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20 世紀60 年代,作為接受研究理論中舉足輕重的派別——接受美學,在德國誕生了??邓固勾膶W派的領軍學者姚斯和伊瑟爾,提出在文學接受活動中,讀者能夠產生積極且不容忽視的作用,而作品的意義正是在這種閱讀活動中獲得的。姚斯和伊瑟爾理論各有側重,前者站在闡釋學理論的高度提出“期待視野”,即重視讀者和作品兩者的視野交融;后者研究讀者在具體閱讀活動中,如何與文本結構互動,從而理解作品所體現的深層意義。從這些方面而言,接受美學顛覆了傳統(tǒng)文學研究的方法,研究的重點放到了讀者身上,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作家與其作品。
樹立讀者為中心是接受美學的一大突破。接受美學以作者及其文本為研究中心的傳統(tǒng)理論割裂了作品和讀者的關聯,忽視了讀者的參與能動性。造成這一偏見的原因是將文藝作品視作與讀者毫無關聯的存在。在姚斯看來,“一部文學作品 ,并不是一個自身獨立、向每一時代的每一讀者均提供同樣觀點的客體 。它不是一尊紀念碑,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 。它更多像一部管弦樂譜, 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 使文本從詞的物質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 , 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保?]
翻譯活動同樣是一個由原作、譯者、譯作、讀者組成的翻譯—作品—接受的雙向互動過程。譯者是原作的讀者,即接受者;又是原文的闡釋者,即二度創(chuàng)作者。[2]從這個角度來看,接受美學理論不僅為文學研究帶來新的研究方向,也啟發(fā)學者對文學翻譯研究開展革命性的探索。翻譯活動是一種“視野融合”,這一“融合”是建立在譯者和作者進行“信息互換”的基礎上形成的,在這一過程中譯者始終保持“期待視野”,同時還要兼具考慮譯作讀者和譯文的關系以及兩者間的“視野融合”。
譯者進行翻譯活動的最終目的是供讀者閱讀,因此割裂譯作讀者和譯作本身的互動交流是不科學的。千千萬萬個讀者就會存在千千萬萬個“期待視野”和“審美要求”。讀者對同一部文學作品的理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伴隨著時事變遷,體驗深入,理解也會發(fā)生變化。面對這樣的讀者,譯作必須考量他們的理解力和接受水平。另外,因為現時譯作讀者和譯者同處于某種文化環(huán)境中 ,受到社會權力話語、集體無意識的制約,從這個角度分析,譯作對于讀者又具有同一性, 可以激發(fā)廣大讀者群體的相似反應。眾多能夠帶來深遠社會影響的優(yōu)秀譯作證明了這一點。
語言既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又是文化的載體。翻譯通過語言來表達,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交流和互相影響也一定會通過語言來體現。
民族不同,思維方式不同,所以產生的審美也不一樣。中國人習慣形象思維,因為受方塊字的影響;西方人擅長邏輯思維,因為他們的語言高度形式化。這兩種不同的思維衍生出不一樣的語言審美形態(tài),包括語言的對稱美、形象美和邏輯美。
譯作的意義是通過原文作者和譯者共同創(chuàng)作出來的。所以在進行翻譯活動的時候,譯者不僅要翻譯準確還要考慮留白,使讀者領會原作精神。奈達說過:“翻譯是兩種文化之間的交流。優(yōu)秀的翻譯家既要掌握兩種不同的語言,又要熟知兩種不同的文化,因為語言在其特定的文化背景中才能產生意義。”值得注意的是,原作讀者與譯文讀者由于身處不同民族,他們的文化、審美都存有差異,同一個形象引發(fā)的聯想也不一樣,同樣的意思亦會有不一樣的表述方法。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的代表作,故事發(fā)生在20 世紀40 年代,作者描繪了特殊時期一對男女在戰(zhàn)亂中的愛情較量。開篇看似波瀾不驚的愛情故事,在作者筆下娓娓道來,隨著情節(jié)的鋪陳,故事的跌宕起伏,讀者仿佛身臨其境。落魄的貴族小姐白流蘇,離異后一直住在娘家,男主人公范柳原自小長在英國,父母雙亡,幾經周折繼承家業(yè),成為城中的鉆石王老五。這兩個原本陌生又對對方充滿猜忌的靈魂,經歷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亂最終相依為命。張愛玲這樣評價《傾城之戀》:愛是悲哀的,我不喜歡壯烈,我更喜歡蒼涼,蒼涼就像蔥綠配桃紅,才有更深長的回味。
金凱筠(S.Kingsbury)1961 年出生在美國加州,作為美國新生代漢學家,長期致力于張愛玲小說的英文翻譯,譯者嚴謹的治學態(tài)度、深厚的翻譯功底,使她的譯作受到了英語讀者的極大歡迎。 金凱筠2006年翻譯的《傾城之戀》(Love in a Fallen City)由紐約書評出版社出版,2007 年此書就成為美國年度暢銷書,劉紹銘稱之為“張愛玲作品‘出’一盛事”曲。
