。一切行動要服從部隊首長的安排。遇到特殊情況，只能和我或何長工副部長聯(lián)系?！眲偝蔀橐幻泄差A備黨員的徐筱如點了點頭，她懂得黨的組織紀律性。

北京的冬夜真冷，路上行人稀少，樹葉早已從樹干上分離，不知飄向了何方，留下枝條在空中無節(jié)律擺動。北風沒有了樹葉的緩沖，直直地吹打在徐筱如的臉頰上，她系緊頭上的圍巾，打了幾個寒噤。是冷？是緊張？好像都有，更有受之重任的興奮和激動。

此次受命的一百多人，都經(jīng)過層層選拔，嚴格挑選，是一支政治素質過硬、專業(yè)技術精良、工作作風嚴謹?shù)奶厥鈶?zhàn)旅，只有徐筱如一名女性。

冬夜好漫長呀！徐筱如看著自己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喜悅又惆悵：她多么希望現(xiàn)在是和男友緊緊依偎在路燈下……

1953年國內地質隊成立初期，只有少數(shù)日本產(chǎn)立跟鉆機和美國產(chǎn)鉆機，陳舊落后。為改進技藝，我國先后從蘇聯(lián)引進大批先進的油壓鉆機件和先進的鉆井工藝。從鐵砂鉆到硬質合金鉆以及金剛石小口徑鉆，大大提高了鉆進速度。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地質部從蘇聯(lián)聘請專家，幫助我國加速地質工作發(fā)展，同時也輸出一批地質技術干部赴蘇聯(lián)學習深造。徐筱如的丈夫就是赴蘇留學的專家。

熱戀中的徐筱如，夜深人靜時，常在燈下給遠在蘇聯(lián)留學的男友寫信：昨天破解了一個地質專業(yè)疑問，今天自己獨立完成了一個地質項目報告……這些大大小小的喜悅，她都托鴻雁傳書給心愛的人。戀人也會通過信使，把自己留學的所見所聞告訴親愛的姑娘，給予徐筱如愛的力量。那時，一封國際書信在路上最短時間得兩三個月。此時此刻，徐筱如多想把自己將執(zhí)行一項光榮而艱巨任務的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心上人。她拿出鋼筆，在信紙上無聲地輕喚戀人的名字，倏地又愣在昏黃的燈下，不知該如何向男友傾訴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就是時間允許，她也不能說，她務必嚴守黨的機密。從現(xiàn)在開始，她要藏起所有的喜怒哀樂，一個人默默地承擔未知的一切；她要忍受有家不能回，有話不能說的苦楚和煎熬。隱姓埋名，以“忽然消失”的方式作別親人和戀人，讓墜入愛河的徐筱如不免生出幾分感傷：這一別，何日才相會？淚水禁不住滑落下來。不過，經(jīng)歷了舊中國血雨腥風考驗的徐筱如，深知新中國正處在建設時期。她想起了劉少奇同志在1957年接見北京地質勘探學院應屆畢業(yè)生代表時說：“地質工作者是建設時期的游擊隊、偵察兵、先鋒隊，是社會主義建設的開路先鋒?！毖巯拢约鹤鳛榈刭|行業(yè)的翹楚，即將為祖國的國防事業(yè)盡綿薄之力，她又油然而生自豪之情。

那夜，25歲的徐筱如失眠了……

三

徐筱如出生在貴陽一個舊知識分子家庭，父親畢業(yè)于南洋路礦學校土木工程系。雖然父親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但受“女子無才便是德”封建思想的影響，他認為，女人能認識幾個字，嫁個好男人，相夫教子過日子就行了，別到外面去拋頭露面不著家。徐筱如的母親是典型的舊中國傳統(tǒng)婦女，她很敬重博學的丈夫，對他言聽計從，基本上是一家之主的丈夫說什么就是什么，從來不敢有把九個女兒送進學堂的想法。

