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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隱微修辭

    2023-10-23 15:02:15沙紅兵
    文藝理論研究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韓愈

    沙紅兵

    自孔子刪訂《春秋》《詩經(jīng)》以來,“春秋筆法”“(詩)主文而譎諫”就成為對古代文史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的方法、觀念與價值理想:通過對事件的筆削取舍、對敘述或抒情技巧的精心運用乃至特定字詞的推敲選擇,達到意在言外、含蓄褒貶的隱微效果。這在創(chuàng)作上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相比之下,易為人所忽視的是,這種微言曲筆、寄意遙深的隱微修辭也被不少古代批評家用于文學(xué)批評實踐。不僅如此,這種隱微修辭還超出了文學(xué)批評領(lǐng)域,深植于廣闊的古代文化的脈絡(luò)之中。我們的研究必須結(jié)合具體的語境、意旨與功能,揭示其目注彼處、手寫此處的策略運用,以及這些策略所體現(xiàn)的社會文化心理、文化價值理想及批評家之間不斷相互形構(gòu)的共同體意識。

    一、 隱微修辭與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策略

    古代文學(xué)批評處在各種錯綜復(fù)雜的社會文化關(guān)系之中,隱微修辭就是面對這些關(guān)系所作的策略性規(guī)避和調(diào)整,有著廣泛的運用場合和功能。

    劉勰《文心雕龍》不滿當(dāng)時文學(xué)靡麗的種種流弊,主張回歸六藝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但在齊梁時代,統(tǒng)治階層像梁武帝、蕭統(tǒng)、蕭綱等都是當(dāng)時文學(xué)風(fēng)氣中人,劉勰在提出自己的文學(xué)主張之際就須慎重考慮,不能與統(tǒng)治階層發(fā)生直接沖突。《文心雕龍》最終主要以戰(zhàn)國到東晉時期的文學(xué)為具體批評對象,簡單提及劉宋文學(xué),并不直接針對身處其中的齊梁文風(fēng)。這種批評方法是劉勰從《春秋公羊傳》“三世說”得到的啟發(fā):“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春秋公羊傳注疏》4774)“所見”指自己及父輩的時代,“所聞”指祖父輩的時代,“所傳聞”指曾祖父以前的時代。對劉勰來說,“所見”之世即所處的齊梁,“所聞”指劉宋時代,“所傳聞”相當(dāng)于東晉以前。在《文心雕龍》相關(guān)篇章中也能看出《公羊傳》的影響,如“史傳”篇云:“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略近。蓋文辭則闕,貴信史也?!薄皶r序”篇云:“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抅。[……]蓋聞之于世,故略舉大較?!庇纱瞬浑y體會到劉勰避免直接論及,而通過過往時代迂回進入當(dāng)代的謹慎態(tài)度與策略(興膳宏377)。后人也恰是據(jù)此來領(lǐng)會和解讀《文心雕龍》的,如“詮賦”篇最后云:“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揉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無貴風(fēng)軌,莫益勸戒?!奔o昀眉批云:“篇末側(cè)注小賦一邊言之,救俗之意也?!薄岸匆姲Y結(jié),針對當(dāng)時以發(fā)藥?!?黃霖37)再如“銘箴”篇謂箴、銘:“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后代。”紀昀眉批云:“此為當(dāng)時惟趨詞賦而發(fā),亦補明評文不及近代之故?!?黃霖46)

    《文心雕龍》的隱微修辭是在直接的政治壓力之下所作出的靈活反應(yīng)。而封建統(tǒng)治者甚至文人階層、文人個體,都期望文學(xué)與文學(xué)批評具有安邦興國的社會政治功能。此外,古代社會將詩文推尊為正統(tǒng)文體,小說、詞曲是小道,這又形成了正統(tǒng)文學(xué)的長期傳統(tǒng)與規(guī)范。面對這些要求和規(guī)范,隱微修辭自也應(yīng)激而發(fā),如瞿佑《剪燈新話自序》云:“既成,又自以為涉于語怪,近于誨淫,藏之書笥,不欲傳出??吐劧笥^者眾,不能盡卻之,則又自解曰:《詩》《書》《易》《春秋》,皆圣筆之所述作,以為萬世大經(jīng)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龍戰(zhàn)于野,《書》載雉雛于鼎,《國風(fēng)》取淫奔之詩,《春秋》紀亂賊之事,是又不可執(zhí)一論也。今余此編,雖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wù)咦阋越渲涣x云爾?!?瞿佑3)金圣嘆《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云:“《西廂記》寫事曾無一筆不雅馴,便全學(xué)《國風(fēng)》寫事曾無一筆不雅馴;《西廂記》寫事曾無一筆不透脫,便全學(xué)《國風(fēng)》寫事曾無一筆不透脫?!?王實甫2)瞿佑與金圣嘆一個是作者“自解”,一個是為批評對象回護,都將被文學(xué)的社會政治功能與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正統(tǒng)所輕視的文體與《詩經(jīng)》等經(jīng)典建立起聯(lián)系,達到“尊體”目的。

    除了適應(yīng)政治利害關(guān)系、文學(xué)的社會政治功能及文學(xué)本身的特點、要求等以外,隱微修辭還充分考慮到與批評對象的微妙互動以及批評本身的迂回含蓄。試比較一下有關(guān)蘇軾同一軼事的兩則記載。邵博《邵氏聞見后錄》云:“魯直以晁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云:‘晁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邪!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為文,宜務(wù)使平和;至足之余,溢為奇怪,蓋出于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爾,非為之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dāng)為朋友講磨之語可耳?!柚^此文章妙訣,學(xué)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邵博110)朱弁記述大體相同,唯結(jié)尾稍異:晁載之“自是文章大進。東坡之語委曲如此,可謂善成就人物者也”(朱弁,《曲洧舊聞》204)。邵博側(cè)重蘇軾所直陳的“文章妙訣”:作文先要平和,有了充足積累方可追求奇怪;朱弁則側(cè)重蘇軾所主張的隱微委曲的批評態(tài)度與方式——晁載之太早追求奇怪,但“不可直云”,應(yīng)透過“講磨之語”,慢慢啟悟,講究批評的方法和藝術(shù)。同樣,葛立方《韻語陽秋》也記載了蘇軾委婉批評的另一個例子:“東坡《跋李端叔詩卷》云:‘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w端叔作詩,用意太過,參禪之語,所以警之云。”(葛立方483)李之儀作詩太晦澀,蘇軾以好詩如參禪作比,微諷喻之。

