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夢中

王棘

村里人都說我在同年齡的孩子中，算長得高的。我媽也曾撫摸著我的頭說我都快有她高了?？赡憔褪翘荩愿褚灿悬c(diǎn)軟弱，我媽說我。我再也聽不到媽的聲音了，她被裝進(jìn)那個木頭盒子。他們鏟土把它埋在地下，我再也看不到她了。那個土堆堆得又高又尖，所有人都把哭喪棒插在土堆四周，他們說明年墳頭上會長出許多棵柳樹。

他又在哼哼，酒現(xiàn)在把他變得比我還軟弱。酒有時也會讓他變得力大如牛，眼睛充血，滿嘴胡言亂語，任何話都聽不進(jìn)去。那天一定也是酒精誘使他抓著媽頭頂?shù)念^發(fā)往墻上撞的，我阻攔他，他隨手抓起一只碗砸在我腦袋上，血貼著我的頭皮往下淌，并不快，接著額頭也感覺到它，它還在淌。我看到它，它出現(xiàn)在那面墻上，并不白的墻面沾上暗紅色。他還抓著媽的頭發(fā)往上撞，一下，又一下。媽不再掙扎，頭垂下來，她早已習(xí)慣了對生活逆來順受。

下午從外面回來，他一進(jìn)家就迫不及待地喝開了，開始時他邊喝邊罵人，罵媽，罵我，罵姥姥姥爺，把所有跟我們沾親帶故的人都罵一遍。后來他變得沉默，罵累了，他停了罵人，卻沒停下喝酒。他喝得更快了，菜也不吃，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倒酒。他成了漏斗。他是因?yàn)榍妇尾藕染频膯?？還是因?yàn)榧拍?？我想過在他還清醒那會兒問問他，可又覺得不管是哪種他都不會對我說的。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喝得不省人事，先是在炕上打滾，把酒杯菜盆筷子和其他一些東西都弄到地上，后來他也趴在地上。他的額頭碰出黑青，不停地用手捶地，拳頭落在一只碗上，碗碎了，瓷片染上暗紅色。

酒讓他變成一只被縛之雞，站都站不起來。看過別人殺雞，我猜想要?dú)⑺酪粋€人比殺一只雞難不了多少。我估計此刻他應(yīng)該什么都感覺不到，他越來越安靜。這樣也挺好的。那些瓷片靜靜地躺在那里，上面的血已經(jīng)凝固，結(jié)成暗黑色的痂。他背對著墻壁———那上面有媽的血，他后來把有血的墻皮全刮了，重刷了一次白灰，但我能聞到那血的味道。突然我聞到一股腥臭，我猜測他的血是臭的。我不知道我的是不是，畢竟我繼承了他的一部分血液，我為此感到羞恥。他的手動了一下，嘴里發(fā)出哼哼聲。我從炕上拿了一條被子蓋在他身上，他的腿開始踢蹬，雙手不住地捶地，我嚇了一跳，趕緊跳到他的側(cè)后方。

他總算安靜下來，我重回炕上，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fā)抖，感到好冷，好冷。我把家里剩下的被子都蓋在身上，還是覺得冷。

有人在外面喊，老韓，老韓，在家嗎？老韓。我猛地坐起來，推開那幾床被子，朝地板看了一圈，他還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我下地，走到他身邊說，有人找你。沒有反應(yīng)。我小心地捏起被角，他的眼睛微睜著，我不由得后退一步?，F(xiàn)在我完全清醒了，看到他臉上沒一點(diǎn)血色，我用腳踢了一下他的胳膊，感覺無比僵硬。我想他一定是死了，將被子重蓋在他身上。

外面那人的聲音又響起來。我從窗戶縫里看到村西頭的老光棍趙倉扒在我家院墻墻頭上，脖子伸得老長，像一只呆頭鵝，不住地發(fā)出令人煩躁的聲音。趙倉以前經(jīng)常來我家和他喝酒，他又喊了一聲老韓，雙手撐在墻頭上，似乎想要跳進(jìn)來。好在他沒那么做。過了一會兒，他看沒人答應(yīng)，便從墻頭跳下去離開了。以后我要在墻頭上插些玻璃碴子，或是抹些大便，這樣就不會有人往墻頭上爬了。