舊中國瘡痍彌目、民生凋敝，令思想活躍、求上進的徐筱如決心逃離“女憧憧，婦空空”的現(xiàn)狀。受新青年思想的影響，她耳聞目睹了眾多仁人志士苦苦求索救亡圖存之路的悲壯事，她悄悄翻閱父親的書，特別渴望自己也像父親一樣，坐在課堂里，讓知識賦予自己豐盈的內心和無窮的力量。“工程地質”“混凝土結構”“地下結構”等等詞語讓她感到無比新鮮，她夢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行走在遼闊的疆土，探尋地底下的奧秘。

1948年，16歲的徐筱如終于沖破家庭的束縛，毅然參加了“反饑餓、反迫害，爭取民主”的大游行。1949年11月15日，貴陽解放了，徐筱如加入了中國共青團。1950年初，她參加了黔東南地區(qū)土地改革工作。這一年，她被貴陽團市委保送到北京參加高考。以她當時的高考成績，原本可以進入清華或北大就讀，由于家庭貧困，父母沒有錢供她上大學，她被當時實行供給制的全公費大學中國礦業(yè)學院（現(xiàn)中國礦業(yè)大學）煤田地質專業(yè)錄取，成為新中國成立之后，第一代享受國家免費培養(yǎng)的大學生。學校不僅免費提供課本、儀器等，每年還向大學生發(fā)放棉衣、春秋裝，還有三元錢生活費。個人不用花一分錢，就能在礦院安心讀書，解決了徐筱如的后顧之憂。

地質學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得多學多走多觀察。大學期間，徐筱如和另外十位女同學到某煤礦進行井下鉆探的地質編錄實習，在礦區(qū)呆了半年。

井下工作系高強度作業(yè)，解放初期的煤礦，井下施工環(huán)境和條件又都十分惡劣，只有一個休息間供交接班用。下井前，工人們原本一身干干凈凈，因為巷道空氣不流通，潮濕又憋悶，還有積水，煤塵又厚重，還不等收工，大家身上和臉上便沾滿了煤灰，只有一口牙還掛著白色。由于井下工作的特殊性，煤礦工人均系男性。他們僅用草席或麻袋遮蔽身體隱私部分，幾乎是裸露著身體在作業(yè)。

起初，徐筱如等女大學生不了解井下工作的特點和要求，一心只想著多在實踐中提升專業(yè)素養(yǎng)。看著這些孜孜以求的女大學生，礦上很感動。建國初期，人才稀缺，他們也希望女同志能為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建設做出貢獻，于是沒有明令拒絕女大學生下井。結束實習，將離開工友們的那一天，礦區(qū)鳴響了震徹山谷的鞭炮。徐筱如和同學們十分感動，以為工人們是在熱情地歡送她們，后來才得知女性在礦井內工作有“禁忌”。原來，礦井內空氣中的有害氣體，具有強烈毒性和強烈腐蝕性，瓦斯和氫氣易燃易爆；井下開挖或鉆山鑿壁工作，技術性強，工作強度大，又有很強的隱秘性和危險性，對體力和體能的要求更高，而女性是無法勝任的。同時，為避免在密閉的礦區(qū)內引發(fā)男女問題等意外事故，所以禁止女性下井。再就是，礦井內最忌諱的就是“血”，而女性每個月都有幾天的生理期，于是不允許有女性在井下出現(xiàn)，滿地的鞭炮原來是為了“驅邪”。

煤礦實習，令徐筱如尷尬。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學習范圍不應僅僅局限在地質專業(yè)之內，還要了解其他學科知識，以及傳統(tǒng)文化、民風民俗等等。

1953年，我國實施第一個五年計劃。根據(jù)組織需要，原本需要在大學讀5年的徐筱如提前畢業(yè)了，分配到原地質部。說是在國家部委工作，她每年卻至少有8個月的時間在云南、河北、吉林等地的野外生產(chǎn)一線披星戴月，跋山涉水。

四

一幕幕情景重現(xiàn)，徐筱如毫無睡意。她漸漸感到，每一次出野外，都讓自己對山川的敬畏與愛戀加深一步，篤實了她熱愛地質工作的決心。似夢非夢中，她的眼前不禁又浮現(xiàn)出與青海遼闊天地的一次親近……

1956年初，徐筱如跟隨地質部工作組一行5人，赴青海柴達木盆地調研，協(xié)助野外地質隊解決技術上存在的問題。他們乘一輛敞篷油罐大卡車沿青海湖，向荒涼的大西北戈壁灘———柴達木盆地行進。