    在各種社會文化關(guān)系中,隱微修辭當(dāng)然也不能無往而不適,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也在這些關(guān)系之中注入了潤滑劑,讓文學(xué)機器運轉(zhuǎn)得更順暢,減少了摩擦和噪音,增添了更多的文學(xué)性與詩意,也帶來了益人神智的啟悟。即使是當(dāng)權(quán)者,也會在不知不覺之間為這種隱微藝術(shù)所習(xí)染?!端问贰の脑穫鳌酚涊d:“元夕,上(宋真宗)御乾元門觀燈,(夏侯)嘉正獻五言十韻詩,其末句云:‘兩制誠堪羨,青云侍玉輿?!弦理嵑鸵再n之,有‘狹劣終雖舉,通才列上居’之句,議者以為誡嘉正之好進也?!?脫脫13031—13032)在隱微修辭的作用下,權(quán)力在某些時間、場合也收斂起慣常的生硬和冷酷。

    二、 以筆法見微旨

    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隱微修辭不僅有著廣泛的應(yīng)用場域,還有著十分豐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文學(xué)批評作為論說之體,雖與文學(xué)及敘事之體有異,但“理形于言,敘理成論”,也離不開所謂經(jīng)營位置,章法用筆,常通過材料取舍和詳略處置,或者通過章法布局和遣詞造句,來達到“詞深人天,致遠方寸”(劉勰329)的隱微效果。這方面可舉蕭統(tǒng)《文選序》為例。長期以來,人們高度重視《文選序》的文學(xué)觀,但似很少注意其筆法。《文選序》云:“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zhǔn)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蕭統(tǒng)2)《文選》除詩、賦、騷、頌等以外,只編選“綜緝辭采”“錯比文華”的“論”“贊”等短篇作品,其“能文”“翰藻”的選文標(biāo)準(zhǔn)是與“姬公之籍,孔父之書”的儒學(xué)傳統(tǒng)有所差異和偏移的,但蕭統(tǒng)把選文和選文的意識集聚在這個傳統(tǒng)的旗幟下,依舊將向傳統(tǒng)之外發(fā)生的差異和偏移宣示為傳統(tǒng)之內(nèi)的變化。這也是《文選序》自始至終采用的筆法組合?!段倪x序》開頭從伏羲氏八卦講起,并引用《易》經(jīng)有關(guān)“天文”“人文”的名言,看似溯古,但接而云:“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zhì)?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蕭統(tǒng)1)通過椎輪與大輅、積水與增冰兩個比喻,將重點暗渡和潛移到文章的隨時變改,實際上已在為文章越發(fā)華美的趨勢張目。換句話說,溯古是古人論文的通行模式,如《文心雕龍》逆流而上,強調(diào)不偏移古代之源的通變,而《文選序》卻利用這個模式順流而下,表達隨時變改的意旨。接下來,《文選序》論賦、論詩、論頌,也都有一個共同點:從《詩經(jīng)》講起。如論賦先云詩之六義,再云:“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蕭統(tǒng)1)論詩先云《關(guān)雎》《麟趾》,再云:“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qū)以別矣?!?蕭統(tǒng)2)最終,賦、詩、頌與箴、戒、論、銘、詔、誥、教、令、表、奏、箋、記等文體一起,“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蕭統(tǒng)2)?!段倪x序》真正主張的是隨時變改的文學(xué)新變,重視的是辭采、文華及其“入耳之娛”“悅目之玩”。但這些主張和觀點都掩藏在“溯古”“征圣”等旗號之下,與傳統(tǒng)認同的經(jīng)典和觀點混雜在一起,相互交錯著次第推進和呈現(xiàn)。

    韓愈、歐陽修等唐宋古文家十分注意文章寫作的迂回跌宕、搖曳多姿,一些文學(xué)批評文章也同樣如此。歐陽修《與荊南樂秀才書》便是一例。與蘇軾認為晁載之、李之儀等后生可教不同,歐陽修對樂秀才實有拒絕之意。歐陽修在貶所,樂秀才多次上門,又接連寄來或托人捎來書信、文章。歐陽修信中借一一列舉收到樂秀才來信、文章的各種情形,寄托自己復(fù)雜的心緒,耐心中有厭煩,感愧中有錯愕。樂秀才的目的多半是期望引薦和請教科舉時文作法,歐陽修以為這是對方“過聽”之過,言外之意是只欽慕“虛名”,而未能真正領(lǐng)會自己的文章志業(yè):

    仆少孤貧,貪祿仕以養(yǎng)親,不暇就師窮經(jīng),以學(xué)圣人之遺業(yè)。而涉獵書史,姑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及得第已來,自以前所為不足以稱有司之舉而當(dāng)長者之知,始大改其為,庶幾有立。然言出而罪至,學(xué)成而身辱,為彼則獲譽,為此則受禍,此明效也。夫時文雖曰浮巧,然其為功,亦不易也。仆天姿不好而強為之,故比時人之為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祿仕而竊名譽者,順時故也。[……]今時之士大夫所為,彬彬有兩漢之風(fēng)矣。先輩往學(xué)之,非徒足以順時取譽而已,如其至之,是直齊肩于兩漢之士也。若仆者,其前所為既不足學(xué),其后所為慎不可學(xué),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為者,為此也。(歐陽修660—661)

    歐陽修首先將科舉時文與上溯“兩漢之風(fēng)”的“自立之言”區(qū)分開來;其次提醒時文亦不易為,要做到“順時”,滿足考試程式、流行文風(fēng)及主考官的特殊趣味等;再次,時文與志在自立、干預(yù)現(xiàn)實的文章的世俗后果也不同,前者可以晉身取譽,后者則可能逆時遭貶遭黜。但歐陽修并不直致表達,而是兩兩盤旋而下,語意若隱若現(xiàn),幾番躊躇之后仍然指出:時文須順時而學(xué),然終“不足學(xué)”,自立之文超越時文,有為而作,然“慎不可學(xué)”。最終,歐陽修似也未曾給出對方所期待的明確答案。清代批評家王元啟云:“歐公雖與之(樂秀才)書,其實拒之,恐其得書后又來纏繞,故自敘其所以答書之由,而終之曰‘幸察’,欲其知所止也。”雖然王氏對這封信的總體評價為“措辭微婉,不作伉直語,較為可味”(王元啟29),但對“幸察”等的理解還是太直截了些。另一方面,歐陽修也不是故意茹而不吐,而是文學(xué)與文學(xué)批評本就十分復(fù)雜,充滿著個體與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幸運與磨難等種種落差與矛盾;固未嘗懸而不斷,但也雅不欲將一己之?dāng)鄰娂佑谌恕?/p>