《傾城之戀》從一開始就引起了金凱筠的注意,情節(jié)的精妙設計、語言的獨特魅力令金凱筠相信張愛玲的超凡才華應該讓更多人熟知,而她的作品更是值得被翻譯出來,推薦給廣大英語讀者。
金凱筠強調翻譯在本質上是對原文的一種改寫,不可避免地會加入譯者的變化與再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翻譯理論側重譯者的“任務”,然后現實中,出色的譯者不會被原文束縛,他(她)的身份既是原文譯者也是原文讀者,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要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同時考慮到譯作讀者的期待視野。英文讀者傾向于閱讀文字曉暢優(yōu)美的文本,若過分拘泥于原文文字,亦步亦趨刻意翻譯,容易導致譯文佶屈聱牙,反而會得不償失,影響讀者的接受度。因此,為了提高跨國文藝小說在異邦的兼容度,翻譯時偶有“不忠”亦是一種可行的方式。除此以外,金凱筠還認為譯者在“改寫”時要謹小慎微,掌握好“度”;要緊扣原文作者的核心思想創(chuàng)作本質,每一次微小的“再創(chuàng)作”都要忠實地傳遞原作的精神,在不同的文化之間搭建“和諧”的橋梁,向譯文讀者傳達呈現出原作的韻味。
翻譯活動中,對原作措辭的調整,展示了譯者基于譯文讀者期待視野的考量。譯者在對原文的翻譯過程中,對個別詞語的理解有獨特的領悟,采取語意替換的策略,調整后的句子對比原句,更易為譯文讀者所接受。
例1:說著,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下去陪陪她!”
Then he turned to shoo away his wife with his fan.“Don’t tag along like this just to gawk at things! Isn’t Mrs.Xu still downstairs.She’s a big lady, doesn’t like climbing stairswhy aren’t you looking after her.”
聯系上下文,這段話是白家三爺對三奶奶說的,一個“胖”字直接描寫出徐太太的身型,譯者在處理這個詞的翻譯時,沒有直接用“fat”,因為在西方世界里,fat 確實可以表示胖,但這個詞暗含貶義,除了形容人贅肉多,還暗示一個人好吃懶做。小說中徐太太并非反面人物,譯者巧用一個“big”,不僅凸顯了人物形體之大,也避免了譯文讀者對人物產生反面印象。
例2: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xiāng)下人。”
Liusu couldn’t understand much English, but she had followed their expressions.Now she said, with a smile,“I am a country bumpkin.”
這段文字表現了白流蘇初見薩黑荑妮后的心理活動和語言,張愛玲用很長的篇幅來刻畫薩黑荑妮的出場,從她的外貌到裝束再到神情,同時還關照到了周圍人對她的反應,“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此刻的異域美女薩黑荑妮一出場就成了白流蘇眼中的“情敵”,“鄉(xiāng)下人”一詞既包含戲謔之意,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一點點自卑,“country bumpkin”在朗文辭典里解釋為“someone who is considered to be stupid because they are from an area outside towns and cities”,譯者用這個詞組而未直接選用“countryman”或者“rustic”來翻譯“鄉(xiāng)下人”,更加深了女主人翁的自嘲之情,又因為是俚語,在譯文讀者看來也多了份親切。
文化負載詞(culture-loaded terms)是指標志某種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詞、詞組和習語,這些詞匯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逐漸積累的有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活動方式。[3]接受理論指出,讀者在閱讀文章時會根據自己的經驗來評價與觀察,意外發(fā)生時,讀者也會隨之調整自己的期待。同樣的道理,讀者在閱讀譯作的過程中,接觸到文化負載詞的翻譯,并且這類詞包含他(她)陌生的他國文化因素,積極的讀者便會主動通過上下文、注釋來吸收這些知識,接受它,擴大所謂的“期待視野”。
例3: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么著?……”
Fourth Mistress turned to face Liusu’s room and shouted, “I may be pointing at the mulberry but I’m cursing the locust tree.And why shouldn’t I curse her?...”