有“聚寶盆”美譽的柴達木盆地盛產(chǎn)鐵、銅、錫、鹽等多種礦物質，倘若單純旅游，具有神奇魔力的柴達木盆地絕對是首選。然而，要長時間在那里工作和生活，就完全是另一種人生體驗了。前往柴達木盆地的途中，是漫無邊際的沙丘和黑色的礦山，陰晴不定的天空給人魔幻的想象。一路上沒有旅店，數(shù)百公里之內不見人影，沒有可以停車歇腳的驛站，大家吃住都在空間狹窄的車上。途徑野馬灘時，數(shù)以百計的野牛、野馬、野羊和野駱駝，在一望無際的大戈壁、大草原上追逐奔馳。翻越日月山和海拔3800米的象鼻山，經(jīng)德令哈魚卡，才到達大柴旦馬海村。

大柴旦是著名的大鹽湖基地，也是我國急需的鉀鹽和巖鹽基地。5月的馬海還下著小雪，輕揚的雪花覆蓋在聳立的鉆塔上，蓋不住從鉆塔傳出來的陣陣轟響。

某地質隊正在這里進行石油勘探，恰逢一臺石油鉆打到含水層時，發(fā)生井噴，巨大的水壓將鉆機底座沖斜。工作組立即查找事故原因，總結了勘探鹽湖地區(qū)的鉆探技術方法，及時舉辦了優(yōu)質泥漿鉆進技術培訓班。

大柴旦區(qū)內河流分為冰川融水、雪雨水補給型和地下水補給型。因受氣溫和熱輻射及降水量變化的影響，徑流量很不穩(wěn)定。為此，礦區(qū)飲用水要從數(shù)百公里外用水車去拉，每人每天只供給五磅水，幾乎常年沒有水洗澡，不能洗衣服。礦區(qū)氣壓低，80度水就開了，米飯、饅頭都蒸不熟。這里常年吃不到綠葉蔬菜，只能吃羊肉和土豆，同志們不同程度出現(xiàn)了皮膚干燥、瘙癢、便秘等等身體不適的現(xiàn)象。夏天的蚊蟲又多得可怕，還有草爬子、牛虻等，專往人的皮膚里鉆，大家不得不戴著面紗工作。在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下，大家汗流浹背，酷暑難耐，完全是靠頑強的毅力和高度的責任心與惡劣的環(huán)境抗衡。

月光微弱地透過窗戶映在墻上，也安靜地照在徐筱如的心上。細數(shù)這幾年參與的各個地質項目，徐筱如欣慰自己積累了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那么，明早即將奔赴的地方，是荒漠？是大山？還是海洋？……這些未知，催生了徐筱如無限的遐想。

五

翌日清晨5點，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驅車把徐筱如送到了首都軍用機場，飛機直抵酒泉7169部隊。穿上軍裝的徐筱如激動得像即將投入戰(zhàn)斗的女兵。她想，這一次的任務一定非同尋常。第二天不等天亮，他們乘坐越野車沿河西走廊，向北整整行駛十多個小時，傍晚才到達內蒙古阿拉善地區(qū)的額濟納旗。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不僅荒涼且滿目黃沙。遠處是著名的居延海，距離蒙古共和國大概90公里，附近有一條黑河支流，水量很少。大批解放軍戰(zhàn)士正忙于修路架橋，工地上紅旗招展，人影綽綽。