我感到餓了，想起家里還有一些之前辦葬禮剩下的面包和方便面。我更想吃方便面，卻懶得燒開水。我就著一缸子冷水吃了一個毛毛蟲面包。吃完面包，我來到陳一峰家院門口，站在外面叫陳一峰的名字。我叫得很大聲，只叫了兩聲，他就出來了。我說有個秘密要告訴他，他問是什么？我說不能在這里說。我倆來到后溝，以前我們經(jīng)常來這里耍，他問我，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我看看四周，除了我倆，再沒有其他人。我說，我告訴你后，你得為我保密。放心吧，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我爸死了，我有意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地把我的秘密說出來。我看向陳一峰，他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過了幾秒鐘，他說，我不信，你爸怎么會突然死了呢？昨天我看見他還好好的。你愛信不信，我說，以后你就會知道的，我還要告訴你，以后我再也不怕二虎了，他要是再敢動我一下，我就拿刀子捅他。我想我已經(jīng)見過兩個人的死，還有什么可怕的？

那天從后溝回去時，陳一峰問我家里還有沒有毛毛蟲面包？有，我說，明天給你拿幾個。你不怕你爸捶你？他問。我再次對他說，我爸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家里就剩我自己了。說完我忽然又想起媽，如果他早些天———在她死之前———死的話，我媽就不會埋進(jìn)那個土堆了。我雖然很喜歡現(xiàn)在這種沒人管的感覺，但我更希望我媽活著，我記得她從來沒打過我，她經(jīng)常撫摸著我的頭說我倆命不好，攤上韓偉東這樣一個不算人的男人。

那時的我膽子太小，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怕了，我不再怕挨打，也不怕二虎了———過幾天我會找他算賬的，會讓他知道我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那個膽小如鼠的韓俊了。我甚至連死都不怕，敢跟一個死人同在一個屋子里睡一晚上，換作其他孩子，恐怕早就嚇得尿褲子了。媽以前常說她之所以不離開這個家都是為了我，每次爸喝醉酒打她時，我就會想起她說的這句話，她是為了我在忍受，她本來可以離開的，但是放心不下我。那么現(xiàn)在呢？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還在看著我？現(xiàn)在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想如果她看著我的話，那么她應(yīng)該看到我變了，她應(yīng)該放心了，我可以一個人活下去，不再是以前那個膽小懦弱的傻大個，我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勇氣。

走到毛蛋奶奶家門口時，我看到不遠(yuǎn)處我家的街門大敞著，院子里站滿了人，我知道一定是誰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他了。我沒進(jìn)去，轉(zhuǎn)身往后溝走，我走得很快，怕被人叫住，然后被帶回家。那些人肯定會問我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會說很多風(fēng)涼話、同情我的話、虛情假意的話，這些我都不想聽。

我找了一塊大石頭，仰躺在上面曬太陽。我閉著眼睛，腦子里亂成一碗糨糊，一碗糨糊是不會思考什么、擔(dān)心什么的，這就是我那時的狀態(tài)。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什么東西從我胸脯上爬過去，我一激靈坐起來，看到不遠(yuǎn)處一只紅褐色的松鼠正往溝里逃。紅褐色的松鼠我還從沒見過，我飛快地跳下石頭，追著它進(jìn)了溝里。溝里都是石頭，我希望它快點(diǎn)鉆進(jìn)哪個石頭縫或是什么洞里，那樣的話，我就保準(zhǔn)能抓住它———只需點(diǎn)上一把火，用不了十分鐘就能熏出它來。可它就是不進(jìn)洞，跑得比我快，我氣喘吁吁，有點(diǎn)想要放棄。又追了十多分鐘，我不得不停下，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狂跳，胸口又悶又疼，有些惡心，好似馬上要嘔吐了。我仰頭做深呼吸，不經(jīng)意瞥見那只紅褐色松鼠竟然也停下來，與我四目相對，似乎在打量我，嘲笑我。我猛地向它奔去，心想今天非要逮住它不可，可我因跑得太快，眼睛只盯著前面的松鼠，沒注意腳下的那段腐樹根，被其絆了個馬趴。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向前方看去，那只紅褐色的松鼠早已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出現(xiàn)過。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現(xiàn)在人們都知道他死了，我不用再為如何處理他的尸體而費(fèi)心了，會有人挖個坑把他埋掉的。我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今后的生活，他們或許會報警，可能會把我送進(jìn)兒童福利院———我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他們總是把無父無母的孤兒送到兒童福利院。我直覺那里不是個好去處，更希望他們都別管我，讓我自己做決定。我相信自己一個人也能活下去，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自己了。

