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黃曉敏
20世紀(jì)初,當(dāng)戰(zhàn)爭的硝煙終于遠去時,隨之而來的和平年代,浮動著狂熱的氣息。渴望走出戰(zhàn)爭陰影的人們,醉心良辰美景,也崇尚文學(xué)藝術(shù),熱衷娛樂社交。大洋彼岸吹來的享樂風(fēng),將巴黎也卷進了“瘋狂的年代”,直到1929年的金融風(fēng)暴使它戛然而止。在風(fēng)暴降臨前,來到法國的美國人,享受巴黎的藝術(shù)世界之余,重新發(fā)現(xiàn)了蔚藍海岸,一時間掀起了涌向南方的浪潮。
引領(lǐng)這場浪潮的,是來自紐約的慕菲夫婦——杰拉爾和薩拉。他們都出身于富豪家庭,兩人的結(jié)合卻不被家族認可。出于對法國的熱愛,也為逃避家庭的束縛,他們來到巴黎,將財富用于搶救在戰(zhàn)爭中被毀的藝術(shù)品。在修復(fù)俄羅斯芭蕾舞劇的布景時,他們結(jié)識了年輕的畢加索。不久,應(yīng)耶魯舊友之邀,夫婦倆南下蔚藍海岸。他們立刻愛上了這里,特別是安蒂柏,位于尼斯和戛納之間的半島。
自從19世紀(jì)英國人紛紛到來,美麗溫暖的蔚藍海岸就成了歐洲富貴的冬季勝地,夏天卻為人避之不及。那個時代的貴婦,似乎也像今天的亞洲人一樣怕曬,即使在秋冬艷陽下,也要打陽傘的。慕菲夫婦卻獨愛炎熱的暑夏,以膚色曬成古銅色而自豪,在當(dāng)時是逆流而行,很快卻成了時髦。
半島酒店本來一到5月就歇業(yè),慕菲夫婦說服酒店,特別為他們開門,還保證介紹其他客人來。他們也的確沒有食言,巴黎沙龍的座上賓接踵而至,最先到來的畢加索也立刻愛上了這里。
慕菲夫婦一邊住著酒店,一邊買下了燈塔附近的一幢別墅,大肆改造裝修。屋頂建成寬敞的大平臺,面向海灣,與尼斯遙遙相對?!懊览麍詣e墅”從此成了美國名流的聚會場所。為了接待賓客,他們又買下旁邊的一所別院。在這座叫作柑橘農(nóng)莊園子里,一幢墨西哥風(fēng)格的雙層小樓平地而起:樓上是帶浴室的客房,樓下是寬敞的客廳和廚房,半圓形拱門相連的長廊對著栽滿熱帶植物的花園。
海灘上的午餐,燭火旁的晚宴,游艇中的遨游,星空下的舞會,除了來自大洋彼岸的富商名貴,還有歐洲的藝術(shù)家:作家多斯·帕索斯,畫家曼雷、雷杰,詩人畫家科克托,音樂家斯塔文斯基;畢加索還帶來了新婚妻子——俄羅斯舞蹈演員奧爾加。在當(dāng)?shù)厝四康煽诖舻淖⒁曄拢@些“荒唐的美國人”,穿著大膽的泳衣,用袖珍留聲機放著叫作“爵士”的音樂,奧爾加帶頭,竟在沙灘上跳起舞來……
作為主人,慕菲夫婦有錢慷慨,善解人意,盡量讓賓客們過得舒適愉快。杰拉爾風(fēng)度翩翩,似乎是骨子里帶出來的;薩拉美麗優(yōu)雅,令所有男士傾倒,據(jù)說畢加索曾經(jīng)心動,為她畫了許多畫像。這個家庭的幸福畫面,加上三個漂亮的孩子——帕特里克、鮑茨和奧諾莉婭,顯得更加完美。
1926年6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安蒂柏火車站走出了一個年輕人。寬厚的肩膀,結(jié)實的肌肉,黝黑的膚色,顯出他是一個慣于奔波的男子。開口說話時,嗓音卻出人意料地柔和,半生不熟的法語,遲疑的外國口音,給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外貌添了幾分青澀。
