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明
語境問題是20世紀乃至21世紀最令人矚目的學術課題,它不僅貫穿百年來的學術史,而且橫掃了人文學科各個領域,甚至自然科學也借鑒了它的光芒(物理學出現(xiàn)了語境測量方法)。它的生命活力由最初的語言語境輻射到歷史語境、文化語境;由內(nèi)部語境擴展到外部語境;由情景語境延伸到文化語境;由生成語詞意義的語境升華為產(chǎn)生真理的語境。無論是哪種語境,對于人文學科來說,其價值都可從本體意義上來決定學術的真與假、成與敗、優(yōu)與劣。它的功能用“一切創(chuàng)造之源、之本”來評價都不為過。作為創(chuàng)造之源、之本的語境,其創(chuàng)新機制,主要表現(xiàn)為語境的復義性、語境的再生產(chǎn)性和語境的問題效應。
在英文中,“語境”意為詞語的“上下文”,語言學借用這個詞來表示“語言使用的環(huán)境”(朱永生 6),簡稱語境。語境概念的提出,既是對傳統(tǒng)語言觀的一種顛覆,亦是對索緒爾語言學局限性的突圍。流傳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語言觀始終將語言作為表達事物的工具或手段,一個詞即指稱一個事物,詞的意義由該詞所決定,一句話的意義由說話人所決定。瑞恰慈在談到語言的功能時說,傳統(tǒng)語言學主張對事物進行抽象,找出事物的一般類的特性即意義,然后用一個確定的詞去表達,所以事物的意義是由詞去指稱,詞就等于意義。這種方法,瑞恰慈稱之為“定‘名’法”(瑞恰慈 329)。在瑞恰慈看來,這種簡單的“定名法”不符合人的反應和感覺的特點?,F(xiàn)代心理學已經(jīng)證明,人的反應有些是簡單的,但大多數(shù)是錯綜復雜的,而且人的反應還有強大的記憶功能,既有對遙遠的過去的記憶,也有對當下的銘刻記憶,更有對未來的夢幻記憶;既有有意識的記憶,還有大量的無意識記憶。人在交往對話時,這些復雜記憶有可能頓時涌上心頭。即便一個簡單的抽象的詞,也既有當下之意,亦有過去和未來的明意、隱意、轉意和象征意義,它們會以復雜意義共同體的合力效應發(fā)揮作用。舊的修辭學已經(jīng)不能解決詞語的意義由何而來等問題,建立新的修辭學迫在眉睫。新的修辭學恰恰從舊的修辭學的軟肋入手,將“詞語如何表示意義”(瑞恰慈 325)作為重中之重的核心問題加以研究。為此,瑞恰慈竭盡一切學術資源,在顛覆舊修辭學的意義觀念的同時,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語境”命題。新的修辭學認為詞語的意義既不是說話者賦予的,也不是單個詞本身所決定的,而是產(chǎn)生于詞與詞之間的關系中。這就是說,從語言內(nèi)部看,單個詞構不成意義,單個詞與單個詞只有按一定的語法規(guī)則組成句子,方能體現(xiàn)出一定的意義。所以意義是在詞與詞之間的關系中產(chǎn)生的,這種關系就構成了語言的內(nèi)部語境。從語言的交流功能看,當言說者雙方進行交流時,他們不僅需要在特定的時空中進行,而且還涉及交流雙方的身份地位、文化習俗、性格愛好、受教育程度及心理意愿等因素。交流的時空不同,涉及的因素不同,雙方對言說意義的理解也就不同。所以,交流的時空、涉及的因素就構成了語言的外部語境。決定語詞意義的內(nèi)部語境和外部語境被統(tǒng)稱為語境。語境范疇的提出是新修辭學對傳統(tǒng)修辭學的一種突破和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的價值在于,它為20世紀西方學術探索從形式主義的封閉研究轉向歷史主義的開放研究提供了一把金鑰匙。瑞恰慈無不幽默地說:“‘語境’這種熟悉的意義可以進一步擴大到包括任何寫出的或說出的話所處的環(huán)境;還可以進一步擴大到包括該單詞用來描述那個時期的為人們所知的其他用法,例如莎士比亞劇本中的詞;最后還可以擴大到包括那個時期有關的一切事情,或者與我們詮釋這個詞有關的一切事情?!?瑞恰慈 333)
自1923年人類語言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意義的意義》一書中提出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起,近百年來,語境概念所向披靡,橫掃一切學術研究領域,并被不停地擴展、補充、深化和創(chuàng)新。瑞恰慈率先將原本是確立“上下文”關系的語言學語境概念移植到文學藝術研究中,奠定了建構文學語境的語言學和心理學基礎。瑞恰慈是英國劍橋大學和美國哈佛大學的著名教授,是新批評的開山鼻祖,同時,他也是中國的好朋友。他不僅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情有獨鐘,而且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高等教育事業(yè)作出了杰出的貢獻。齊家瑩在《瑞恰慈在清華》一文中介紹:1927年,瑞恰慈來北京訪問參觀了清華大學。1929—1930年,他接受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的邀請,到清華大學外文系任教授并講授“西洋小說”“文學批評”“現(xiàn)代西洋文學(一)詩,(二)戲劇,(三)小說”等課程。他的《〈意義的意義〉的意義》一文于1930年發(fā)表于《清華學報》(徐葆耕編 125)。徐葆耕在《瑞恰慈:科學與詩》一書的序言中,詳細回憶了瑞恰慈的新批評和文學語境理論對中國三四十年代文學研究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情景,當時作為學生的錢鍾書和作為教師的朱自清先生直接獲益。錢鍾書在瑞恰慈學術思想的啟迪下,于1932年在《新月月刊》第四卷第五期發(fā)表了《美的生理學》(徐葆耕編 116—121),于1934年在《學文月刊》第一卷第三期發(fā)表了《論不隔》(徐葆耕編 111—115);朱自清運用復義理論對中國古詩的分析堪稱中西融合的典范,此成果以《詩多義舉例》為題發(fā)表于1935年6月的《中學生》雜志(徐葆耕編 95—110);李安宅的《意義學》則是對瑞恰慈意義理論的一種再解讀,這部著作發(fā)表于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徐葆耕編 77);曹葆華翻譯的瑞恰慈的《科學與詩》則于193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徐葆耕編 8)。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梢娙鹎〈纫詮土x理論為基礎的語境論,對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學術界所產(chǎn)生的影響力,用振聾發(fā)聵、開一代先河等來形容,都不足以完美概括。以我們之見,瑞恰慈以復義理論來闡釋他的文學語境觀,恰恰與中國語言和詩詞中的意象理論不謀而合。這種語言思維的趨同性,使雙方一拍即合,妙機天得。那么瑞恰慈語境的復義理論的具體含義是什么呢?