我看到家里的燈亮著，不得不回去，已經(jīng)在外邊待了整整一天。我剛走進(jìn)院子，老光棍趙倉正從屋里出來，大聲說俊俊回來了。我走到家里，看到姑姑正忙著做飯，大伯坐在炕沿邊抽煙。姑姑見我進(jìn)來，從鍋口上方回過身來說，俊俊你去哪里了？一天也沒見你。你知不知道你爸歿了？我沒回答，站在屋子中間不知所措。早上我來找偉東，趙倉說，家里沒人答應(yīng)，以為他又去哪里喝酒了，或是去買酒了，沒想到他就在家里，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身邊還有一個酒瓶。他平時就好喝兩口，再加上前不久俊俊媽剛剛過世，他一定心里難受。唉，天知道他喝了多少……

我早就說過，他遲早要死在酒瓶子上。大伯將煙頭扔在地上，用左腳尖慢慢將其碾成碎屑。

其他人倒是沒啥，就是苦了這孩子。姑姑說。

我出去撒尿時，看到他被放在西房里的一張舊門板上，門板用兩條板凳撐著。他們在他身上蓋了一條床單，我站在門板旁，低頭看著床單下他的輪廓，又想起昔日他的樣子。我記得有段時間他很喜歡用下巴蹭我的臉和脖子，我被他亂糟糟的胡茬癢癢得難受，一邊喊叫，一邊掙扎著想跑開……

晚上躺在被窩里，我聽到姑姑和大伯商量喪葬的事，他們同意一切怎么簡單怎么辦，說畢竟剛剛辦過一次。后來他們又談起我，都說了一些可憐我的話，尤其是姑姑，說得更多些，也更情深意切。他們都以為我睡著了，其實(shí)我一直豎著耳朵聽。不管怎么說，不能讓孩子一個人在這里，他雖然看上去個頭不小了，可畢竟還是個孩子。大伯說到這里陷入沉默，我聽到旁邊發(fā)出的聲響，后來“咔噠”一聲，煙味在屋里彌漫。梅梅，大伯低聲叫姑姑的名字，聲音毫無底氣，我的意思是，你看你們家不是一直沒孩子嗎？你也快四十歲了，恐怕也再難生了，這孩子也挺機(jī)靈的……

大哥，你怎么這么說話？！姑姑嗔道。我猜她是為大伯說她再生不出孩子而生氣。這孩子跟你我都一樣親，我們都有義務(wù)照顧他，這跟我生不生得出孩子有啥關(guān)系？

唉，大伯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說，你就當(dāng)我沒說過剛才那話，我也不是想推卸責(zé)任，我不是那意思。

你別說了，姑姑說，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說實(shí)話，其實(shí)我也蠻喜歡這孩子的，只是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我一個人不能做這個決定，萬一我?guī)厝チ?，那個人不干了……我得回去同他商量一下，他要是也同意的話，我就帶他走，他要是不同意，咱們再想其他辦法。總之，你之前說得對，不能沒人管這孩子。

后來他們不再說話，我心想自己很有可能要跟姑姑去城里生活，我想努力記起姑父長什么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曾來過我家一次，那時我還小，只記得他很瘦，不怎么說話。

我若是跟姑姑進(jìn)了城，以后可能就再沒機(jī)會回青木鎮(zhèn)了，我會去城里讀書，跟城里的孩子做同學(xué)，不過不管去哪里，我都不會再受欺負(fù)了。我幻想著到了那里的生活，聽說姑姑家住的是樓房，很有可能我會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屋里的墻壁雪白雪白的，窗口前會有一張書桌……我現(xiàn)在就希望這場葬禮快點(diǎn)結(jié)束。