這個人就是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這一年他才27歲,卻已經(jīng)有了驕人的履歷表:19歲時曾在意大利戰(zhàn)場負過傷;作為戰(zhàn)地記者采訪過獨裁者墨索里尼……仿佛步步都走在時代前面的歐內(nèi)斯特,現(xiàn)在的目標(biāo)是成為青史留名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已經(jīng)引起文壇矚目,但是對大眾讀者來說,海明威仍然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這天早晨,他走下火車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只皮箱,里邊裝著一部小說的副本,原稿已經(jīng)寄給了紐約的書商。書中主人公,一個美國藝術(shù)家,從巴黎的蒙帕納斯區(qū)到西班牙的斗牛場,流浪,潦倒,在酒杯中銷蝕著對人生的夢想。手稿的題目是《太陽照常升起》。
走在鮮花盛開的小路上,海明威還不知道,日后這部小說將震撼世界文壇。這時的他,心里的最大憂慮來自妻子哈德莉。這次重逢,他們該怎樣相處?幾個月前,哈德莉帶著兩歲的兒子邦比來到安蒂柏,受到慕菲夫婦的款待,起初住在“美利堅別墅”,不久前卻搬了出來,因為邦比患了百日咳,薩拉·慕菲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被感染。他們住進了帕奎拉別墅,主人菲茨杰拉德剛搬到不遠的圣盧別墅,這個住處剛好空了出來。
斯各特·菲茨杰拉德是美國“爵士時代”的象征人物,今天被認為是20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作為“迷惘的一代”的標(biāo)志,他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描畫了當(dāng)時美國社會的縮影,將20年代歌舞升平中的空虛、享樂、矛盾和頹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安蒂柏,斯各特的妻子澤爾達是慕菲夫婦的密友,也是美國圈子的核心。
無獨有偶,菲茨杰拉德來到安蒂柏的時候,行李箱里也帶著一部小說稿,正是那部《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一稿已經(jīng)到了出版商手里,但還需要根據(jù)編輯的意見修改。在藍岸的第一個冬天,他是在改稿中度過的。修改過的新版本不乏蔚藍海岸的氣息,而后來寫的《夜色溫柔》,更到處是安蒂柏的寫照:日復(fù)一日的晚宴,沙灘上的香檳,徹夜的舞會,甚至醉后的喧囂和瘋狂……書中的“狄亞娜別墅”顯然是“美利堅別墅”的化身,“柑橘農(nóng)莊”則直接照搬;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時而讓人想到慕菲夫婦,時而帶著菲茨杰拉德夫婦的影子。
海明威夫婦成為慕菲夫婦的座上賓,是由于菲茨杰拉德的引薦。菲茨杰拉德是已經(jīng)擁有百萬讀者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風(fēng)靡美國,海明威幾乎都讀過,但他沒想到,書中那些三角戀愛,也會在自己的生活中上演。