譯者在處理“指桑罵槐”這一成語的英文翻譯時,將譯文讀者視作具備期待視野的主動接受者,因而在具體翻譯時,選擇了直譯,完全保留了原文中的意象。讀者可以通過 “point at”“curse”等詞的提示,實現文化差異的遷移,理解原作的內涵。
例4: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給你聽: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I know you don’t understand,”Liuyuan said impatiently.“If you understood, I wouldn’t need to explain! So listen: “Facing life,death, distance.Here is my promise to thee—I take thy hand in mine: We will grow old together.”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出自《詩經》,譯者盡量傳達出原文的文化特色與內涵,引導讀者接受異域文化,使譯文讀者腦海里產生的形象和原作在原文讀者腦海里呈現的形象保持一致。愛情這個永恒的話題,用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無論用何種語言,全世界讀者都可以領悟到其中的含義。
金凱筠在翻譯張愛玲作品的過程中,除了對于詞語的選擇深思熟慮,在句式上也是經過了認真的考量與推敲。在適當的時候,選擇調整句式結構,使譯文更加通順,譯文讀者也更容易接受。
例5: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What I’m talking about is the law of family relations,and that never changes! As long as you live you belong to his family, and after you die your will belong to them too! The tree may be a thousand feet tall, but the leaves fall back to the roots.
聯系上下文,這段話是由白流蘇的三哥說出的,相對于原文,譯文在句式上進行了調整,將原文中名詞短語作主語,改成了主語從句。同時后半句加了條件句狀語從句。這樣的修改,使譯文的句子結構更加緊湊,指代更為明確,提升了譯文讀者的閱讀感受。
例6: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F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里?
He didn’t do right by you back then, we all know that.But now he’s dead—you’re not going to hold a grudge,are you?
這句話也是出自三爺之口,結合上下文,此刻三爺說這話,是在竭力勸說白流蘇回到前夫家守孝,目的是將其趕出自家門,因為白流蘇離婚后帶過來的錢財已經被娘家兄弟揮霍一空,再無利用價值。三爺本意如此,但在言語上還要盡量表現出一副“兄長模樣”,譯者將原文的一般疑問句改成了反義疑問句,強化了說話者的語氣,同時也增加了諷刺意味,將說話者虛偽的心理放大在譯文讀者面前,令讀者更加深刻地領會原作者的創(chuàng)作用心。
例7:你們虧了本,是我?guī)Ю哿四銈?。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
You’ve lost your capital ? It must be that I’ve led you on.Your sons die? I’ve done it to you, I’ve ruined your fate.
這句出自白流蘇之口,當白家得知白流蘇的前夫因病過世,全家人都動起了打發(fā)她回去的念頭,“戴孝主喪”“過繼個一男半女”。尤其是其中的三爺和四奶奶,先是連哄帶騙,察覺到白流蘇一百個不情愿,又開始話中帶刺,言語用詞愈發(fā)刻薄。在這一過程中白流蘇的心理活動從最初的漠然轉為傷心,最后氣得是“渾身亂顫,把一只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于是就出現了上文中的話。原作的句式結構是兩個陳述句,句式結構工整,結尾用感嘆號加以強調。譯者在翻譯時改為兩個設問句,愈發(fā)表現女主人公的震怒。
接受美學為文學翻譯開啟了新的研究視角,接受美學充分考慮到讀者在閱讀中的地位,帶給譯者新的啟發(fā)。通過對金凱筠譯文的研究分析,發(fā)現一部優(yōu)秀的譯作需要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在領會原作主旨的基礎上,重視讀者的期待視野,靈活處理措辭、文化負載詞和句式??偠灾袊鴥?yōu)秀的文學作品有很多,值得走出國門,向全世界人民推廣,我們需要優(yōu)秀的譯者用心去翻譯更多的作品,將中國優(yōu)秀文化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