第二天棺木運(yùn)來了，姑姑替他穿上從城里買回來的深藍(lán)色壽衣，用濕毛巾將他的臉和手擦干凈，最后大伯和趙倉倆人把他抬起放進(jìn)那個褐紅色的匣子里，蓋上蓋子，又用十幾根很長的鐵釘釘死。只有姑姑哭了兩聲。租來的音響里響起哀樂，村里人開始進(jìn)來燒紙上香。我穿著孝衣跪在棺材邊，來一個上香的磕一個頭，像個滑稽的牽線木偶。

下葬的那天，我看著抬棺材的人們將那口棺材和媽的并排放在墓穴中，在心里自我安慰說，這不過是個形式，媽已經(jīng)擺脫了他，而且人死如燈滅，所有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沒有意義的。但看見媽的棺木重又被挖出來暴露在天日之下，我還是沒忍住，悄悄地落了幾滴淚。

姑姑回城了，她對大伯說一兩天內(nèi)就給他回電話，我知道他們指的是什么。我跟大伯到了他家，大伯家與我家只隔兩條街。走在街上，感覺人們看我的眼神跟往常不一樣了，從他們身邊走過時，聽見他們低聲說著什么，讓我感到很不自在。盼望著姑姑快點(diǎn)回來接我，此刻我是多么渴望馬上離開這里，離開這片生活了十來年的土地。我知道它已不能再為我提供成長所需要的養(yǎng)分了，再在這里待下去，我要窒息了。

中午在大伯家吃過飯后，我又回到我家，將打算帶走的東西全裝進(jìn)一個黑色提包，有我的衣服、學(xué)校發(fā)的課本、鉛筆盒、彈弓、小刀，還有一本《哈克貝利·費(fèi)恩歷險記》，這本書是去年媽在我生日時送我的禮物。

我枕著這個提包躺在炕上，眼睛盯著房頂上糊著的泛黃的舊報紙，想努力辯認(rèn)出上面寫了些什么，只是因?yàn)闊o事可干。我成了孤兒，這個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中時，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對以后的生活有些擔(dān)心。我閉上眼睛，想要忘掉最近發(fā)生的這些事情，一個奇怪的想法在我的意識中閃過———要是能回到嬰兒時期，或是回到母親的肚子里就好了。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響起敲門聲，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好似媽摟著我，用手輕柔地?fù)崦业念^說，俊俊不怕，不怕。外面響起咒罵聲和瓷器破碎的響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刺鼻酒氣彌漫，我閉上眼睛，感覺他就貼在我臉邊，并且粗重地呼吸。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媽不知去了哪里，我下意識地號啕大哭……

我醒了，并沒有哭。我看看窗外，已是黃昏。我下地提起提包，往大伯家走去。路上我碰見陳一峰，他的第一句話是，韓俊，原來你爸真的死了。說完他又補(bǔ)了一句，人們都說他是喝酒喝死的，是嗎？以后我得勸我爸千萬不要多喝酒。我說，怎么，怕你爸也喝死?。克懒?，不就沒人管你了嗎？他說，我想他還是活著好。他看我提著提包走得費(fèi)勁，就過來幫我，一人拽著提包的一條提帶，并排走在鎮(zhèn)里并不寬闊的水泥路上。一路上有好幾次想告訴他，我可能要離開青木鎮(zhèn)了，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也許我是怕他不信，就像他不信我告訴他的那個秘密。

兩天后，姑姑回來接我。走的時候她問我都帶什么東西，我把提包提出來，說都在里邊了。她問我還去家里看看嗎？我說不用了。她說，那我們今天就走吧，坐中午一點(diǎn)半的那趟車。好，我說。