    清代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目錄序》也是一篇較重要的批評文獻。《文選序》在儒家傳統(tǒng)的掩映下提出己見,《與荊南樂秀才書》以精妙的行墨遣辭讓批評意圖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而張惠言序文的形式特點則在于:模仿《莊子·天下》與《荀子·非十二子》。曾國藩《茗柯文序》曾將張惠言的文章特點概括為:“盡取古人之長,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張惠言270)顯然,張氏模仿《天下》篇等古代學(xué)術(shù)名作,主要不在沿襲具體的學(xué)術(shù)觀點,也不表現(xiàn)在一些句式甚至段落的相似,而在“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將從荀子、屈原直到庾信等二十二名賦家置于賦體長期發(fā)展的歷史中,“考鏡”彼此的源流正變,“辨章”各家的體性異同。因此,張惠言在“模仿”中一方面將自己的主觀情感收斂隱藏,另一方面讓隋以前各家賦作的賦史地位與特點通過客觀的敘述和分析如其所是地顯示出來。當(dāng)然,將主觀情感“退然若無”,并不意味著沒有一己價值判斷。但張惠言并未像莊子、荀子一樣“非”盡天下各派而最后歸美自家一派,只在序文開頭論賦乃繼六經(jīng)特別是《詩經(jīng)》而作,亦當(dāng)“統(tǒng)乎志”“歸乎正”。這實際上提出了看待賦史與賦家的標(biāo)準(zhǔn)。接下來,張氏似乎徑與開頭一段脫節(jié),只詳列二十二賦家的特點及相互的傳承變化。讀者須將張氏的客觀描述與開頭所列的標(biāo)準(zhǔn)一一對照,細細體味。曾國藩《茗柯文序》在“盡取古人之長,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之后,接著評價云:“其蘊藉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斂焉而愈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謂大雅者與?”(張惠言270)《七十家賦鈔目錄序》作為批評文章,也有著蘊藉深厚、斂而愈光的特點。

    三、 以假借寄抑揚

    魏泰《東軒筆錄》曾記載北宋沈括、呂惠卿等人一起談詩,沈括云:“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終不近古?!眳位萸浔硎静煌庖?“詩正當(dāng)如是,我謂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也?!?魏泰141)呂惠卿巧妙套用元稹評價杜甫之語:“茍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元稹601)借此暗示他認為韓愈的詩勝過杜甫。假借故典是文學(xué)批評常用的隱微修辭。北宋元祐黨人遭黜,蘇軾所撰的《上清宮碑》也被毀而令蔡京別撰。有人過臨江驛題詩云:“淮西功業(yè)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胡仔265)這首詩,趙令畤《侯鯖錄》、陳巖肖《庚溪詩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等皆載之?!逗铛涗洝芬詾槟私弾谆驈埼臐撍?胡仔引他人之言,云此“乃東坡竄海外時作,蓋自況也”(胡仔265);王士禛云:“此詩因坡公而發(fā),特以退之淮西事為譬,非元和間人作也。其言‘吾唐’者,是時黨禁方嚴,故托之前代云爾。以為直言淮西事者誤。婁堅以為東坡詩尤誤矣?!?王士禛,《居易錄》417)其實,這首詩即使是元和年間的唐人所作,也無妨宋人甚至蘇軾自己以此事“為譬”,有所寄托:當(dāng)年唐軍平叛淮西,韓愈撰《平淮西碑》歸功裴度,雖因李愬及部將等不滿磨碑而令段文昌另作,但還是以韓愈所撰在后世影響更大;與此相類,《上清宮碑》的價值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政治風(fēng)向轉(zhuǎn)移而湮沒。清代洪亮吉《北江詩話》對此也有記載,并別有發(fā)揮:“蘇端明為《上清宮碑》改作一事,不敢斥言,作一詩嫁名唐代云[……]近時朱檢討彝尊,因事斥出南書房,亦有一絕云:‘海內(nèi)文章有定評,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征?!饨杂兴浮!?洪亮吉36)洪亮吉從朱彝尊詩里讀出與臨江驛詩相似的微意:朱彝尊康熙年間因攜抄書手入值南書房遭同僚彈劾,他以庾信、徐陵自比,以不及徐、庾的北齊祖珽比同僚;而經(jīng)由洪亮吉將蘇軾故事與朱彝尊近事的并置,從徐、庾到韓愈、蘇軾、朱彝尊,構(gòu)成了一個貫穿綿延的不斷假借的線索。

    此外,章學(xué)誠《韓柳二先生年譜書后》云:“嘗讀茅鹿門《與查近川太常書》,痛柳子厚一斥不復(fù),而怪韓退之由考功晉列卿,光顯于朝矣,竟不能為子厚稍出氣力。李穆堂謂茅氏不考韓、柳時世,退之光顯乃在子厚既卒之后。今按茅氏之書,乃是詩之比興,欲望查太常之援手,而借古事以為抑揚,義取斷章,固不必泥韓、柳之實事也?!?章學(xué)誠558)有人指摘茅坤對韓柳真實關(guān)系有欠考證,但章學(xué)誠認為茅坤借討論韓柳關(guān)系吁請查姓官員施援,不必拘泥,因為在隱微修辭的傳統(tǒng)下,文學(xué)批評也可以像比興賦詩一般,根據(jù)具體情境的需要采取斷章取義的靈活態(tài)度。

    除故典以外,古代批評家還假借其他媒介,如別集或總集的編撰、箋注和評點等。王安石編撰《四家詩選》即頗具代表性,在當(dāng)時和以后都引發(fā)關(guān)注和討論。吳沆《環(huán)溪詩話》載:“仲兄云:‘近時荊公作《四家詩選》,如何添永叔?’環(huán)溪云:‘荊公置杜甫于第一,韓愈第二,永叔第三,太白第四。蓋謂永叔能兼韓、李之體而近于正,故選焉耳。又謂李白無篇不說酒色,故置格于永叔之下,則此公用意亦已深矣!’”(吳沆131)李綱《書四家詩選后》云:“子美之詩,非無文也,而質(zhì)勝文;永叔之詩,非無質(zhì)也,而文勝質(zhì);退之之詩,質(zhì)而無文;太白之詩,文而無質(zhì)。介甫選四家之詩而次第之,其序如此。又有《百家詩選》以盡唐人吟詠之所得。然則四家者,其詩之六經(jīng)乎?于體無所不備,而測之益深,窮之益遠;百家者,其詩之諸子百氏乎?不該不偏,而各有所長,時有所用。覽者宜致意焉?!?李綱711)其關(guān)注的重心都落在古今詩人中為何推選杜甫、韓愈、歐陽修、李白四家,以及四家排名次第的意圖;李綱還聯(lián)系王安石所編的另一部《百家詩選》,說一是詩中六經(jīng),一是諸子百家。與環(huán)溪、李綱的關(guān)注重心不同,蔡啟《蔡寬夫詩話》則關(guān)注《四家詩選》的(未)入選篇目:“子美詩善敘事,故號‘詩史’。其律詩多至百韻,本末貫穿如一辭,前此蓋未有。然荊公作《四家詩選》,而長韻律詩,皆棄不取。如《夔府書懷一百韻》,亦不載。退之詩豪健雄放,自成一家,世特恨其深婉不足?!赌舷挤骸啡?乃末年所作,獨為閑遠,有淵明風(fēng)氣,而《詩選》亦無有?!狈泊朔N種,蔡氏以為“皆不可解”,但同時承認王安石所以如此,“公宜自有旨也”(郭紹虞393)。圍繞著王安石選詩,可以看到假借總集的隱微修辭大體包括兩類:一是通過作家、作品的取舍,隱微表達某種文學(xué)觀;一是從主流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隱微表達向“六經(jīng)”看齊的“正”的文學(xué)觀。與前者類似,宋代周弼編《三體唐詩》,“蓋以救江湖末派油腔滑調(diào)之弊,與《滄浪詩話》各明一義,均所謂有為之言者也”(永瑢1702)。明代李攀龍《古今詩刪》錄歷代之詩,獨不及宋元,“蓋自李夢陽倡不讀唐以后書之說,前后七子,率以此論相尚,攀龍是選,猶是志也”(永瑢1717)。清代姚鼐《古文辭類纂》不錄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黎庶昌《古文辭續(xù)纂》選錄《漢書·外戚傳》,篇末評注云:“司隸解光奏(即《舉發(fā)趙飛燕姊弟罪狀之奏》),古雅絕倫,其所據(jù)即今世辦案口供也,然不易學(xué),恐流入于僻,觀姚氏不錄柳子厚《段太尉逸事》,則知此中微旨矣。”(黎庶昌183)與后者類似,朱熹《楚辭后語·序》云:“若《高唐》《神女》《李姬》《洛神》之屬,其詞若不可廢,而皆棄而不錄,則以義裁之,而斷其為禮法之罪人也?!?朱熹221)