“戈壁一場風，從春刮到冬，風吹石頭跑，四季穿皮襖?！睆姆比A的京城來到荒涼的戈壁灘，地域上的落差對徐筱如心理和身體上均是一次異常嚴峻的考驗。

一頂頂帳篷搭起來了，茫茫戈壁有了人氣，有了生機。大家住的是低矮的帳篷，睡的是行軍床，辦公則在一個較大的帳篷里，辦公桌是用兩塊大木板拼成一條長桌，同志們坐的是幾條長板凳和數(shù)個小木墩子。晚上沒有電燈，只有幾盞燒煤油的小馬燈和幾支蠟燭，那是礦區(qū)夜間工作生活中的唯一光源。和柴達木盆地一樣，大家吃的是棒子面、高粱米等粗糧，再就是土豆、粉條，一周能吃上一點羊肉，一年難得吃上綠葉蔬菜，水果更是少見。為此，不少戰(zhàn)士得了夜盲癥。戈壁灘上的水異常珍貴，飲用水多從百里外用水車拉來，人們長期不能洗澡、洗頭，衣服只能“干洗”，就是用木棒狠狠擊打衣服上的沙土，經(jīng)過暴曬就算洗好了。因此，羊皮襖、羊皮褲內長了不少虱子，無法清除干凈。

全工區(qū)清一色是男性，絕大多數(shù)是上過朝鮮前線的志愿軍和優(yōu)秀的工程技術人員，只有徐筱如一個女兵。劉團長蹙著眉頭，滿臉不高興。會上，劉團長虎著臉說，這樣一項重要的任務，地質部怎么派了一名女技術員？這不是給部隊添麻煩嗎？簡直是亂彈琴！起初，每每看見徐筱如，劉團長就想讓她打道回府，讓地質部重新派人來。不過，劉團長畢竟是一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他也知道徐筱如是經(jīng)過了地質部嚴格選拔的，擅自要求徐筱如回北京，無論從組織原則還是道義上，都說不過去。

那天，劉團長見到了徐筱如，用懷疑的口吻問徐筱如，戈壁灘條件差，能不能堅持？徐筱如說自己曾在柴達木盆地工作了一年，吃過苦，受過累。劉團長淡淡地“嗯”了一聲，走開了。劉團長帶著蔑視的態(tài)度激怒了徐筱如，她感到委屈，又不好發(fā)作，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以實際行動，改變團長對女性的偏見，讓他看看女地質工作者，絕不是溫室里的花朵！

第二天，部隊交給徐筱如一個任務，要求她在三天之內提交一份打水井鉆和工程鉆所需成套設備和工具材料的報告，徐筱如欣然接受了。白天，她照常在礦區(qū)和戰(zhàn)友們一道上班，下午下班趕緊回到帳篷里，連夜就寫完了報告。劉團長看了之后非常滿意，臉上“陰轉多云”，立即派她去玉門油礦調動所需物資，并告訴她，生活上有困難盡管提，鼓勵徐筱如大膽工作。

額濟納旗位于內蒙古自治區(qū)最西端，為北東走向的斷裂凹陷盆地，干旱少雨，溫差較大，風沙多。額濟納旗戈壁灘的氣候比柴達木盆地更為惡劣。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除了幾棵胡楊樹之外，幾乎寸草不生。額濟納旗的天氣變化無常，天會突然黑沉沉壓下來，沙塵暴每次來得讓人猝不及防，呼嘯而來飛沙走石，好似狂風在亂舞，兩米之內看不清人影。

此項工作高度保密，凡是從酒泉進入額濟納旗的人員必須與外界切斷聯(lián)系，需要有特別通行證。尋找水源和堅固的巖石基地，是地質組專家和技術人員的主要任務。大家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一項極其偉大而神圣的國防工程，一定是為了發(fā)射原子彈或氫彈等新式核武器尋找基地，但每個人都恪盡職守，默默工作，不討論項目的用途。每天凌晨，地質專家們就背上行裝，整天頭頂烈日，腳踏黃沙，奮戰(zhàn)在茫茫戈壁灘上。經(jīng)常徒步數(shù)十公里，拖著疲憊的身體，背著沉重的巖石回到營地。有時也會乘坐軍用直升機在高空觀察地形地貌。

鉆探組主要由徐筱如和一名老技師、一名材料員組成，徐筱如擔任整個工區(qū)水文鉆探和工程鉆探技術負責人，另一名老技師具有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既是徐筱如的得力助手，又是她工作中的老師，遇到施工中的困難，他總能設法排除。另外一名材料員負責后勤保障工作，幾乎每天都奔跑在施工現(xiàn)場和后勤加工車間（機械加工車間暫時設在酒泉水文隊）以確保施工一線的生產(chǎn)需要。工區(qū)先后開動10余臺鉆機，除機長、班長為技術工人外，其余鉆工均由解放軍戰(zhàn)士擔任。