第一,瑞恰慈將復義作為建構文學語境的理論基礎。在瑞恰慈看來,語境是“用來表示一組同時再現(xiàn)的事件的名稱,這組事件包括我們可以選擇作為原因和結果的任何事件以及那些所需要的條件”(瑞恰慈 334)。這些事件,在言語行為中,有的呈現(xiàn)出來,能對言語交流直接產(chǎn)生效應;但其中大多數(shù),如表示原因的,或者以無意識形態(tài)潛藏在人意識深處的身份意識、文化習性、心理特征等因素,雖在場,卻隱身,不被人目睹耳聞。用來表示這組復雜事件的語詞需要承擔多種角色的職責。事件的多樣性、事件形態(tài)的復雜性、詞的復義性,使語境貨真價實地成為一種“復義現(xiàn)象”(瑞恰慈 339)。因此,瑞恰慈把“復義”定為“意義的語境定理”(瑞恰慈 338)?!耙饬x的語境定理”是新舊修辭學區(qū)分的標志。舊的修辭學把復義視為語言詞不達意的根源,千方百計要消除復義,而新的修辭學則將復義視作話語意義產(chǎn)生的根基??梢?瑞恰慈的復義語境不同于一切舊修辭學的語境,它是對舊修辭學語境的突圍、創(chuàng)新,是一種賦予語境以本體意義的語境觀。
第二,復義現(xiàn)象是如何產(chǎn)生的?瑞恰慈從人的心理本能出發(fā)給予科學的尋根。在《詩中的四種意義》一文中,瑞恰慈指出人的言語行為與文學用語所表達的意義絕不是單一的,而是由“‘意思’,‘情感’,‘語調(diào)’,與‘用意’”(徐葆耕編 46)這四種功能構成的全盤意義在起作用?!耙馑肌敝竿ㄟ^言說某種事態(tài)和條目,給人以思考,激起對“條目的思想”;“情感”指通過言說,表達“一種態(tài)度”或“某種特別的傾向,偏好,或強烈的興趣”,體現(xiàn)出“一些個人的情感底氣味與色彩”(徐葆耕編 46—47);“語調(diào)”指言說者在挑選詞和安排文字時表現(xiàn)出來的自己的身份地位、對事物的態(tài)度所引起的聲音的高低、抑揚頓挫和冷暖;“用意”則指言說所表達的目的。在人的語言行為中,這四種意義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都會傳達出來,只不過其中某種意義占據(jù)的地位或者表現(xiàn)的重要性不同而已。從語言分類上看,在科學用語中,“意思”占首要地位,但其他意義也不能完全被杜絕,只不過表現(xiàn)的形式不同。對文學用語來說,上述四種意義都是必須具備的,但其中“情感”卻被擺在首位。而科學用語的“情感”卻常常隱藏在意義之下,聲色絲毫不露,甚至可以被視作“局外人”。詩的敘述是情感的敘述,是情感表達的工具。詩的敘述往往采用各種手法如隱喻、悖論、自否、虛幻等,造成與邏輯不相干甚至背離的假象,都是為了情感的表達。唯獨如此,才能說詩是一種靈魂,扣動心弦!可見,無論是科學還是文學,其敘述都建構在人的這四種心理功能上,是心理功能的復義本能的驅動。這就為語境的復義性提供了科學的心理學基礎。
第三,詩性語言的復義性。中國傳統(tǒng)詩學從來都視詩性語言的復義性為文學之本,但僅是一種寓于文學自身的天性感悟的審美體驗,尚不能予以科學闡釋。在20世紀30年代,瑞恰慈從生理、心理學角度詳細剖析了詩的語言與科學語言的區(qū)別。在《科學與詩》一文中,瑞恰慈提出詩是人的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經(jīng)驗是什么?經(jīng)驗是人經(jīng)歷過的一切所見、所感的集合體,是活生生的事件給予人的喜樂悲哀的情感體驗、生活體驗,詩就是這種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從人的生理、心理角度看,人有兩種能力。一種是獲得思想的智力,另一種是對事物的興趣、態(tài)度、情緒和情感的情智。在瑞恰慈看來,人的情智是主要的,構成人的主要的生理、心理系統(tǒng)。詩呈現(xiàn)經(jīng)驗,主要運用情智,這就使詩的語言成為一種具象的、隱喻的、情感的、想象的、多義的語言。這種語言往往把思想隱蔽于文字之中,思想對于詩而言,永遠是第二位的。如果我們在評價一首詩的時候,把思想估價過高,就誤讀了詩。與詩相比,科學排除一切感性的、隱喻的、情感的和模糊的因素,追求確定性、邏輯性和可靠性,科學的語言排斥含混和復義。可見詩的本質決定了詩歌語言的復義特征,難怪瑞恰慈不無深情地說:詩的“文字是組合這些沖動的鑰匙”(徐葆耕編 21)。
從上面對瑞恰慈意義的復義、詩語言的復義性理論的介紹看,瑞恰慈所說的語境是一種不同于語言語境的文學語境。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語境具有與語言語境相似的共同特征;但它又是詩的藝術,具有與語言語境不同的特質,這個特質就在于它的復義性。文學語境復義性理論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它突破了僅限于語詞上下文關系的封閉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文學文本創(chuàng)作、欣賞、批評的廣闊的多維空間與方法。表現(xiàn)為不僅要關注語境的內(nèi)部研究(語詞在上下文中的關系),更要關注語境的外部研究(語詞在文學史和社會史上留下的痕跡);不僅要著眼于文字已呈現(xiàn)的意義與事件,更要透視語詞中蘊藏的但卻不在場的意義與事件。通過“復義的語境定理”,瑞恰慈將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縱向研究與橫向研究、文學的表層研究與深層研究有機地統(tǒng)一在一起。當然,文學語境及其“復義的語境定理”的提出,也是歷史語境、文化語境、社會語境等外部語境作用的結果。20世紀30年代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適逢其時的瑞恰慈以十分敏銳的學術眼光,洞察到整個社會從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心理到文學藝術都在發(fā)生劇烈變化??茖W獲得了長足進步,人的傳統(tǒng)的日常生活方式受到了深刻影響。流傳了千百年的習慣和風俗已經(jīng)阻礙了歷史前進的步伐,人們身處其境,深有感觸。