    在自編別集方面,古人也每每借此傳達某種特殊情感與看法。如詞人張元幹在胡詮上書乞斬秦檜遭貶之際,作《賀新郎》詞為胡氏送行,在李綱疏諫和議罷相時又寄詞一闋。二闋詞作慷慨悲涼。張元幹詞風(fēng)本以清麗婉轉(zhuǎn)為主,但其自編《蘆川詞》,仍“以此二闋壓卷,蓋有深意”(永瑢1814)。王逢《梧溪集》花大量篇幅記載宋元易代之際的忠孝節(jié)義事跡,并“作小序以標(biāo)其崖略,足補史傳之未及,蓋其微意所寓也”(永瑢1457)。張元幹、王逢都借別集曲傳不畏權(quán)奸及民族大義立場。在箋注方面,南宋紹熙年間,趙汝愚被貶永州安置,至衡陽而卒,“朱熹為之注《離騷》以寄意焉”(周密30)。明崇禎年間,黃文煥坐黃道周黨下獄,在獄中著《楚辭聽直》,“蓋借屈原以寓感。其曰聽直,即取原《惜誦》篇中皋陶聽直語也”(永瑢1270)。關(guān)于朱熹注《離騷》,紀昀還以為:“是書大旨在以靈均放逐寓宗臣之貶,以宋玉招魂抒故舊之悲耳。固不必于箋釋音葉之間,規(guī)規(guī)爭其得失矣?!?永瑢1268)就像章學(xué)誠刻意忽略茅坤考據(jù)方面的問題一樣,紀昀也提示朱熹的箋注不盡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學(xué)術(shù)要求,它同時是寄托之書。此外,在評點方面,謝枋得《文章軌范》所選“放膽文”“小心文”,皆各有批注、圈點,所選《岳陽樓記》《祭田橫文》等,皆有圈點而無批注,所選《前出師表》《歸去來辭》,“乃并圈點亦無之,則似有所寓意。其門人王淵濟跋,謂漢丞相、晉處士之大義清節(jié),乃枋得所深致意,非附會也”(永瑢1703)。謝氏對于諸葛亮、陶淵明之文不批注、不圈點,并不是認為它們不如被批注、圈點的文章,恰恰相反,作為宋遺民的謝氏在諸葛、淵明的文章為人中找到“大義清節(jié)”的笙磐共鳴。

    四、 以互見形褒貶

    《艇齋詩話》引王安國為韓幹畫馬所作《畫馬跋》云:“所見畫病馬甚腯,疑少陵所謂畫肉不畫骨者,殆于此有遺恨焉。然少陵為幹贊,則又愛其駿健清新,疑其論曹、韓二人之詞,不能無抑揚耳。善論文者,當(dāng)知昔人所謂言豈一端而已,因此可以求著書之意?!?曾季貍320)王安國發(fā)現(xiàn)杜甫在詩與贊等不同文體中對韓幹畫馬評價不同,領(lǐng)悟到杜甫在曹霸、韓幹兩人之間實有抑揚褒貶之分。同時,不僅限于畫評,王安國也很敏銳地抓住了古代文學(xué)批評隱微修辭的一個重要方面:言非一端,須將散見于兩端或多端的批評意見并置和綜合考察,在互見、比較中領(lǐng)會作家或批評家引而待發(fā)的真實意圖。而所謂“互見”,大體可分兩類:一是不同文本、不同場合的批評觀點之互見,一是同一文本內(nèi)部的批評觀點之互見。

    首先,不同文本、不同場合的批評觀點之互見。歐陽修在詩、文兩方面開創(chuàng)“宋調(diào)”,在詩方面,他與梅堯臣、蘇舜欽等是同道,在文方面,則與尹洙等攜手。不過,對于他對梅堯臣等人的看法,一些批評家將散見于其詩集的詩作收集起來參校,不無微妙發(fā)現(xiàn)?!锻踔狈皆娫挕芬齽演浿栽?“歐陽公自謂吾畏慕不可及者圣俞、子美。及贈詩云:‘文會忝予盟,詩壇推子將?!衷?‘維詩于文章,泰山一浮塵?!仍?‘郊死不為島,圣俞發(fā)其藏’,又曰:‘堪笑區(qū)區(qū)郊與島,螢飛露濕凝秋草?!瞧渥灾^不如者,乃所以過之也?!?郭紹虞35)朱弁亦云:“圣俞少時,專學(xué)韋蘇州,世人咀嚼不入,唯歐公獨愛玩之。然歐公之論不及者,蓋有深旨。后有知圣俞者,當(dāng)自知耳。”(朱弁,《風(fēng)月堂詩話》106)劉壯輿、朱弁都認為,歐陽修透過不同詩句表示梅堯臣等人的詩作有特色,但詩的重要性不比文章,有特色的詩作也不一定就有重要性;朱弁更以為歐陽修只是在興趣互補的意義上對梅詩表示欣賞。在文的方面,歐陽修也同樣如此。陳善《捫虱新話》云:“予觀國初文章氣體卑弱,猶有五代馀習(xí)[……]及歐陽公、尹師魯輩出,然后國朝之文始極于古。然歐陽公作師魯墓志,但言其文章簡而有法而已,不以古文斷自師魯始也?!?陳善47)尹洙文章名重一時,但歐陽修在墓志里只稱贊尹文簡而有法,并不許之為宋文的開創(chuàng)者。對此,陳善借孫權(quán)、劉備故事推測云:

    孫權(quán)初欲與劉備共取蜀,遣使報備,備欲自圖蜀,拒答不聽,曰:“今同盟無故自相攻伐,使敵乘其隙,非長計也?!睓?quán)復(fù)不聽,遣孫瑜率水軍住夏口,備不聽軍過,謂瑜曰:“汝欲取蜀,吾當(dāng)披發(fā)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權(quán)既召瑜還,備遂自襲蜀,取之。古人于臨事切要處,未嘗不自留一著也。今觀歐陽公言,若以古文始自師魯,則前有穆修及有宋先達甚多,此豈其本心哉?無乃亦自留一著乎?(陳善48)

    歐陽修在開創(chuàng)古文的原則問題上必欲暗示當(dāng)仁不讓。傳統(tǒng)上固然很多文人相輕互詆的例子,但像歐陽修這樣不失地步而又不失風(fēng)雅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明代王世貞、歸有光也有瑜亮情結(jié)。王氏《歸震川先生像贊》云:“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趣,久而始傷?!?《弇州續(xù)稿三》179)似終對歸氏俯首。但《書歸熙甫文集后》自述與震川齟齬始末云:“客有梓其集貽余者,[……]故是近代名手?!薄八蛔阏?起伏與結(jié)構(gòu)也?!薄稌≡~后》云:“讀歸熙甫時義,厭其不可了,若千尺線?!?《讀書后》卷四56)只有對照這些文本,才能得出王氏對歸氏的全面、真實看法。

    在不同文本的批評觀點中,還有不同時代的文本之互見。趙翼注意到《新唐書》與《舊唐書》不同,“于文士尤多回護”(趙翼202)。如《新唐書》王維本傳不載其入侍太平公主、彈《郁輪袍》、求及第等事;收入劉禹錫自作的《子劉子傳》,助其自辯與王叔文相善被貶始末,亦以掩其失身之誤;全文補錄《舊唐書》未載的柳宗元與蕭俛、許孟容二書,用于陳述柳氏被罪之由,代為其昭雪。特別是韓愈,《舊唐書》本傳列《柳宗元羅池神碑》《諱辨》《毛穎傳》等為近于譏戲、文之不當(dāng)之例;韓愈《順宗實錄》敘事拙于取舍,為時人所非,唐文宗嘗詔史臣添改,但遭到韓愈女婿李漢等人阻撓?!缎绿茣吩陧n愈本傳中將以上情節(jié)、議論全數(shù)刪除,推崇韓愈為文奧衍宏深,沛然有余。對于這些不同于《舊唐書》的修改,趙翼以為,宋祁“本文人,故有氣類之感。觀者可以知其用意之所在也”(趙翼202)。

    在不同場合的批評觀點中,還有公開發(fā)言與私下意見之互見。清代王士禛對于杜甫的看法即頗堪玩味。王氏門弟子眾多,在與他們談話時每每稱贊杜甫律詩是“究竟歸宿處”(王士禛,《然燈紀聞》121)。不過,王氏私下里卻對杜詩大加“批抹”和“謗傷”(李重華938)。趙執(zhí)信《談龍錄》云:“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趙執(zhí)信10—11)杜甫在清代的地位遠比在北宋初年楊億的時代穩(wěn)固得多,所以王氏也不敢公開攻擊,即使他真心推崇王維等人那樣沖和淡遠的詩(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215—216)。

    其次,同一文本內(nèi)部的批評觀點之互見。王定保《唐摭言》云:“韓文公作《李元賓墓銘》曰:‘文高乎當(dāng)世,行出乎古人?!蛑^文公以觀文止高乎當(dāng)世,蓋謂己高乎古人也?!?王定保98)韓愈以“文”與“行”、“當(dāng)世”與“古人”對舉,雖不一定自謂高乎古人,但對年輕早逝、未臻成熟的李觀之文可能確有進一步的期待。嚴羽《滄浪詩話》評李白、杜甫,于二人并列處總是不分軒輊,下筆極有分寸:“李杜二公,正不當(dāng)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嚴羽166)不過,他提倡盛唐詩,實際并不贊成杜甫那種精工的當(dāng)、純熟至極的律詩,而是欣賞那種保留著漢魏古詩中渾樸氣象的詩歌(周勛初229)。李白詩歌中保留的漢魏成分就比杜甫的詩歌多得多,所以嚴羽一再稱贊李白這方面的優(yōu)點:“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嚴羽173)古代批評家還習(xí)慣將兩個或更多的譬喻放在一起,讓人在對這些譬喻的互見中領(lǐng)略其批評判斷。鐘嶸《詩品》卷中《宋光祿大夫顏延之詩》條云:“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伣K身病之。”(鐘嶸270)《彥周詩話》亦云:“宋顏延之問己與靈運優(yōu)劣于鮑照,照曰:‘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鋪錦列繡,亦雕繪滿眼?!嗣鬟h對面褒貶,而人不覺,善論詩也,特出之?!?許顗390)許顗將論詩人從鐘嶸所謂湯惠休易為鮑照,但兩個譬喻未變,同時指出這種論詩方式“對面褒貶,而人不覺”。《南史》卷三十四又云:

    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yōu)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鋪錦列繡,亦雕繪滿眼?!毖又勘菪菰?謂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dāng)誤后生?!笔菚r議者以延之、靈運自潘岳、陸機之后,文士莫及,江右稱潘、陸,江左稱顏、謝焉。(李延壽881)

    《南史》引鮑照之語論顏、謝優(yōu)劣,但下文又引顏延之薄湯惠休之語,頗似節(jié)外生枝,文氣不貫。而《詩品》卷下《齊惠休上人條》也有數(shù)語論及顏延之與惠休、鮑照:“惠休淫靡,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恐商周矣。羊曜璠云:‘是顏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鐘嶸421)將風(fēng)格相似的惠休、鮑照二人一起與顏延之相對。如此看來,《南史》插入薄湯惠休數(shù)語,蓋休、鮑樂府,時人均目為隱艷,延之以薄惠休而實鄙鮑照,亦意在言外(曹道衡沈玉成365—366)。也因此,那條論謝、顏“芙蓉”“錯采”的評語,無論是出自鮑照還是惠休,對顏延之都有相似的暗諷效果;同樣地,《南史》沒有像《詩品》那樣記顏延之聽聞評語,“終身病之”,而是鄙薄惠休又連帶敲打了鮑照。

    五、 以頌贊寓規(guī)諫

    《詩大序》云:“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笨追f達疏云:“其作詩也,本心主意,……而依違譎諫,不直言君之過失,故言之者無罪,人君不怒其作主而罪戮之,聞之者足以自戒,人君自知其過而悔之?!?孔穎達566)古代文學(xué)批評以委婉隱微甚至揄揚頌贊的方式達到規(guī)諫改進的效果,使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上下關(guān)系在相對平和溫婉的氛圍中扁平化,批評雙方都得到感化與啟悟。