我們下車時，我問姑姑幾點(diǎn)了？她看了下表說，兩點(diǎn)四十。我便知道從青木鎮(zhèn)到姑姑家所在的城市坐車得用一小時零十分鐘，應(yīng)該有百十來里地。我心想，若是步行，說不定兩天兩夜也回不去。姑姑家并沒我想象的那么大，也不豪華，姑姑給我找來一雙舊拖鞋讓我換上，是大人穿的，我穿上有點(diǎn)大，走起路來很不跟腳。我發(fā)現(xiàn)，姑姑家除了客廳外，還有兩個房間，其中那個大一些的房間里放著一張雙人床，還有梳妝臺和一個小書架，另一個房間里除了一排衣柜外，還有靠墻的一張沙發(fā)，姑姑把我的提包放在那張黑白格子的沙發(fā)上。我想以后這就是我的房間。姑姑跟我說，要做個懂事的孩子，平時勤快些，尤其是姑父在家的時候。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了。我聽姑姑說，姑父要晚上才回來，想到要見姑父，心里有些忐忑，擔(dān)心他會不會不喜歡我。

姑父的樣子與我記憶中的形象有很大差別，我不知道是自己把他跟別人記混了，還是他隨著時間的流逝變了樣兒。他微胖身材———并不是我記憶中的偏蝆———有不少白發(fā)，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走路時腳后跟總是抬不起來。他話不多，姑姑指著我跟他說，這是俊俊，他只嗯了一聲。我低低地叫了聲姑父，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走到餐桌邊，拉開椅子坐下。姑姑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便跟她一起到廚房端飯端菜，她在廚房小聲跟我說，你姑父就這性格，對誰都這樣。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感覺她也有點(diǎn)怕姑父。

晚上姑姑將沙發(fā)翻折幾下，便成了一張單人床，姑姑鋪好褥子和被子，跟我說，以后你就睡這兒吧。她還說要我每天早上起來后，把被子和褥子疊好放進(jìn)對面的衣柜里，再把沙發(fā)恢復(fù)之前的樣子。記住了嗎？姑姑看著我問。記住了，我說。那天晚上，我數(shù)到第一千零四十五頭羊時還很清醒，覺得自己像一只進(jìn)了別人家羊群的羊羔。

第二天早上，天還不怎么亮，我就起來把被褥疊好放進(jìn)衣柜，又把沙發(fā)恢復(fù)好，之后便待在自己的屋里聽外面的動靜。我一會兒坐在沙發(fā)上，屏息靜聽，一會兒站起來在狹小的屋子里來回踱步，為了不發(fā)出聲響，我沒穿拖鞋，像貓輕柔地抬腳落腳。我來到窗邊，窗外的一棵柳樹上有幾只麻雀在樹梢間跳來跳去，偶爾發(fā)出幾聲嘰嘰的叫聲。我聽到外面有人開始走動，馬桶沖了兩次，水龍頭被打開，鍋放在煤氣灶上，火噴出來……我猜測姑姑在做早餐。幾分鐘后，姑姑推開門叫我出去吃飯。

白天我跟姑姑去買菜，替她提菜籃子，姑姑買菜時精打細(xì)算，買每樣都要討價還價，最后還不忘讓賣家送她幾苗小蔥。中午只有我倆吃飯，姑姑說姑父在單位吃。平時在家里別多嘴，姑姑對我說，你姑父不喜歡嘴上沒把門的人，要多做事，少說話。我低頭往嘴里填飯菜，含糊地嗯了一聲。可能姑姑沒有聽到，她問，你記住了沒有？我停下咀嚼，說記住了。她這才微笑了，對我說多吃點(diǎn)。

姑父也喝酒，一般是在晚飯前喝，姑姑每天都會先為他準(zhǔn)備下酒菜，或是炒兩個雞蛋，或是一小碗油炸花生米。他每次都只喝一小杯———二兩左右，從不破例。喝酒時，也不怎么說話，眼睛不是盯著杯中酒，就是看著電視上《動物世界》里的豹子、獅子、鱷魚、蛇等。他在家時，電視上總是播放著《動物世界》，看得饒有興味。有時候我覺得他是個無情無趣的人，有時我又覺得他身上有種神秘感。我有點(diǎn)怕他。

沒事做的時候，我就在自己屋里看《哈克貝利·費(fèi)恩歷險記》，這本書我已讀過兩遍，不過我仍舊愿意重讀它，有時候會反復(fù)讀那些我喜歡的段落，幻想著自己是書中所描寫的那個外國小男孩。我也出去過幾次，不過總是不敢走遠(yuǎn)，開始時我不敢橫穿馬路，那一輛輛飛馳而過的汽車讓我害怕。后來我在離家不遠(yuǎn)的東南方發(fā)現(xiàn)一個小公園，公園里多是老年人，或站或坐，個個慈眉善目，寧靜祥和。姑姑每個星期給我三塊的零花錢，我都攢起來，把它們藏在我那黑提包最里面的夾層里。