打破傳統(tǒng),不斷反省,走創(chuàng)新之路,是歷史之必然。瑞恰慈敏銳地洞察到時代的脈搏,率先向傳統(tǒng)文學觀念和修辭學理論發(fā)難,在吸收生理學、心理學和語言學的最新學術成果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學語境及其“復義的語境定理”。文學語境及其“復義的語境定理”雖然基于心理學和語言學,而且研究的視角也是從語言出發(fā),但在我看來,文學語境及其“復義的語境定理”的內(nèi)涵早已突破了純語言學的藩籬,延伸到了社會、歷史的各個層面。瑞恰慈的方法突破了二元對立思維,以語境的宏觀視域無形之中將研究涉及的各個分支,以意義的整體性統(tǒng)一起來。30年代新批評剛剛嶄露頭角,瑞恰慈就提出如此具有預見性、前瞻性的洞見,實屬創(chuàng)見??上У氖?新批評的發(fā)展未能遵循“復義的語境定理”,拋棄了語言語境中的歷史性,一步一步走向了純語言技巧的形式主義研究,最后陷入語言的牢籠不可自拔。在文學理論的研究中,由于過分強調(diào)瑞恰慈理論的心理學局限性,對他的文學語境及其“復義的語境定理”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對其理論研究的延伸、深化更為薄弱。好在當下學術研究已經(jīng)顯露出歷史化轉向的大趨勢,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對瑞恰慈的“復義的語境定理”的闡釋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這種進展體現(xiàn)為給予語境復義性的本體論特質,一方面消解了對傳統(tǒng)語境的單一性、確定性和凝固化的認識,建構起一種多維、多元、復雜和合力的復義語境觀。我們注意到,在當代的學術研究論文中,人們大多都以語境問題域取代歷史背景的提法,表明多多少少帶有單一性、確定性和凝固化色彩的歷史背景提法讓位于復義語境的發(fā)展趨勢。另一方面,這種進展大大提升了語境在人類社會實踐和學術探索中的地位。20世紀以來,無論是人文學科還是自然科學,其研究、發(fā)現(xiàn)甚至發(fā)明都建構在對多維、多元、復雜和合力的復義語境的考察、溯源、勘尋、突圍的基礎上,以期從中尋覓到創(chuàng)新的動力之源。
無論是語言語境,還是文化語境、歷史語境,都是源源不絕地流動、變化和發(fā)展的。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語境不斷再生產(chǎn)的歷史。社會再生產(chǎn)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馬克思主義認為,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起決定作用的是物質生活的生產(chǎn)方式。生產(chǎn)方式由生產(chǎn)資料、勞動力和生產(chǎn)關系構成。無論何種社會結構,都建構在生產(chǎn)資料再生產(chǎn)、勞動力再生產(chǎn)和生產(chǎn)關系再生產(chǎn)的基礎上,否則,人類社會就會停滯不前,甚至解構,直至滅亡。同理,由人類物質實踐、文化實踐、政治實踐、理論實踐及其他一切精神實踐打造的語境,伴隨著生產(chǎn)方式的不斷再生產(chǎn)也將再流動、再嬗變、再更迭、再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貫穿人類史。
在學術史上,對語境再生產(chǎn)理論的提出,主要得益于德里達以及卡勒對德里達語境再生產(chǎn)理論的闡釋與堅守。我們以卡勒為例,看看他如何循著歷史現(xiàn)實演進的軌跡,使自己的學術研究延著德里達的路徑在當代語境論中盛放出一朵朵經(jīng)久不衰的絢爛之花。
卡勒對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不僅表現(xiàn)在他充分發(fā)揮了語境問題效應,還在于他顛覆了傳統(tǒng)的歷史觀念,反對單一的、靜止的、一次性的傳統(tǒng)歷史觀,特別重視和欣賞德里達所提出“意義為語境束縛,然語境卻是無邊無涯”(卡勒,《論解構》 107)的語境再生產(chǎn)的歷史觀,并對其作了詳盡的闡釋。有學者認為解構主義消解歷史性,但卡勒認為德里達是真正的歷史主義者,而且在語境問題上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見性的新銳觀點,將語境理論推向了新的高度。他將德里達的語境理論概括為如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意義為語境束縛”,這是德里達在對奧斯丁語言學的解構性閱讀中總結出的理論。語言的意義不是言說者本身早已確定的,而是在不斷重復之鏈中形成的,其意義由語境決定。意義的這種形成機制的根源在于:首先,言說者在說某句話時,除了明白說出的意義外,還有無意識的意義。這種無意識的意義并沒有通過文字、聲音清楚無誤地表達出來,而是隱藏于其中。所以,不能從說話者說出的話的表面去判斷一個固定的意義。其次,奧斯丁將意義區(qū)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言之發(fā),指說話人按照語言系統(tǒng)說出的一個特定的句子所顯示的意義;一種是示言外之力,指屬于“陳述、警告、聲明,或抱怨等‘示言外之意’行為”(《論解構》 99)所顯示的意義。奧斯丁認為任何一個言之發(fā)的語句都具有示言外之力之意。示言外之力的慣例有許諾、警告、抱怨、命令等,“除了說出所謂行為句的語詞之外,若欲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圓滿地完成我們的行為,一般來說,還有其他許多事物或正或誤”(轉引自《論解構》 99)。所以,言外行為所產(chǎn)生的意義,也必定參與到意義的生成之中。示言外之力之意,表明人在說話時,有可能言不由衷,這也符合言語行為的實際情況,可惜,奧斯丁未能堅持自己的觀點。他一方面怕別人誤以為他“執(zhí)目于似非真非假的虛構的言語之類的問題”(轉引自《論解構》 101),另一方面又要維護自己提出的“示言外之力”的觀點。如何調(diào)和兩難處境?為此,他提出“語言之不認真的使用”、只是“依附在正常的語言之上”的寄生補充的方法,原本想用非真實的偽陳述或補充邏輯顛覆傳統(tǒng)哲學的二元論。但不幸的是,他自己又陷入了“認真和寄生之間的二元對立”(《論解構》 104)。再次,德里達的貢獻在于,他從奧斯丁的語言思想中發(fā)現(xiàn)了“相當廣泛的一條原理。某物作為一個指意序列,它必須能被重復,必須能在認真和不認真的各類語境中再現(xiàn),能被引用,被戲擬”(《論解構》 104),明確得出“意義為語境束縛”的結論(《論解構》 102—107)。