    《宋書·謝弘微傳》載謝混“嘗因酣宴之余,為韻語以獎勸靈運、瞻等曰:‘康樂誕通度,實有名家韻,若加繩染功,剖瑩乃瓊瑾。宣明體遠識,穎達且沉雋,若能去方執(zhí),穆穆三才順。阿多標(biāo)獨解,弱冠纂華胤,質(zhì)勝誠無文,其尚又能峻。通遠懷清悟,采采摽蘭訊,直轡鮮不躓,抑用解偏吝。微子基微尚,無倦由慕藺,勿輕一簣少,進往將千仞?!?沈約1591)阿多即謝曜,通遠即謝瞻,微子即謝弘微,與謝靈運一樣,都是謝混的族中晚輩,謝混作詩對他們加以訓(xùn)勉,將須改進之處巧妙嵌入贊揚之中。如對于謝靈運,在贊揚他穎悟通脫的同時,誡勉不走極端,自我檢束;對于謝弘微,在贊揚他一意向?qū)W,孜孜不倦之余,期望不捐細故,積久為功。這就是所謂寓規(guī)于頌。這也形成了一條長長的批評線索。李淦《文章精義》云:“退之志樊宗師墓,其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蓋與‘鑿鑿乎陳言之務(wù)去,戛戛乎難哉’意適相似,深喜之。然銘謂‘文從事順,各識職則’,宗師之文不從字不順者多矣,亦微有不滿意?!?1172)王應(yīng)奎《柳南續(xù)筆》卷四云:“蓋昌黎立言之意,殆欲學(xué)者求之于文從字順,而不必如紹述之好奇耳。鄭權(quán)豪侈,昌黎送之以《序》,稱其‘貴而能貧,為仁不富’,蓋反言以諷也?!?108)李淦在《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中看出韓愈深喜中微有不滿,王應(yīng)奎則引另一篇韓文輔助解會,韓愈不直接批評某人豪奢,偏贊其“貴而能貧,為仁不富”,對樊宗師也同樣反言以諷,暗示其文存在文不從字不順的問題。再如秦觀詞,蘇軾云:“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華倒影柳屯田?!币赜^及柳永名句概括二人詞作風(fēng)格,摘句以頌,渾然本色,但以秦、柳并提,又暗含蘇軾對秦觀的拳拳規(guī)勸之意,提示他不蹈柳永蹊徑,對詞格要有高于柳詞的要求。(葉夢得137)

    謝混、韓愈、蘇軾的批評,對于子侄及門弟子來說,是“上”對“下”的頌規(guī)。另一方面,文學(xué)批評史也不乏“下”對“上”的諷諫。史繩祖云:“黃魯直次東坡韻云:‘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其尊坡公可謂至,而自況可謂小矣。而實不然。其深意乃自負而諷坡詩之不入律也。曹、鄶雖小,尚有四篇之詩入《國風(fēng)》。楚雖大國,而‘三百篇’絕無取焉,至屈原而始以《騷》稱,為變風(fēng)矣。”(史繩祖74)史氏對黃庭堅的次韻詩作出獨特解讀,認為在表面的頌贊之下暗含諷諫蘇軾詩律不嚴之意。潘德輿云“以晚近文人相輕之心,測度古賢,予不以為然”(2015),不太認同史氏看法。結(jié)合蘇黃之交的實際,潘氏的意見頗有根據(jù),但一生敬重,在特定情境下一時而生不服與比試之心,似也不違人之常情。此外,張孝祥《于湖集》由門人謝堯仁作序,序云:張氏每作詩文,輒問視蘇軾何如,堯仁答以先生筆勢,讀書不十年,當(dāng)可與蘇軾比肩。對于張氏之作,紀昀等四庫館臣以為:“大抵規(guī)摹蘇詩,頗具一體,而根底稍薄,時露竭蹶之狀,堯仁所謂讀書不十年者,隱寓微詞,實定論也?!?永瑢1366)

    而撇開所謂上下關(guān)系,以諷頌寓規(guī)諫,實際上也是文學(xué)批評隱微修辭的常見現(xiàn)象。杜甫《春日懷李白》幾成“公案”之一:“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绷_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云:“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筆立成,杜子美改罷長吟,一字不茍。二公蓋亦互相譏嘲:太白《贈子美》云:‘借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前作詩苦?!唷晦o,譏其困雕鐫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細’之一字,譏其欠縝密也。”(羅大經(jīng)100)羅大經(jīng)此說不為無據(jù),因為杜甫苦心雕琢詩句,改罷長吟,李白援筆立成,詩律欠嚴,都是詩史的事實。就像后來的蘇黃,蘇詩有失漫與,黃詩堅守詩城,也都是批評家的共識。不過,羅大經(jīng)徑謂李杜彼此譏嘲,將雙方的詩句互贈看作箭尖互抵,也不免有煞風(fēng)景。金圣嘆論《春日懷李白》云:“言白也人稱其‘詩’遂‘無敵’,我謂其‘思’則‘不群’有之耳。下緊接‘清新’‘俊逸’四字,皆是‘思不群’邊字。吾聞溫柔敦厚,深于詩者也。‘清新’‘俊逸’,于詩且無與,此非文人相輕,實是前輩定論。”“看先生‘細’字‘重’字,信知作文不易。夫文豈‘飄然不群’四字之所得了哉!”(金圣嘆27)金圣嘆從杜甫詩評里更多地看到“溫柔敦厚”的風(fēng)人之旨;他與羅大經(jīng)都沒有否認杜甫可能對白詩含有微意,但他的似有還無,與羅大經(jīng)的無趣坐實,也形成較鮮明的對照。

    雖然沒有李杜、蘇黃的例子那樣知名和聚議紛紜,但以下兩例同樣耐人尋味。一例是明代陸奎章(子翰)模仿韓愈《毛穎傳》作《香奩四友傳》,以鏡、梳、脂、粉為前四友,尺、剪、針、線為后四友,徐淮《題香奩四友傳后》對之贊賞有加,以為能像當(dāng)年韓愈一樣對所寫對象隨物婉轉(zhuǎn),最后云:“余得而讀云,累日不厭。自幸晚年獲此珍異,子翰真有助于余哉!抑余嘗聞昌黎因文以見道,余又不知《原道》與《毛穎傳》孰為后先也。子翰年富力贍,博極群書,當(dāng)有佐佑六經(jīng)之文,如《原道》者,其肯終惠我乎!”(徐淮305)徐淮筆鋒一轉(zhuǎn),認為韓愈除了游戲之作《毛穎傳》以外,更有《原道》那樣的大文章,陸氏如也能成功摹寫,同樣不要忘記贈閱,以讓自己受教。箴規(guī)之意溢于言表。一例是清代施閏章曾在與王士禛門人洪升的談話里,將己詩與王詩作對比:“爾師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見;吾詩如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筑起?!笔┦贤ㄟ^兩個不同的譬喻,暗示兩人作詩有“虛悟?qū)嵭拗畡e”,不僅如此,紀昀等四庫館臣進一步解釋云:“士禛詩自然高妙,固非閏章所及,而末學(xué)沿其余波,多成虛響?!薄伴c章所論,或亦微有所諷,寓規(guī)于頌歟!”(永瑢1521)

