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
韓東以平民身份現(xiàn)身當(dāng)代詩壇,并響亮地提出“詩到語言為止”的重大詩學(xué)理論,用四十年的實踐和努力,使詩歌擺脫了語言的、文化的、思想的奴役,刮起回歸生活的強勁旋風(fēng)。他的四十年詩選《悲傷或永生》出版后,在讀者中引發(fā)強烈震動??梢院敛豢鋸埖卣f,韓東的口語寫作改變了中國新詩的方向和進程。
韓東的詩歌擅長以抒情主體或敘事主體的身份直接介入,有時靈感爆發(fā),一揮而就,其詩具有身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但他不是浮光掠影、就事論事,而是善于挖掘事實的詩意,化庸俗為神奇,用真情點燃思想的火花,讓瞬間獲得永恒。他反對空洞的崇高和文化的重壓,聚集日常生活中生命的點滴體驗,積極傳導(dǎo)靈魂深處溫暖的聲音。
下面從他的自題詩、親情詩、愛情詩、贈詩、行吟詩、哲理詩、雜詩來解讀他的部分代表性作品。
一、自題詩
詩人具有強烈自我意識、主體意識、生命意識,重視對自我和生命的反思。韓東很多詩雖未標(biāo)注自題,但實質(zhì)上就是自題詩。
《溫柔的部分》寫鄉(xiāng)村生活對人生的深刻影響:“我有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溫柔的部分/每當(dāng)厭倦的情緒來臨/就會有一陣風(fēng)為我解脫/至少我不那么無知/我知道糧食的由來/你看我怎樣把貧窮的日子過到底/并能從中體會到快樂/而早出晚歸的習(xí)慣/撿起來還會像鋤頭那樣順手/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獲什么/不能重復(fù)其中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這里永遠含有某種真實的悲哀/就像農(nóng)民痛哭自己的莊稼”。從中不難看出,其影響不僅是性格的影響,還有生活習(xí)慣的影響,情感的影響,意志的影響,精神的影響,價值觀的影響,而且都是正能量。
《照片》道:“我意識到我所在的街角/平靜得就像一張老照片。/販夫走卒中我認出自己/憑借那張腫脹得變了形的臉?!覟槭裁床豢梢院艹竽??/為什么不可以很窮呢?……”照片是對自我平民身份的認證。兩個反問,凸出強大的精神氣場。
《生命常給我一握之感》是對虛無的反駁:“生命常給我一握之感。/握住某人的小胳膊/或者皮蛋的小身體/結(jié)結(jié)實實的。//有時候生命的體積太大/我的手握不住,那就打開手掌/拍打或撫摩……”“一握”握出了存在,握出了情感,握出了意義。握不住時,也不放棄。
《在世的一天》是感覺最好的一天,無論是氣候、環(huán)境,還是自身的精神狀態(tài),都恰到好處,真實地感到生命的美好,“是值得生活于世的一天”,詩人強調(diào)“和所有的人的所有的努力無關(guān)”,是自然而然的。遺憾的是這樣的日子并不多,詩人才發(fā)聲:“愿這光景常在?!?/p>
《這些年》:“這些年,我缺錢,但不想掙錢/缺覺,但不吃安定/缺肉,但不吃雞腿/頭禿了,那就讓它禿著吧/牙蛀空了,就讓它空著吧/剩下的已經(jīng)夠用。”這些年就是知天命之年,過得不錯就在于生命的頓悟,不再被欲望左右,超然于物質(zhì)和自我。
從這些詩,可以感悟到詩人溫和而又開朗的性格、現(xiàn)實而又超脫的氣質(zhì)、質(zhì)樸而又真實的生命態(tài)度、平凡而又自由的價值追求等。
二、親情詩
親情詩最具影響力的莫過于唐代詩人孟郊的《游子吟》,韓東的親情詩大多與傳統(tǒng)的親情詩情感格調(diào)迥然不同。
《夢中一家人》再現(xiàn)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情景:“油燈雖暗,亮堂的是他們的心/影子里的四壁也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他們只是笑,但不說話/動作很慢很慢/像魚在水里不被驚擾?!庇H人們無不從容優(yōu)雅,逝去的美好時光讓詩人懷念不已。