第二,“語境卻是無邊無涯”?!耙饬x為語境束縛,然語境卻是無邊無涯”,這是德里達語境再生產(chǎn)理論的邏輯起點,他自己總結說:“這是我的起點;脫離語境意義無法確定。但語境永無飽和之時。”(《論解構》 107)
在這里,德里達強調(diào)的重點是“語境永無飽和之時”,它是“無邊無涯”的。因何如此?卡勒從兩個方面進行解讀。一是任何給定的語境總是為以后的話語敞開大門,預示蹤跡。德里達認為語境結構從來不是封閉單一的,語境涉連多種多樣的因素和維度,始終與外部保持著聯(lián)系,而且,它不是固定不變的僵化結構,而是總處在不斷異延的過程中。從語言行為看,交流的雙方,除了要通過語詞表達的明白確切的意思外,還潛藏著難以啟齒或沒有認識到的無意識。這種無意識往往改變語詞的意義,使意義發(fā)生變形,以至于構成新的語境,影響到下一個言語行為。人們的言語交流,正是在語境的不斷移位中進行的。德里達把“無意識的觀念所許可的移位”(《論解構》 108)看作語境敞開大門的鑰匙。從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哲學思想看,他提出的“延異”思想也為“語境卻是無邊無涯”理論提供了哲學基礎??ɡ赵诜治龅吕镞_的語言學方法時,著重梳理了德里達從索緒爾的語言學中挖掘出來的、不被人重視的差異原理。索緒爾語言學區(qū)分了語言與言語、能指和所指、共時與歷時、組合關系與聚合關系,確立了他的共時研究原則。他指出,當一個符號或言語沒有遭受語言系統(tǒng)的制衡時,將具有反復無常性、約定俗成性和差異性。盡管索緒爾強調(diào)語言系統(tǒng)的首要性和共時性研究的基本原則,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語言系統(tǒng)中唯有差異,沒有定項”(《論解構》 84)。索緒爾的差異性原則本來是想要解構邏各斯中心主義,但他的統(tǒng)一性原則卻使它又重新陷入了邏各斯中心主義。德里達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索緒爾解構自身的差異性。差異性原則說明語言系統(tǒng)中的任何一個聲音、任何一個符號都無法顯示自身的性質,只有在語言與語言之間、文本與文本彼此的關系之中,它們才能得以顯現(xiàn),這就為德里達提出“蹤跡”和“延異”提供了契機?!盁o論于元素或系統(tǒng)中,斷無單純呈現(xiàn)或非現(xiàn)之物,唯處處是差異和蹤跡的蹤跡”(轉引自《論解構》 85),意義的生成是在差異形成蹤跡的蹤跡之流中得以實現(xiàn)的,可見蹤跡的蹤跡之流也就是德里達所說的“延異”。無論差異也好,蹤跡也好,延異也好,都蘊含著流動的、發(fā)展的、運動的、變化的、再生的哲學意味?!罢Z境卻是無邊無涯”正是差異、蹤跡、延異的哲學思想在語境理論中的具體呈現(xiàn),它說明了德里達的語境觀是一個無限指涉的、開放的、變化發(fā)展的結構,它永遠向意義敞開大門。
“語境卻是無邊無涯”的第二層意義,用卡勒的話說指的是語境的意義具有“難于把握”(《論解構》 108)的特質。但以我們之愚見,它實際上是指開放的語境具有的再語境化的創(chuàng)新功能??ɡ赵谡f明為什么語境意義上“難于把握”時,連續(xù)用了很多關于語境的再語境化創(chuàng)新的語詞,如“遁出原初模式的新的語境”與“新的語境為離譜行為提供了新的機會”(《論解構》 108),等等,不一而足。語境的再語境化創(chuàng)新具體表現(xiàn)為:首先,人們?yōu)榱税盐照Z境的確切意義,都希望用符號把語境代碼化,但殊不知,在代碼化的同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出以原初模式為引子的新的語境。所以代碼化的過程是語境沿著原初語境的蹤跡的“延異”。其次,新語境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可稱為“再語境化”?!霸僬Z境化”雖然緣于原初語境,但絕不是對它的復制,它是原初話語中潛藏的無意識、偽陳述或言外之力等意義留下的“裂縫”的再生長,“德里達稱之為一條至為關鍵的裂縫的,其實十分常見”(《論解構》 111)。裂縫是指說話人沒有說出或根本沒有意識到的一種結構。比如,文化研究倡導文學向文化轉向,但它卻意識不到文學的泛化。正是文學的泛化這個裂縫,迫使當今的文學研究重新回歸審美。裂縫具有意義無限開放的可能性,為生成新的語境提供了源泉。再次,再語境化還表現(xiàn)為一旦一個語境被符碼化,在某一時段成為通用的規(guī)則后,就有可能形成一種新的語境,并不斷強化語境的功能和效應。但是在它強化的過程中,內(nèi)在的裂縫又可能孕育出新的語境胚胎。卡勒舉了機場安檢告示為例加以說明:安檢告示所言“一切有涉炸彈和武器的申報將被認真處置”是機場安全條例的符碼化,它被符碼化后,成為一切登機人必須遵循的規(guī)則,因而也演繹為凡是到機場的人所處的語境。由于這個語境不能詳細窮盡種種意外的、致使不能登機的事物,這就“為離譜行為提供了新的機會”,人們可以借此不斷去申報,如此“將永無中止地把這一場掙扎推演下去,進而促生關于這一申報的告示的申報”,新的申報語境又將被不斷地構筑形成(《論解構》 108—109)。所以,被符碼化后的語境也具有蹤跡的異延性,或者說創(chuàng)新性。這一點,我們從文論史的角度看,也可以發(fā)現(xiàn)它的發(fā)展軌跡。