    關(guān)于寓規(guī)于頌,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類型,即在批評話語的空白之處,作針對這種空白的不言之言。換句話說,甲的在場,固然值得贊揚,但乙缺席的空白,也留下令人遐想的批評空間。如謝靈運,《文選》只選其詩,不選其文,說明齊梁人認為他的文章還不夠駢儷化(曹道衡40)。庾信的駢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但《四庫全書總目》論其文而不及詩,因為其詩“入北以來,未有新聲,反失故步,大致仍歸于早歲之風(fēng)華靡麗”(錢鍾書,《談藝錄》300)。這些大致是公認的看法。李商隱為白居易作墓碑銘半句不提其詩,只云“姓名過海,流入雞林、日南有文字國”(李商隱1809),不肯易一字而稱“詩名”(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220)。魏禧為王士禛詩集作序云:“文過其詩?!蓖跏慷G固有詩名而無文名,魏禧不滿其詩,“正在言外”(楊鈞210)。白居易、王士禛的詩還是很有特色和地位的,但李商隱不提白詩,魏禧更刻意讓王氏一直缺席的“文”出場,意欲抹殺原本在場的詩,則難免有他們的個人偏好與偏見在內(nèi)。明代孫作有《滄螺集》行世,詩學(xué)黃庭堅,“雖頗拔俗而未能造古”,自號東家子,宋濂為作《東家子傳》,“一字不及其詩,蓋有微意,非漏略也”(永瑢1470)。孫作不比謝靈運、王士禛等鼎鼎大名,但也同樣難逃其詩在傳記里缺席的批評遭遇。此外,韓愈《柳子厚墓志》謂柳宗元:“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為辭章。”在清人沈訚看來,這也屬看似肯定,實有諷諫:“夫豈不以河?xùn)|之工夫,多施于記覽;辭章之根底,多本于記覽;而于公所言詩書仁義,未能倍施其功,而鮮有實得于己邪?”(沈訚,卷二)這里的情況有些不同,照沈訚解釋,韓愈讓在場的值得頌贊的甲與缺席的應(yīng)受貶斥的乙顛倒了位置,說柳宗元刻苦“務(wù)記覽,為辭章”,其實用錯了工夫,不該贊揚,柳宗元所不“務(wù)”不“為”的“詩書仁義”及“實得于己”,才是應(yīng)當(dāng)刻苦追求的。樓昉曾評價韓愈《祭柳子厚文》云:“雖尊稱子厚而中含不滿之意?!?樓昉471)將祭文與墓志合觀,更可見韓愈的為文機杼及對柳宗元的贊中有彈。

    六、 批評的意識與批評的批評

    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隱微修辭有著廣泛的應(yīng)用場域、豐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當(dāng)然,在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它也不免有過度解釋、牽強附會甚至歪曲誤解之處,也因此而受到一些批評家的譏彈和反對。不過,不無反諷的是,這些發(fā)展過程中的問題,反過來又可能助長和強化了隱微修辭的策略與實踐。如王安石所編《四家詩選》在入選詩人、詩人順序、所選篇目等方面都被認為不乏微意,但否認有微意的意見也不少。黃伯思《跋百家詩選后》以為,《四家詩選》不過是王安石編撰《百家詩選》時的副產(chǎn)品,李、杜、韓、歐詩“可取者甚眾,故別編為四家詩。而楊氏謂不與此集,妄意以為有微旨,何陋甚歟”(黃伯思349)。另外,四家未入《百家詩選》也被認為有微意,直是無稽之甚。王鞏《聞見近錄》云:“黃魯直嘗問王荊公:‘世謂四家選詩,丞相以歐、韓高于李太白耶?’荊公曰:‘不然。陳和叔嘗問四家之詩,乘間簽示和叔。時書史適先持杜詩來,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編集,初無高下也。李、杜自昔齊名者也,何可下之?’魯直歸,問和叔,和叔與荊公之說同。今人乃以太白下韓、歐,而不可破也。”(王鞏209)王鞏拿出黃庭堅、王安石等當(dāng)事人當(dāng)面問詢的真憑實據(jù),指出所謂杜韓歐李的編選順序不過是書史持詩集而來的順序,根本不存在以次第分高下的微意。王鞏顯然比黃伯思反駁得更有力。不過令王鞏費解的是:“今人乃以太白下韓、歐,而不可破也?!?王鞏209)《王直方詩話》更耐尋思:“荊公編集四家詩,其先后之序,或以為存深意,或以為初無意。蓋以子美為第一,此無可議者;至永叔次之,退之又次之,以太白為下,何邪?或者云,太白之詩固不及退之,而永叔本學(xué)退之,而所謂青出于藍者,故其先后如此?;蛘哂忠郧G公既品第了此四人次第,自處便與子美為敵耳?!?郭紹虞86)王直方將數(shù)個“或以為”并置,似有猶疑,本身就是隱微修辭的表現(xiàn),傾向王安石的編選次第確有微意;不僅如此,他還借引用他人觀點提出了一個解讀微意的“新”維度:王安石既品第了四家,即便他置杜甫于第一,他還是高自標(biāo)置,被認為站在了四家特別是杜甫的對立面。再如方回,其《讀太倉稊米集跋》云,周紫芝“紹興元年避地山中,不能盡挈群書,唯有柳子厚、劉夢得、杜牧之、黃魯直、杜子美、張文潛、陳無己、陳去非八家詩,抄為《詩八珍》,以謂皆適有之,非擇而取。予謂此豈適然?學(xué)詩者不可不會此意。取柳不取韓,取黃不取蘇,取杜不取李,有深意也”(方回405)。周紫芝選錄《詩八珍》,并且聲明因為避亂手邊的詩恰好只有這八家,“非擇而取”,但方回偏不相信,認定了周氏不能沒有“深意”。也因為有了類似方回等人這般看法,王鞏等人即使拿出王安石實無微意的憑據(jù),看來也作用有限。問題是:為什么隱微修辭成為不少古代文學(xué)批評家的某種“不可破”的執(zhí)念?為什么在有較充足的證據(jù)顯示沒有微意的情況下,依然堅持在字面意義、一般行為之下發(fā)掘微意?章學(xué)誠、紀昀甚至為了彰顯某些微意,而使對文學(xué)批評的事實性要求退居其次。顯然,圍繞著文學(xué)批評,存在著應(yīng)該或必須含有微意的較廣泛的社會心理期待。