母親的孤獨、衰老、死亡讓詩人糾心。《焰火》寫“在節(jié)日之夜我們留下她去觀看焰火/高高的樓頂上看見了被照亮的一切/而她已在電視機前睡著,膝上甚至沒有一只貓……而她抱著我塞給她的毯子,夢見了一個/遠為燦爛的時代,英雄輩出/我的父親是真正偉大的情人”。外面的熱鬧和夢中的甜蜜反襯出母親的孤獨;《母親的樣子》,面對母親的病容,詩人感嘆“那不是我父親愛戀過的肌膚”,反復(fù)訴說“我只記得她中年以后的樣子”,美被無情的時光摧毀;寫亡母:“你已上升到星星的高度……你是一件完整而嶄新的禮物,/獻給世界和你自己?!卑阉劳鰧懙萌绱嗣篮陀幸饬x,具有老莊的超然。
《河水》寫父親夏日游泳:“離死亡還有七年/他只是躺在河面上休息”,“還有一次他一動不動/像一截剝了皮的木頭/岸上放著他的衣服、手表和鞋/沒有人經(jīng)過/我也不在那里”。死亡就像“休息”那樣寧靜;《爸爸在天上看我》把父愛融合于詩人悲愴的命運之中:“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老方說他在為我擔(dān)心/爸爸,我無法看見你的目光/但能回想起你的預(yù)言/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七年了,爸爸夏至已經(jīng)過去,天氣也已轉(zhuǎn)涼/你擔(dān)心的災(zāi)難已經(jīng)來過了,起了作用/我因為愛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為了愛我從死亡的沉默中蘇醒,/并借助于通靈的老方/我因為愛被殺身死,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滿希望的日子/爸爸,只有你知道,我的希望不過是一場災(zāi)難/這會兒我仿佛看見了你的目光,像凍結(jié)的雨/爸爸,你在哀悼我嗎?”本來是生者哀悼死者,卻變成死者哀悼生者,其悲徹骨痛心。
韓東的親情詩寫得凝重悲切,《心兒怦怦跳》展現(xiàn)出歡樂的氣象:“她那么開心,開始舞蹈/做出他從沒有見過的動作/喊出他從沒有聽過的聲音/和田野里的響動倒很符合”。但最終,“他們漸漸地和田野同質(zhì)/不再是他的父母了”?;貧w天地,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三、愛情詩
韓東的愛情詩多姿多彩,有萍水相逢的,有稍縱即逝的,有不對等的,有三角關(guān)系的,有直截了當(dāng)?shù)?,有神秘的。不管哪種,都是冷靜多于狂熱、理智大于沖動,辨識度極高,沒有與其他詩人似曾相識的感覺。
《火車》:“有時我多么想駛近你/只因受到車輪滾動的激勵……當(dāng)火車從遠方經(jīng)過/因為遙遠所以蜿蜒/因為黑夜所以動聽/因為你,使我看見了良辰美景”。也許還談不上愛情,青春的騷動卻無法忘懷。
《消息》寫流逝的愛情:“我曾經(jīng)狂熱地愛過她/像一朵亂抖的火苗/現(xiàn)在,觸摸這些往事的灰燼/我只感到指尖的溫暖”。美好而令人憂傷。
《交談》:“我要挽著你,另一邊/挽著我爸爸。當(dāng)然/我會在挽著你的那邊/加重分量,暗暗地”。力量向愛情傾斜?!拔蚁嘈庞羞@么一天/我和另一個男人走在一起/靠著的肩膀像門的兩扇/關(guān)閉、開啟,使你/時隱時現(xiàn)”。因愛情的不確定性,才產(chǎn)生“用根把泥土抓牢”的聯(lián)想。
韓東的愛情詩沒有甜言蜜語,但寫得氣象萬千,既有時代的投影,又有超越時代的人性。
四、贈詩
為他人贈詩,古已有之,是詩人的一大雅趣。
一類是致敬的,寫思想家西蒙娜·薇依的就有兩首,一首是:“要長成一棵沒有葉子的樹/為了向上,不浪費精力/為了最后的果實不開花/為了開花而不結(jié)被動物吃掉的果子/不要強壯,要向上長/彎曲和枝杈都是毫無必要的/這是一棵多么可怕的樹呀/沒有鳥兒筑巢,也沒有蟲蟻/它否定了樹/卻長成了一根不朽之木”。不朽就不朽在獨立、向上、超然的精神。另一首是:“死于饑餓,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單/她的純潔和痛苦一如這件事物/白色的,寒冷的,誰能躺上去而不渾身顫抖?”白色床單能聯(lián)想到薇依最后的掙扎和顫抖,也象征著她的純潔和痛苦。