20世紀初至30年代,俄國形式主義和新批評相繼誕生,一時間轟動文壇。它們憑借文學性、陌生化和文本細讀等理論和方法迅速占據(jù)了文壇的霸主地位,成為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通用的原則和方法,由它們打造的文學自律思潮蔚然成風,最后醞釀成一種占統(tǒng)治地位的形式主義的文學語境。形式主義的文學語境又催生出結構主義文學語境;結構主義文學語境符碼化后,產(chǎn)生了蹤跡的異延性,則啟迪了神話原型批評語境的誕生。由于俄國形式主義和新批評孤立的內(nèi)部研究與消解歷史性的弊端,導致了形式主義文學語境的巨大“裂縫”,為后來的文化研究語境的興起,提供了反向動力。正因為形式主義的文學語境反向催生了文化研究語境,才有了20世紀中期文學理論由內(nèi)部研究向外部研究的轉向。但這個轉向并不是傳統(tǒng)社會歷史批評的重蹈。從語境角度來審視,文論史的演變和發(fā)展,也可視為語境不斷再語境化的再生產(chǎn)過程,總是前者為后者留下可供反思、補充、突破甚至顛覆的“裂縫”,后者在“裂縫”中建構,以至于踏著前輩的蹤跡延異。
最后,卡勒提出語境的意義“難于把握”,還有一層含義,這就是德里達的語境觀的雙重性和相對性。德里達是一位堅定的、具有歷史觀念的思想家。當歷史決定論者說德里達是去歷史化的文本主義者時,卡勒語氣十分肯定地說,德里達的“解構一而再,再而三強調(diào)話語、意義和閱讀是歷史性的,為語境化、消解語境化、重新語境化的過程所生”(《論解構》 112)。德里達是一位堅定的、具有歷史觀念的思想家,但絕不是歷史決定論者。德里達在《立場》中“強調(diào)了對歷史概念的不信任感,認為它整個是邏各斯中心系統(tǒng)的涵義”,經(jīng)?!坝脷v史來反對哲學”(《論解構》 113)。德里達一方面主張歷史性,另一方面又反對歷史性,表面看來,他的歷史觀似乎具有矛盾的雙重性,但這種矛盾的雙重性恰恰蘊含了辯證的、開放的歷史思維。傳統(tǒng)哲學奉行的是邏各斯中心主義,遵循總體論、決定論、一元論和必然性,排斥邊緣、差異、多元和偶然性,所以傳統(tǒng)哲學信奉的是歷史決定論。作為解構主義開創(chuàng)者的德里達,就是要顛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總體論、決定論、一元論,代之以邊緣、差異、多元性,所以,哲學上通行的歷史決定論,必然在德里達的不信任、批判之列。德里達對歷史決定論的批判,還在于他提倡包容差異性的開放、流變的歷史觀,他說:“我們將用‘異延’這一術語來甄別,識認出使語言,或一切代碼,一切總體上的意指系統(tǒng),成為如一張差異之網(wǎng)似的‘歷史’構成的運動?!?轉引自《論解構》 112)其實,語境和“語境卻是無邊無涯”觀點的提出,是德里達運用癥候閱讀方法,吸納了索緒爾的差異性、盧梭的補充、奧斯丁的示言外之力等思想的合理內(nèi)核,剔除了他們自我解構的總體論基礎上的建構,決容不得歷史決定論的絕對化、靜止化和單一化,強調(diào)的是語境和意義互化和再化再生的可能性。對此,卡勒如是說:“意義是為語境所束縛,所以意向事實上不足以決定意義,語境必須參與。但是語境無際無涯,所以語境永遠不能完全說明意義。除了現(xiàn)成的程式,我們還能設想語境進一步的可能性,包括語境的擴展,在一個語境的內(nèi)部再一次刻寫有關它的描述。”(《論解構》 112)
總而言之,從卡勒對德里達語境觀的闡釋看,德里達的語境再生產(chǎn)理論至少蘊含有這樣幾個層面的意涵:其一,語言的意義不由言說者的主觀意識所決定,而是由上下文構成的語境所決定;其二,語境的結構不是封閉、僵化不變的,而是涉連著多種多樣的因素和維度,并且永遠處于蹤跡的異延狀態(tài)之中,“任何給定的語境均為進一步描述敞開大門”;其三,語境具有再生性即再語境化的特點,語境可以再生成新的語境和新的意義;其四,語境的歷史性對所有學科,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至關重要,它們的發(fā)展都建立在語境的歷史性之上;最后,語境是一種包容差異性的、不斷開放的歷史語境。德里達對語境和歷史化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就在于將語境和歷史化視為多維的、動態(tài)的、不斷延異的再語境化、再歷史化過程,這為一切科學研究和學術研究的創(chuàng)造性提供了認識論基礎??ɡ毡辛说吕镞_的歷史語境觀,并在學術研究上踐行了德里達的歷史語境觀,他的學術研究不斷創(chuàng)新的歷程,正是這種開放的歷史語境觀的結晶和驗證。
語境的復義性與再生產(chǎn)性既是語境的本體特質,亦是語境的創(chuàng)新機制。語境的創(chuàng)新機制突出體現(xiàn)在語境為人類一切社會實踐(物質生產(chǎn)實踐和精神生產(chǎn)實踐)的興起、發(fā)展和更迭提供問題效應。語境的問題效應一方面為人類社會實踐源源不斷的發(fā)展提供了實踐的對象、方法和條件,另一方面提供了創(chuàng)新的波瀾壯闊的歷史平臺和源源不斷的發(fā)展更新的動力。語境的問題效應是一切理論生產(chǎn)創(chuàng)新之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正是中國共產(chǎn)黨根據(jù)中國的歷史語境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所提的問題的回應,是扎根于中國百年歷史語境,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新。同理,文學理論生產(chǎn)的創(chuàng)新動力也源于特定語境問題效應。文學理論的生產(chǎn)是一個不斷回應和解決語境提出的問題的過程。而語境總是生生不息、變化多端的,它對文學理論生產(chǎn)提出的問題也就源源不絕。語境作為問題的本源效應,使文學理論研究產(chǎn)生一個個問題,進而創(chuàng)建出一個個新理論,從無到有,從有到多,從多到深,從深到專,從專到廣,周而復始,螺旋式地躍進,甚至跨越式地突變。大凡有建樹、有創(chuàng)見的文學理論家,都會自覺地扎根現(xiàn)實,尋覓現(xiàn)實問題、探研現(xiàn)實問題、回應現(xiàn)實問題、解決現(xiàn)實問題。歷史、現(xiàn)實的語境不僅是文學藝術思潮和流派產(chǎn)生的根基、源泉,也是文學理論實現(xiàn)跨越式創(chuàng)新的基礎和動力。同理,歷史、現(xiàn)實的語境也鍛造出了許多一流學者。在西方,像阿爾都塞、伊格爾頓、???、德里達、詹姆遜、卡勒等思想大家,他們既是歷史的驕子、歷史的見證者、歷史的實踐者、歷史的審判者,更是歷史的前瞻者。