    對于這種社會心理期待,可以有多方面的解釋,如推崇“春秋筆法”與“溫柔敦厚”的歷史、詩歌寫作,反過來也對文學(xué)批評有很大影響。不過,擴大開來看,無論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是批評,都與中國古代“文”的社會密切相關(guān),既是“文”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文”長期積淀與形塑的結(jié)果?!段倪x序》云:“文之時義遠矣哉?!?蕭統(tǒng)1)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在上古貴族之家臣或邑宰基礎(chǔ)上就出現(xiàn)了允文允武的士,其才能包括后來儒家所謂六藝之教,通禮樂以襄贊諸侯貴族,精射御以爭戰(zhàn)防衛(wèi),習(xí)書數(shù)以管理貴族之家或莊園;甚至嫻熟典故,知前賢往哲之行,歷代興亡之跡(杜正勝10)。后來文武分離,文士出現(xiàn),“文”的含義也同樣廣泛,如章太炎所云:“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謂之文;八風(fēng)從律,百度得數(shù),謂之章。文章者,禮樂之殊稱矣?!?章太炎67)“文”具有悠遠的歷史、廣泛的應(yīng)用范圍,從時空兩方面構(gòu)成了古代社會的經(jīng)緯。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心雕龍》云:“文之為德也大矣?!?劉勰1)“文”的核心質(zhì)素是圍繞事、理、情而發(fā),發(fā)必中節(jié),有節(jié)制,不過度。社會禮樂、道德、制度等“文章”如此,落實于字面冊籍的文章亦然。后者中的詩及騷賦頌等詩之流,固然強調(diào)不直致而有節(jié)奏,反對徑情直發(fā),一覽而盡,言外無余,其他以實用性為主的“文”,也與作者的氣質(zhì)、人格及所載的事、理、情相關(guān),在氣質(zhì)人格上要求無偽,“修辭立其誠”;在事、理、情上要求無差,“辭,達而已矣”。也就是說,實用文章也有賴于修辭,包括實用文章在內(nèi)的“文”,都具有“美”的質(zhì)素和要求。所以,美與遠、廣、大一起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文”的幾個重要特點。古代文學(xué)批評的隱微修辭也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文”的社會與氛圍中產(chǎn)生、發(fā)展和成熟。唯其遠、廣,源遠流長,無處不在,日用而不覺,它也積淀和形成了不少約定俗成的社會心理認同與期待。唯其美,它特別強調(diào)言盡乎此而通乎彼,追求意在言外,味外之旨,它要求即使是偏重實用功能的文學(xué)批評也不應(yīng)將隱微修辭排拒在外。唯其大,古代文學(xué)批評也以隱微修辭寄寓價值判斷和人文關(guān)懷,保持文學(xué)批評有為而發(fā)、法度謹嚴、意理深長的嚴肅性,即使是看起來自由散漫的詩話、筆記,也因隱微修辭而具有了整嚴氣象。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記載,“夏文莊,初謚文正,劉原父以為不可,至曰:‘天下謂竦邪,而陛下謚之“正”?!旄慕裰u。宋子京作祭文,乃曰:‘惟公溫厚粹深,天與其正。’蓋謂夏公之正,天與之,而人不與”(陸游93)。陸游、宋祁的隱微修辭,連同劉敞為夏竦謚“文正”而爭執(zhí),“文正”與“文莊”的幾微之別,都只有在古代“文”的脈絡(luò)里才能得到理解。

    由于隱微修辭的運用,古代文學(xué)批評同時也成為一種獨特的“批評的批評”。清人過珙曾評論韓愈《送高閑上人序》云:“閑師,浮圖氏也。昌黎一生不許浮圖,故絕無可表揚,單就草書一節(jié)略為鋪張。其意思連草書亦不甚許,卻妙在轉(zhuǎn)折間閑閑然意貶而辭不露。中論張旭一段,筆勢怒突,玩之卻有至理。然此非浮圖氏所知也,便寓有諷意?!?過珙卷七)過珙以為韓愈這篇贈序不露辭色,暗寓了對于僧人高閑的不滿;“此非浮圖氏所知也”當(dāng)有兩解,一是張旭的“怒突”草書非心性虛靜的僧徒所能到,一是韓愈的暗諷高閑未必能領(lǐng)略。后一解也指出了隱微修辭實際上是一個矛盾體,一方面,它是批評家表達各種隱晦微妙意見的有效方略,也為讀者領(lǐng)悟和認識批評對象提供了可以意會的情境線索與文化脈絡(luò);另一方面,隱微修辭固然與直露對反,但也不應(yīng)過于晦澀,最好能做到自然湊泊,不使人覺。換句話說,隱微修辭的目的要使人“覺”,效果卻要不使人“覺”,這兩方面存在著較大的空間和張力。如韓愈的微意高閑上人不能領(lǐng)略,就不免明珠暗投。不過,高閑領(lǐng)略與否現(xiàn)已無從得知,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圍繞著據(jù)說韓愈寄寓微意的《送高閑上人序》,顯然已不僅有韓愈與高閑上人。如果韓愈是批評家A,過珙就是后世無數(shù)的讀者之一,同時他又是批評家B;韓愈的對象是高閑上人,過珙的對象是讀韓序的當(dāng)時與后世的讀者。過珙認為有微意的證據(jù)有二:一是韓愈辟佛,一是寫到高閑上人的草書時拿張旭來對比的那一段搖曳閃爍的文字。但韓愈不滿佛教教義不一定就意味著必然不親近不許可具體的佛教中人,在這方面,韓愈本人及當(dāng)時人都留下了有關(guān)文字,相對容易證實或證偽。證據(jù)二屬于所謂以筆法見微旨的修辭一類,須有相應(yīng)的文內(nèi)文外的解讀能力,面對文本在字里行間設(shè)定的多重層次或空白,同時還須考慮文本之外的復(fù)雜因素,甚至韓愈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叵鄬α芾旌〞车膶懽鳡顟B(tài)。這些就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一種觀點不一定能獲得無保留的認同,總是遭到補充、修正或否定,或者就算被認同,也可以從其他的角度來解讀和確證。這也恰是隱微修辭比一般直接闡釋和評判的批評能夠敞開更多解讀空間的地方。所以,到底批評家A有沒有微意,到底批評家B的看法及論證有多少合理性,都不是一勞永逸的定論,而須召喚后世的讀者來參與,召喚從批評家A出發(fā)并且對批評家B持贊同或保留意見的批評家C、批評家D,等等。因此,每一個隱微修辭就是一種處在不斷遷移、變化之中的批評的批評,進而組成一個既有相對一致的價值關(guān)切又總是保持開放狀態(tài)的批評共同體。批評的批評也因此在人際甚至代與代之間不斷接力,商量培養(yǎng),積淀為有著較深厚社會文化心理基礎(chǔ)的批評無意識,成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史的獨特事件與重要成就,同時也將給今天的文學(xué)批評帶來有益的借鑒和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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