韓東還向小說家海明威、詩人卡瓦菲斯致敬。
另一類是寫本土詩人和朋友,比如老木、楊黎、普珉、外外等,最感人的是《致吉木狼格》:“好朋友,我們坐在花園里,/天氣涼爽,不冷不熱,/今年的新茶也越來越淡。/你來此地是因為女人,/當(dāng)年我去你的城市/也大同小異。//天地常新,你的季節(jié)來臨。/就讓這滿園爭艷的花木作證,就讓你我以茶代酒,/飲盡各自的苦澀和甘甜?!痹诩僭挕⒖赵挿簽E的時代,真話、知心話就顯得彌足珍貴。這首詩娓娓道來,情真意切,既有詩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又有普希金抒情詩的柔婉質(zhì)地,寫得自然、優(yōu)美、深情。
《悼外外》:“你我何妨結(jié)伴再走一段?/就在下面這條小巷里走/有你甩膀子的空間/有你的一雙色眼溜來溜去的余地”。舞臺還在,友人已去,字里行間都是惋惜和不舍。
五、行吟詩
行吟詩以《有關(guān)大雁塔》最為著名,成了韓東公認的代表作之一。詩仙李白這方面的詩寫得比較多,流傳下來的也比較多。韓東的《大雁塔》,重點并不在大雁塔本身:
有關(guān)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也有的還來第二次/或者更多/那些不得意的人們/那些發(fā)福的人們/統(tǒng)統(tǒng)爬上去/做一次英雄/然后下來/走進下面這條大街/轉(zhuǎn)眼不見了/也有有種的往下跳/在臺階上開一朵紅花/那就真的成了英雄———/當(dāng)代英雄//有關(guān)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fēng)景/然后再下來?
在生活中找不到存在感,是最讓人迷惘的事情。人們?yōu)榱俗鲆淮斡⑿鄄排郎洗笱闼踔烈运狼笞C。但從大雁塔下來,又回到了庸常,被瑣碎的現(xiàn)實淹沒。死了的“那就真的成了英雄”,這就是詩人不動聲色的反諷和深深的悲憫。楊煉寫大雁塔,會告訴我們歷史與文化。韓東告訴我們,卑微的人也想活得崇高,大雁塔給過一絲希望,但最終還是失望,這就是普通人難以擺脫的命運。如果拿韓東的行吟詩與李白對比一下,明顯地感到一個注重外在,一個注重內(nèi)在,李白把中國的山水寫到了極致,韓東對人類命運的探索一直沒有停步。
《在玄武湖劃船》《橫渡伶仃洋》也值得一讀。
六、哲理詩
韓東是學(xué)哲學(xué)的,他的大部分詩都蘊含著樸素的哲理,他的哲理寓于生活之中,寓于意象之中,有依托,有質(zhì)感。
從辯證的角度寫《雨》的角色變化:“什么事都沒有的時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發(fā)生的時候/雨成為背景/有人記住了,有人忘記了/很多年后,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雨又來到眼前/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什么事發(fā)生”。人其實也一樣,重要不重要也是相對的,變化的,但一切都會過去。
《很甜的果子》其實并不存在,吃了一筐子也沒吃到,“那個比很甜的果子還要甜的果子/越發(fā)抽象”。這首詩隱喻理想不可脫離現(xiàn)實,欲望也要適可而止。
《克服寂寞》通過充滿敵意的兩條狗,一條死了,另一條吠叫不止,揭示“虛幻的敵人比現(xiàn)實的敵人/更能克服寂寞”的哲理。
這類詩,依然充滿生活氣息,又升華到一定的思想高度,既不空洞,也不瑣碎,見證了詩人點石成金的藝術(shù)本領(lǐng)。
七、雜詩
韓東沒有知識分子的清高,普通勞動者都能毫無障礙地進入他的詩中,比如《工人的手》,聚集高樓墻壁上“結(jié)實、骯臟,像肉墊吸盤”的勞動者的手,覺得“是男人就應(yīng)該有這樣的手”,“是女人就應(yīng)該愛上這只手”,這樣的手理應(yīng)得到尊敬和愛,這是民本思想的生動體現(xiàn)。
寫《賣雞的》:“脫去老婆的衣服就像給雞褪毛/相似的技藝總有相同之處/殘暴與溫柔也總是此消彼長/當(dāng)他脫雞毛、他老婆慢騰騰地收錢的時候/我總覺得這里面有某種罪惡的甜蜜”。通過聯(lián)想揭示生活的粗糙和生命的本能,詩人矛盾的感覺流露出內(nèi)心的悲憫。