六

初次進入戈壁灘，大家并沒有真正體會到沙塵暴的巨大危害。有一次，小分隊在戈壁灘工作到傍晚，忽然狂風夾著黃沙碎石漫天亂舞，打得人睜不開眼，大家趕緊躲進越野車中。這時，有一位同志內急，下車方便去了。車內的同志等了幾分鐘不見他返回，急忙下車尋找、呼叫。可是風沙太大，蓋過了人們的叫喊聲。大家這才意識到，他是被風沙走石吞噬了。霎時間，大家心急如焚，不停呼喚，汽車跟著在周邊打轉轉，還是不見他的蹤影。風還在呼號，夜幕重重地蓋在了荒涼的戈壁灘上，也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氣溫已驟降至零下20多度，如果分頭繼續(xù)徒步尋找，兇猛的沙塵暴在黑暗中，還可能卷走其他同事，造成更多更大的損失。無奈，大家只好傷心地折回車上，打算回營地再想辦法。汽車剛抵達營地，劉團長正焦急地等大家歸隊。得知一同志失蹤，他急得跳起來，大發(fā)雷霆，說：“你們怎么能拋下同志就回來了？大家伙兒在這里同甘共苦，就是一個集體，就是一家人！就是遇到天大的困難，也要確保每一個同志平平安安，一個都不能少！集合隊伍，趕緊去找！今晚如果找不到他，誰也不許回來！”說罷，劉團長親自帶領全隊同志兵分幾路，乘車奔向出事地點。同志們頂著呼嘯的狂風和黃沙艱難行進，聲音都喊啞了，但喊聲迅即又被風聲壓倒。劉團長拔出手槍，朝天鳴槍示意，也無濟于事。就這樣，一百多人在黑黢黢的戈壁灘努力搜尋著，不知過去了多少個小時，風才逐漸變小。此時，無數(shù)支手電筒的光亮交匯在一起，劃破了戈壁灘的夜空，大家終于發(fā)現(xiàn)被黃沙埋了半截的同志，他凍得瑟瑟打抖，臉色發(fā)紫，呼吸困難。如果再晚來一步，后果不堪設想。

這是徐筱如一生中最艱苦、最難忘的歲月。正因為戈壁灘的氣候異常惡劣，同志們也因此更加團結友愛。在她的記憶深處，不僅僅有黃沙，還有艱苦歲月里的溫情、溫暖。

據(jù)徐筱如回憶，支部書記張志杰來自甘肅敦煌水文隊，山東人，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志愿軍偵察排排長。戈壁灘的氣候環(huán)境復雜，加上項目的絕密性，安保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經(jīng)受住槍林彈雨生死考驗的張志杰機智靈活，在這支特殊的戰(zhàn)旅中充當了“保護神”的角色。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會在暗中保護同志們。徐筱如等地質專家因為每天要奔走于各個機臺，張志杰就毫無怨言地驅車數(shù)百公里負責接送。還有一名炊事班的老班長，為了改善同志們的伙食，想了很多花樣：用粗糧做面條、用土豆和粉條當餡兒做餃子。做出來的餃子有饅頭那么大，大家風趣地稱老班長做的餃子是“二人抬”。

在額濟納旗工作了三年，苦中有樂，歷經(jīng)千辛萬苦，同志們終于找到了豐富的地下水源和堅固的發(fā)射基臺。離開戈壁灘許多年，人們才知道這個地質隊是為最早的“兩彈一星”基地勘查而來。

那里曾去過很多人，他們的姓名卻隱藏在風沙中，有的甚至生命已被大漠帶走。不知哪位哲人這樣說，“只有荒涼的戈壁，沒有荒涼的人生。”此時，我讀懂了滿鬢銀絲的徐筱如老人眼里的明澈；我似乎也看到了她遠赴日本、美國、法國、西班牙、瑞士、泰國、印度尼西亞、新加坡，為引進先進的探礦技術，孜孜以求的身影。我更明白了她為何能堅持到80歲才真正離開她鐘愛的地質工作，那是大漠荒原留給她的通達和堅韌。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