20世紀40年代在歐洲大陸興起的結構主義,一時間使各種學科爆發(fā)突破性的革命,然而在英國和美國,一直到70年代,學界對此都視若無睹,悄無聲息。當時的英國和美國在文學藝術批評方面面臨新批評退潮、新方法缺席的困境,學者曾嘗試用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作為脫困良方,但最后以失敗告終。文藝學研究的出路何在?對此,美國著名學者J·希利斯·米勒指出:“文學研究下一步的發(fā)展,一部分的動力將來自這樣那樣的歐洲批評。美國學者在吸收同化了晚近歐陸批評的精華之后,就有可能從美國文化與歐洲思想的結合上發(fā)展產(chǎn)出新的批評?!?轉引自卡勒,《結構主義詩學》 2)米勒的預言在卡勒的身上得到了印證。當時只有22歲的卡勒從美國哈佛大學畢業(yè)后,立即趕赴英國牛津大學攻讀比較文學碩士和博士學位,并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同時兼任劍橋大學的研究員。他的博士論文選擇的是結構主義方面的課題,致力于將結構主義引入文學研究領域,打通結構主義與文學批評理論的疆域,開創(chuàng)性地建構了結構主義詩學,這對當時的英美學術界來說,乃開風氣之先河。1975年,卡勒的博士論文以《結構主義詩學》命名出版。據(jù)盛寧介紹,《結構主義詩學》的成功之處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20世紀結構主義在歐洲的影響力大大削減,很多相關研究改換門庭,結構主義成為一份學術文化遺產(chǎn),無人問津。而卡勒并沒有跟風轉向,反而深入挖掘其精華,并依據(jù)英美的文化身份加以闡釋。第二,將結構主義與文學研究結合為一體,填補了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批評方面結構主義方法運用的空白。第三,卡勒將結構主義與美國文化思潮結合在一起,得到英美學術界的認同與接受(《結構主義詩學》 1—13)。
那么,卡勒是如何將結構主義與美國文化思潮結合在一起的呢?英美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強調(diào)文本闡釋和文本評價兩種功能。但是,由于英美學術界以新批評為主宰,只偏重對文本的細讀,尤其是對語言技法的闡釋,只注重文本的內(nèi)部研究,排斥外部研究,削弱了文本評價功能。與世界學術界文化轉向的大潮流相比,英美的文學研究明顯封閉且滯后。如何改變這種現(xiàn)狀?據(jù)伊格爾頓介紹,當時英國學術界的現(xiàn)狀是,一部分學者持極端保守立場,視早在十年前風靡歐洲的結構主義思潮為“文明的終結”;另一部分原本也非常傳統(tǒng)的批評家,對英美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不滿,想尋求新的思想資源,以使英美文學批評走出困境,表現(xiàn)出了對變革的企望,但由于他們骨子里維多利亞式傳統(tǒng)的保守情結,所以小心翼翼,左顧右盼,既想取水,又生怕到了河邊弄濕了鞋。(伊格爾頓 120—121)卡勒深諳英美學術界這種兩難的矛盾語境。在《結構主義詩學》的前言中,年輕的卡勒表露了他當時的思考:新批評著眼于“文本本身”,重視文本與文本衍生的闡釋的觀念,忽視了對文本的評價,只能充當“一種提供理解實例的教學手段,鼓勵別人如法炮制而已”(15—16)。闡釋性模式與維護審美自主論休戚相關,它只重視文本意義的表現(xiàn)技巧,而不可能考察文本意義的產(chǎn)生過程。那么如何突破新批評的封閉的自主性,而又不陷入對文學文本的曲解?卡勒認為結構主義恰逢其時,提供了一種合理的解決路徑:“以它語言學模式的展開,恰是這一批評的重新定向中最能舉足輕重的實例。語言學的范疇與方法,無論直接用于文學語言也好,或作為某種詩學的模式也好,使批評家將目光從作品的意義及其內(nèi)涵或價值上移開,轉向意義之所以產(chǎn)生的結構”。(《論解構》 11)比利時學者布洛克曼也認為,結構主義不是獨屬于某種思潮、某種運動、某個學科的方法,而是哲學、文學、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心理學、語言學等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共有的方法。它有兩個基本特點:一是以結構為研究中心;二是以語言學方法為基本方法(13)。就“結構”一詞而言,不同學科、不同學者有不同的理解,造成其內(nèi)涵的多義性。但是從廣義的角度來看,“結構”由多種要素按一定的方式構成。結構主義認為,世界不是由單個事物構成的,而是建立在事物與事物之間關系的基礎上。決定事物性質的不是單個要素,而是關系。以關系來看待事物的性質,立足點與意義由上下文和語詞間的關系決定的語境觀念非常相似,為此,布洛克曼指出,結構具有“語境關聯(lián)性”(19)。結構的“語境關聯(lián)性”意味著結構主義試圖通過結構關系的探索突破新批評的封閉性,遺憾的是,這種美好愿望半路夭折,最終還是因為一味恪守共時性研究和一味追求科學性,消解了主體性與歷史性,切斷了與歷史語境的聯(lián)系??ɡ涨宄卣J識到結構主義“語境關聯(lián)性”與非歷史性的內(nèi)在矛盾性,他吸取并發(fā)揮了結構主義的“語境關聯(lián)性”理論,并以此之矛進攻新批評缺陷之盾,以求得英美批評界脫困。就語言學方法而言,結構主義源于索緒爾的語言學,采用的是語言學研究的模式與方法。語言學方法與文學作為語言藝術的特質不謀而合,應用結構主義方法對文學進行批評,在某種意義上看,正是通過語言學方法來研究語言的藝術,兩兩相映,中得心源,何樂不為??