姑姑喜歡我看書，她說看書好，愛看書的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姑姑說已經(jīng)為我辦好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就等秋天開學(xué)帶我去報到。她還給我買了新書包和學(xué)習(xí)用品。

我有點(diǎn)想念青木鎮(zhèn)了，經(jīng)常想起陳一峰，還有我們常常逮松鼠的后溝。有時候在吃飯時，我會走神，想到在后溝烤麻雀、捉松鼠的情景，我也想過干脆悄悄地溜回去，可又怕自己不認(rèn)識路。我想我若是不出一聲就走了的話，姑姑會很著急，她可能會報警，而她自己也會被姑父責(zé)備。姑姑對我不薄，我怎能陷她于不義之地呢？

我在街上走得越來越遠(yuǎn)了，褲兜里裝著一把刀———自己用鋼鋸條磨的，十厘米左右長，一頭磨得尖而鋒利，另一頭用輸液導(dǎo)管纏了五六厘米，是手握的地方。這小刀本來是用來對付二虎的，可它還沒派上用場，我就離開了那里。我在黑提包的側(cè)袋里藏了幾片砂紙，晚上睡不著時，便拿出砂紙磨這把刀。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用到它的，屆時它將會捍衛(wèi)我的尊嚴(yán)，它可不只是一個玩具。

我走過幾家賣衣服的店鋪，在理發(fā)店門口看了一會兒理發(fā)師給別人剪頭發(fā)，我總是期盼著剪刀剪到客人的耳朵，可這事從沒發(fā)生過———至少在幾次觀看的過程中沒見到過。我又發(fā)現(xiàn)一個更大的公園，里面的人比我姑姑家附近的那個多得多，大部分是年輕人。公園里有許多健身器材，玩它們的人卻不多。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年輕女人在單杠上快速旋轉(zhuǎn)，那戴著兩朵大紅花的辮子不時地甩在地上，她卻渾然不覺。公園里還有幾張臺球桌，桌邊圍著三三兩兩的年輕男女。我喜歡去公園北邊的旱冰場看別人玩，看他們踩著四個輪子的旱冰鞋繞著方形的場子飛奔，像發(fā)瘋了一般，看那些新手摔跟頭也很有趣，要是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看到打群架的，打架時總少不了流血。我現(xiàn)在喜歡看流血的場面，不像以前看到別人殺只雞都覺得殘忍。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街邊有租售舊書和影碟的店鋪，便轉(zhuǎn)身進(jìn)去，一是想看看都有些什么，二是因?yàn)闀r間還早，回去了也沒事可干。店里的書大多是舊書，主要是小說和成功學(xué)方面的，碟片既有武打片和香港黑幫片，也有少量都市愛情片。店鋪老板問我，想買什么？我說，隨便看看。他又說，店里的書和碟片也可以租，價格很劃算。我正打算走，卻見店主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張碟片，向我遞來。你是在找這種碟嗎？邊問我，邊把碟片翻過來，讓我看碟片的封面。我只瞥了一眼就感覺臉上一陣燒，心想快點(diǎn)離開，雙腳卻被釘住了一般。我沒有接，故作鎮(zhèn)定地又看了兩眼，封面上的男女渾身赤裸，深情對視；封面上的字也不像中文。這個也可以租嗎？我問。他的手縮回去，沒好氣地說，只賣不租，你這小鬼，不買的話，別杵在這兒影響我生意。

回到家后，我仍想著剛剛那張碟片封面上的畫面，甚至想到姑姑家是有影碟機(jī)的，就跟電視衛(wèi)星接收機(jī)放在一起，這更刺激了我躁動不安的心。我甚至打算拿自己之前攢的錢去買那張碟片。晚上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那幅畫面，感覺自己的小弟弟直挺挺地豎起來。后來我干脆起來，從提包里掏出砂紙，坐在床上打磨我的那把小刀，我把注意力盡量全都集中在手中的砂紙以及越來越鋒利的刀刃和刀尖上，胸中的悸動才逐漸在磨刀的機(jī)械動作中平靜下來……