《井臺上》,他攬著最喜歡的小兒子對我父親說:“將來/我們的孩子只有當(dāng)兵,只有這一條路”。一句話就是民生,感慨和擔(dān)憂同在。在場者也許沒記住天氣,但記住了一位父親臉上的憂傷。
《一匹馬》《抓魚》以群像出現(xiàn)。草原上的一匹馬十分鐘一動不動,“終于它動了一下,/我們放心地開車離開”,表面上寫對動物的關(guān)切,突出的是人性之善。大家晚上一起去抓魚,抓住了再放回去,“這樣往回走的時候就輕松多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生態(tài)才能維持平衡。
《常見的夜晚》寫一個陌生人敲門,“我把門打開一條縫……看來我們還需要彼此熟悉/在這個過程中/小心不要損傷了對方”。既怕傷害別人,又怕自己被傷害。既有對他人的尊重,也有自尊。我們平時言說尊嚴,只強調(diào)自己的尊嚴,忽略了別人的尊嚴,有失偏頗,韓東兼而顧之,既不是儒家文化的溫柔敦厚,也不是自我的無限膨脹,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理念的碰撞與融合。
總結(jié)百年新詩,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就是,詩歌與生活的關(guān)系不是忽近就是忽遠。過度親近,就會削弱審美。過度疏遠,就會墜入虛無。令人欣喜的是,韓東沒有重蹈學(xué)院派的覆轍,不是用文化支撐詩歌,而是用生活哺育詩歌。他的詩歌沒有一點貴族派頭,一招一式都體現(xiàn)出平民姿態(tài),像白居易一樣接地氣,容易與大眾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他鐘情人間煙火,但與生活保持適度的距離,因而沒有陷入自然主義的泥淖,并經(jīng)過藝術(shù)的提煉有效地拓寬了詩歌的審美空間。
韓東是口語寫作的集大成者。有些詩人把生活中的口語與詩歌中的口語混為一談,含金量不高,受到讀者的詬病。我在閱讀《悲傷或永生》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詩人對大部分早期作品做了語言上的修改,甚至標(biāo)點符號也有變動,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反證了口語詩不是隨心所欲的產(chǎn)物,同樣需要認真推敲。韓東的口語詩繼承了《詩經(jīng)》與唐代口語詩的人文情懷和音韻性,又與時俱進地注入了豐富而深邃的現(xiàn)代理念和精神。他睿智地克服了當(dāng)代某些口語詩的情感稀薄,賦予口語以足夠的彈性、審美和哲理。他的口語洗練、冷靜、節(jié)制、從容、溫和、理智,屬于有豐富思想內(nèi)涵的口語。他的口語與知識分子寫作不同,與早期的白話詩也不同,既符合王安石說的“詩家語”,又符合西方文學(xué)家說的“精致的語言”,是韓東獨創(chuàng)的有生命意味和哲學(xué)意味的語言。韓東成功地開拓出用口語寫高端詩歌的陽光大道。在將日常生活升華為精美詩歌的過程中,現(xiàn)實主義釋放出巨大的能量。
在抒情泛濫成災(zāi)的時代,敘事對每位詩人而言都是必要的。為敘事而敘事,沒有情感的敘事,不是詩歌所為。韓東從容不迫、干凈利落、留有余地的敘事讓讀者臣服。他的敘事,既有底蘊,又超越現(xiàn)實。既有趣味,又有意味。既有情感,又有思想。既有個性,又有共性。不浮不躁,不急不緩,不冷不熱,不深不淺,情感節(jié)制得恰到好處。以小我為突破口,但沒有囿于小我,而是自然地抵達大我。小我在日常生活中浮現(xiàn),大我接通了人性的脈絡(luò)。韓東的敘事融入了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在當(dāng)代詩歌中是獨一無二的。
韓東的詩,外在質(zhì)樸,內(nèi)在高雅,能夠點燃我們庸常的生活,照亮我們卑微的面孔,使我們感到自己的重要,激勵我們每個人理直氣壯地活出應(yīng)有的尊嚴。
責(zé)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