ɡ瞻l(fā)現(xiàn)了文學與結構主義這種天然的姻緣關系,而這種天然的姻緣對偏愛新批評文本細讀語言技巧的英美批評家來說,恰恰是投其所好,易被其接受。所以,結構主義詩學既維護了文學作為語言藝術的美學特質,給英美批評界的傳統(tǒng)尋求到了避難所,又找到了解救純闡釋批評去歷史化弊端的鑰匙,并建構了以關系為中心的文學批評路徑,可以說一舉多得。這種以關系為中心的結構研究打破了單一的原子實在論思維模式,將文學與文學內(nèi)、外的一切事物按照詩學的結構組織成一個整體,將文學研究納入文學與社會、與文化、與各種學科的相互關系中,一方面保留了闡釋批評,另一方面又強化了評價批評,這不僅突破了英美新批評研究的瓶頸,而且將闡釋功能和評價功能有效地統(tǒng)一起來,實現(xiàn)了文學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統(tǒng)一。結構主義詩學是卡勒針對英美文學批評存在的問題與現(xiàn)實需求,開創(chuàng)性地進行建構的成果。這種開創(chuàng)性既立足于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起到補偏救弊之效,又超越社會歷史語境,是一種開放的、預言式的建構。《結構主義詩學》是70年代英美文化語境催生出來的杰作,此后,卡勒的學術之旅始終與時代的歷史語境息息相伴、相生。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卡勒每到社會歷史語境的關口,不僅能夠審時度勢,與時偕行,而且更能夠起承轉合、高屋建瓴,獨步當時。例如,他在《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一書中,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了“理論”和“文學性泛化”兩個極為重要的命題。這兩個命題都是對文化轉向、日常生活審美化和媒介文化興起致使文學產(chǎn)生巨變的科學總結。以其中的“文學性泛化”問題為例??ɡ赵凇懂敶鷮W術入門:文學理論》一書的第二章“文學是什么?它有關系嗎?”中,開篇就直截了當?shù)刂赋?“文學是什么?你也許會認為這是文學理論的中心問題,但事實上,它并沒有太大的關系”。(19)文學的本質問題與文學理論無關,卡勒認為,其原因在于:一是文學理論早已不僅僅是關于文學的理論了,它將“哲學、語言學、歷史學、政治理論、心理分析等各方面的思想融合在一起”,涉及了各種領域的思想和方法。文學和非文學都可以使用同一種方法進行批評,如此再探討“文學是什么”是徒勞、無意義的。二是在非文學現(xiàn)象中已經(jīng)有了文學性,原本屬于文學特性的東西在非文學的話語和實踐中也是不可少的了。(《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 19)如歷史就常常借助文學手法來講述歷史故事,理論家也常常運用文學的修辭手法。卡勒認為,這個問題的本質乃是文學性的泛化。面對文學性的泛化造成的文學理論的窘境,學術界很大一部分人持“文學終結論”的悲觀態(tài)度,而卡勒的理解則更為冷靜、客觀。卡勒的立場是:其一,承認文學性的泛化是歷史異延的結果;其二,認為文學性的泛化并沒有消解文學的存在;其三,文學性的泛化使文學的性質呈現(xiàn)多維、多向度的擴展態(tài)勢,提出文學是語言的突出、文學是語言的綜合、文學是虛構、文學是美的對象、文學是文本交織的或曰自我折射的建構(《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 29—35)。從卡勒對文學性泛化的精準透視和解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文學在當代文化研究和后現(xiàn)代的歷史語境下,呈現(xiàn)出泛化和邊緣化的雙向矛盾屬性。泛化恰恰證明了文學的功能與價值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大、這樣擴界。無論何人,無論何種領域、何種學科都要借助文學性提升自己的功能和價值。從這層意義上看,文學非但沒有終結,反而從未如此“興盛”。但同時,文學也確實有邊緣化的現(xiàn)象存在,但這并不是整體的文學共有的窘境,而是其中將文學拘泥于經(jīng)典、高雅的精英文學需面對的問題。如果對文學的闡釋只停留在俄國形式主義認定的意義上,并由此幻想出一個恒定不變的文學性標準來權衡當今的文學和學術發(fā)展變化的現(xiàn)實,勢必會消解文學,導致文學邊緣化??ɡ諏ξ膶W性泛化和文學理論困境的剖析,是對當代文學實踐出現(xiàn)的問題的回應與總結,顯示出強烈的問題意識。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卡勒的學術立場、學術路徑、方法、問題意識和價值取向都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順應現(xiàn)實、回應現(xiàn)實、反觀現(xiàn)實、改造現(xiàn)實,他建構的結構主義詩學,他對解構主義的解讀,他提出的文學性的泛化和“表征性的闡釋模式”,他對文學與文化關系的透視、對尼采、索緒爾、德里達、盧梭、列維-施特勞斯等思想家的癥候閱讀等,始終貫穿著時代川流不息的歷史脈動。從對卡勒的學術研究歷程的簡單回溯,一位學者的建樹,一種文學思潮、文學流派、文學方法的衍生,乃至一個時代文學的發(fā)展和更替,雖然是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但其中語境的問題效應必然是眾多因素形成合力之源、之本、之紐。