我似乎控制住了腦海中的那個念頭，出去閑逛時也故意不走那條街道，仿佛已把它忘了。沒事的時候，我還是經(jīng)常去那個大公園，看辮子上戴著大紅花的女人在單杠上旋轉(zhuǎn)，欣賞伴著音樂踩著溜冰鞋在水泥場地上輕盈地飛奔的少男少女，有時也看一會兒老年人玩門球。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這里的生活，盡管有時候一個人走在街上，會產(chǎn)生一種令人懊惱的無聊感，我想這或許就叫孤獨(dú)吧。

一次我在外面亂逛，忘記時間，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想起早該回去了。突然間我的心跳加快，暗自祈禱姑父今晚有事，別在我到家前回去。姑父平時不茍言笑，若是看到我這么晚了還在外面玩，一定會不高興的。回到小區(qū)，走進(jìn)單元樓，腳步越來越緩慢滯重，甚至一度停下來，不敢繼續(xù)前進(jìn)。終于，我走到家門前，小心翼翼地用姑姑給我的鑰匙開門?？蛷d的燈亮著，我看到姑父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猜他們已經(jīng)吃完晚飯。姑父朝門口瞟一眼，沒有搭理我，我心虛地站在門口不敢動了。估計是聽到開門的動靜，姑姑從廚房走出來，沒好氣地問我，你還知道回來？我低頭不作聲，她又?jǐn)?shù)落了我?guī)拙?，姑父站起來，關(guān)掉電視回臥室了。姑姑瞄了一眼姑父的背影，轉(zhuǎn)頭對我說，不要再有下次了。

我吸取教訓(xùn)，不再頻頻出門瞎逛，偶爾出去一次，也只是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一圈，很快便回去。在家里時，除了看書，我經(jīng)常發(fā)呆，坐在窗臺前，眼睛盯著外面的樹和天，心里想的卻是完全不相干的事，就像以前在后溝那樣。那時我常常希望自己快快長大，這樣就可以保護(hù)媽，或是帶她離開青木鎮(zhèn)。我還想過帶她回千里之外的四川，她的故鄉(xiāng)。可如今，她永遠(yuǎn)回不去了———不，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可能已經(jīng)回去了。她已經(jīng)解脫了，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不覺到了開學(xué)的時間，姑姑跟我說，為了讓我能進(jìn)一個好點(diǎn)的班級，姑父專門托人找關(guān)系，為此花費(fèi)了不少心力，說她告訴我這些是希望我心里明白姑父對我的好。開學(xué)那天，姑父親自送我去學(xué)校，他帶我來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在班主任面前，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這孩子夏天才從鄉(xiāng)下過來，基礎(chǔ)可能弱一些，不過他還算比較懂事，也聽話，以后就拜托老師多照顧他些。辦完入學(xué)手續(xù)，從學(xué)校出來，姑父又帶我去校門口附近的商店買了一些文具?；厝サ穆飞希愤^一家書店，他主動帶我進(jìn)去，幫我挑選了幾本課外讀物。拿著姑父為我買的書，我心里不由得對他產(chǎn)生一絲好感，突然覺得他不像之前我感覺的那般冷淡，原來他也有好的一面。