語境作為20世紀人類實踐和學術研究之首,既可以從語境概念史的角度進行探討,亦可以從語境與實踐的關系等角度加以研究。本文選擇了語境的創(chuàng)新機制問題對其進行考察,力圖揭示語境能夠源源不斷地推動人類社會實踐和科學研究跨越式地突變和演進的本體性特質。早在20世紀30年代,瑞恰慈就以超前、敏銳的學術眼光,從語言的心理功能和交流功能切入,突破了傳統(tǒng)修辭學將語境僅僅局限于詞的意義層面的藩籬,進一步將語境置于詞與詞的關系、交流雙方的關系、交流時潛在的和外在的關系等關系網(wǎng)絡中予以考察,深刻地揭示出語境的復義性特征,為建構一種多維、多元、復雜、合力的復義語境觀和文學語境觀奠定了理論基礎。瑞恰慈的語境復義性理論的學術價值在于,它揭示了語境能夠為人類實踐和學術研究提供廣闊的創(chuàng)新空間、多維的創(chuàng)新視域、多元復雜的創(chuàng)新思維的機制。在20世紀30年代,當文學研究陷于語言的牢籠不可自拔之際,瑞恰慈的這一理論無疑具有振聾發(fā)聵的前瞻性。然而,20世紀西方文論的演進卻背離了瑞恰慈的初衷,走上了一條去歷史化的道路。無論是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還是結構主義,莫不如此。20世紀70年代,作為解構主義旗手的德里達一反去歷史化的主流態(tài)勢,不僅將語境和歷史性提升到一切學科之首的高度并以之作為自己學術思想的起點,而且從差異、蹤跡和延異的哲學理念出發(fā),賦予語境以動態(tài)的再生產(chǎn)性的本體特質,揭示了語境的創(chuàng)新機制的內(nèi)在根源和生命活力。與瑞恰慈的語境的復義性理論相比,德里達的語境再生產(chǎn)性理論不僅承續(xù)瑞恰慈將語境視為一種多維、多元、復雜、合力的復義結構,而且賦予復義結構以動態(tài)的生命基因,語境的生命活力油然而生,且威力四射。它不僅與人類共生共榮,而且推動著人類社會實踐和理論實踐的發(fā)展和更迭??ɡ詹粌H對德里達“意義為語境束縛,然語境卻是無邊無涯”的語境再生產(chǎn)性理論作出了精準而又透徹的闡釋,而且以自己學術創(chuàng)新之路的豐碩成果印證了語境創(chuàng)新機制所煥發(fā)的巨大生命活力。正是語境的這種創(chuàng)新的生命活力,使人類的思想理論建構革故鼎新、獨樹一幟、層出不窮、繼往開來。今天,當我們走在民族復興的大路上,自覺地、最大限度地煥發(fā)出語境的創(chuàng)新機制和創(chuàng)新的生命活力,可以說是茲事體大、意義深遠。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簡·毛里茨·布洛克曼:《結構主義:莫斯科-布拉格-巴黎》,李幼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
[Broekman, Jan Maurits.Structuralism:Moscow-Prague-Paris.Trans. Li Youzheng.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80.]
喬納森·卡勒:《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李平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
[Culler, Jonathan.LiteraryTheory:AVeryShortIntroduction. Trans. Li Ping. Shenyang: Liaoning Education Publishing House 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結構主義詩學》,盛寧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
[---.StructuralistPoetics:Structuralism,LinguisticsandtheStudyofLiterature. Trans. Sheng Ning.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1991.]——:《論解構》,陸揚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
[---.OnDeconstruction:TheoryandCriticismafterStructuralism. Trans. Lu Yang.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ress, 1998.]
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
[Eagleton, Terry.LiteraryTheory:AnIntroduction. Trans. Wu Xiaoming.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7.]
艾·阿·瑞恰慈:《論述的目的和語境的種類》,《“新批評”文集》,趙毅衡編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325—339。
[Richards, Ivor Armstrong. “Purpose of Discourse and Types of Context.”CollectedArticlesonNewCriticism.Ed. Zhao Yiheng. Tianjin: Baihua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01.325-339.]
徐葆耕編:《瑞恰慈:科學與詩》。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
[Xu, Baogeng, ed.Richards:ScienceandPoetry. Beijing: Tsinghua University Press, 2003.]
朱永生:《語境動態(tài)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Zhu, Yongsheng.ADynamicStudyofContext.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