可惜沒多久，我又讓姑父生氣了。事情的起因是我們班一個同學(xué)的電子手表不見了，可能因?yàn)槲覄倓傓D(zhuǎn)到班里，而且還是才從鄉(xiāng)下來的，他們便懷疑到我的頭上，搜了我的桌斗，放學(xué)回去的路上又要搜我的身。我不同意，同他們打了一架。回到家里，看到我灰頭土臉的樣子，姑姑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謊稱是在路上摔的。一旁的姑父轉(zhuǎn)頭瞪我一眼，沒好氣地說，睜眼說瞎話，你去照照鏡子，以為大人是傻子，看不出來是不是摔的？我低頭不說話。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姑姑在一旁問。因?yàn)樯?？我還是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姑父走到我跟前，好似彎腰看我，我不敢正視他，低頭望著他的腳背，他穿著一雙白色襪子，腳踝處勒出一圈印痕。他說，我最看不慣這種蔫茄子般的樣兒———去，你給我出去，不要讓我看到你。他推著我來到門口，打開門將我推到門外。隔著一扇門，我聽到姑姑囁嚅著說，他還是個孩子，不至于……你閉嘴，姑父喝道，慈母多敗兒，你聽過沒？姑姑不說話了。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天———尤其是晚上———的遭遇。我強(qiáng)忍著眼眶中的淚水，靠著姑姑家門外的樓道墻，憤怒、不甘、委屈、恨等諸般情緒在心頭交織，然而我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一條喪家犬守在門外，等待姑父赦免。不知過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一聲微弱的吱呀聲，門打開了，姑姑探出半個身子，低聲叫我的名字，又對我說，進(jìn)來吧，聲音小點(diǎn)，你姑父睡了。我進(jìn)去后，姑姑小心地關(guān)上門，跟我一起來到我的房間，她與我并排坐下，我聽到她輕聲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她說，姑姑沒能保護(hù)你，讓你受委屈了。姑姑又說，你記住以后別再說謊，他問你話時，不要低頭不說話。我低著頭，嗯了一聲。姑姑站起來，朝門口走去?？粗霉贸鋈r的背影，我突然又想起我媽，眼淚瞬間決堤而出，順著臉流進(jìn)衣領(lǐng)里，一片冰涼。

姑父半個多月沒與我說話，后來他總算對我網(wǎng)開一面，生活仿佛又恢復(fù)到往常的樣子，只是我的話比以前更少了。在家時，吃完飯我會先幫姑姑洗碗收拾桌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寫作業(yè)。而大部分時間在發(fā)呆，或是側(cè)著耳朵聽客廳里傳來的聲音，電視中《動物世界》里各種野獸發(fā)出的叫聲和趙忠祥熟悉的旁白，還有姑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以及姑父不時發(fā)出的干咳聲。我想象著他半靠在沙發(fā)上頤指氣使的樣子，蹺著二郎腿，右手手指間夾著根抽到一半的煙。突然間，他轉(zhuǎn)過身，瞪姑姑一眼，姑姑意識到自己的走動打擾了他，便作賊心虛一般悄悄進(jìn)了臥室。在這個家里，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來自姑父的權(quán)威的觸角，我和姑姑只能不斷地縮小自我，順從他的意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醒來后發(fā)覺自己的內(nèi)褲濕了一大片，伸手去摸，手指觸到一片黏濕。我抽出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股腥咸的味道，令人惡心。我想起夢中的場景，想努力回憶夢中那個女人的樣子，可是我能記得的僅僅是她白皙而豐滿的身體，而她的臉一片模糊……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耳邊仿佛聽到一陣隱忍的嚶嚶聲，似乎是一個女人發(fā)出的，開始時我以為是窗外傳來的，便下地到窗前查看，外面黑？？一片，什么都沒有。我分辨出這聲音的來源就在隔壁，是壓抑的呻吟聲，似乎不想發(fā)出來卻又控制不了自己。我赤著腳出了臥室，在客廳聽得更為真切，是從姑姑臥室傳出來的。我躡手躡腳地走近那扇門，除了原來的呻吟聲外，我又聽到另一種聲音，類似于繩子抽在什么東西上發(fā)出的啪啪聲。我小心翼翼地旋轉(zhuǎn)門把手，將門推開一個縫，側(cè)眼向門里望去。

我看到他站在床邊，手里握著一根麻繩，背上泌出一層油汗。盡管看不到他的臉，但仍能想象出此刻他冷漠邪惡的表情。我突然想起他曾在我的脖子上撫摸過兩把，一剎那我感覺自己的后頸上像是爬過一條蛇那么冰涼。我無聲地退回自己的屋內(nèi)，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個被捆縛的人是姑姑。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繼而全身都哆嗦開，仿佛自己也被捆住。

我回到床上，將被子拉到頭頂，緊閉雙眼，希望剛剛什么也沒發(fā)生，我什么都沒有看到，就像是一個夢。那天后半夜我的確又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蹲在角落，正在自己帶來的黑色提包里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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