哈德莉·海明威身材高挑,棕發(fā),高顴骨,有著運動員的體魄。她深愛丈夫,而新婚初期的丈夫也十分愛她。孩子出生后,溫柔的妻子變成了體貼的母親。巴黎那間狹窄逼仄的公寓里,尿布奶瓶和孩子哭聲,將浪漫的空間擠得一點不剩。丈夫心生不滿,哈德莉無暇顧及,寶琳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
寶琳是個與哈德莉截然相反的女子。她出身于愛荷華的富裕家庭,自己是時尚雜志的編輯,既有錢又有才華,酷愛自由和奢侈。為了征服海明威,她先讓自己成為這個家庭的密友,甚至陪他們一起去奧地利滑雪。很快,歐內(nèi)斯特便墜入情網(wǎng)。哈德莉隱隱覺察到他們之間的曖昧:“你是不是愛上了她?”海明威卻回答:“你根本不該問這個問題!”一場爭吵之后,他們一個去了西班牙,一個帶著兒子來到安蒂柏。
一家三口在安蒂柏久別重逢,寶琳遠在巴黎,日子是溫柔愉快的。哈德莉沒再提起從前的問題。慕菲夫婦對海明威立刻有極大興趣,他成了圈子里的新核心,甚至有取代菲茨杰拉德的趨勢。
像圈子里的所有男人一樣,海明威也很快成了薩拉的崇拜者,但對杰拉爾卻持有戒心。畢竟,紈绔子弟的習(xí)俗與他格格不入:“有錢人做事都有目的性,”他冷靜地說,“他們收集人物,就像某些人收集名畫或者收集駿馬一樣?!?/p>
或許正是少了這份清醒,斯各特·菲茨杰拉德漸漸感到了煩惱和嫉妒。
兩位作家是在巴黎蒙帕納斯區(qū)的酒館里認識的。他們的交情從推杯換盞開始,一杯接一杯,海明威依然撐得住,菲茨杰拉德卻突然暈倒了。醒來后他故作輕松,“沒事兒,經(jīng)常這樣”,心里未免懊喪。海明威的戰(zhàn)場經(jīng)歷,他的健碩體魄、運動天賦、穩(wěn)重冷靜,甚至酒量,都讓斯各特羨慕。他比海明威年長五歲,看起來卻像個不成熟的弟弟。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卻不以為然,逮著機會就對海明威冷嘲熱諷。
為了給海明威接風(fēng),慕菲夫婦包下豪華賭場的露天大廳,舉辦了一場晚宴舞會。
夏夜的安蒂柏海灣,深藍的海水,深藍的夜空,連海風(fēng)都是醉人的藍色。菲茨杰拉德喝醉了,借著酒意,羨慕變成了嫉妒,青睞新寵的宴會主人首先成了他出言不遜的對象。他諷刺慕菲夫婦把文人和藝術(shù)家當(dāng)作流亡公卿,利用他們點綴自己的宮廷,重塑舊日輝煌……眾人的勸阻和斥責(zé),卻使菲茨杰拉德加倍挑釁,一會兒用放肆的眼光打量別人的女友,一會兒操起煙灰缸砸向拉架的人……
是夫唱妻和,還是火上澆油?澤爾達也喝醉了,歇斯底里發(fā)作,人們第一次看到她瘋狂失控的樣子。但絕不是最后一次。在后來的日子里,夫妻倆不止一次上演鬧?。鹤砭坪篑{車開上鐵路,把車停在軌道上睡覺;高興了或不高興了,拿起西紅柿砸人。一次,見一位伯爵夫人晚禮服衣領(lǐng)開得過低,菲茨杰拉德竟惡作劇地把頭伸向人家的胸口……1929年后他們回到美國,澤爾達精神崩潰,被關(guān)進病院,菲茨杰拉德拼命寫作賺稿費,1940年因心臟病去世。幾年后,澤爾達死于醫(yī)院的火災(zāi)時,菲茨杰拉德的文學(xué)聲譽正是如日中天。他的墓志銘上,刻著他小說中的一句話:“我們就這樣揚著船帆奮力前進,逆水行舟,而浪潮奔流不息,不停地將我們推回到過去?!?/p>
舞會的第二天,太陽升起,隔夜的瘋狂了無痕跡,斯各特·菲茨杰拉德又變成了才思敏捷、言語犀利的作家。海明威拿著自己的小說來請教,兩人安靜地對面而坐,身邊只聽稿紙的窸窣聲,海浪輕輕拍打沙灘?!澳愕男≌f很棒。”菲茨杰拉德抬起頭來,神色難以捉摸。他只提出了一條刪改的意見:開頭的人物背景敘述太過冗長。
海明威埋頭改稿,哈德莉則開始收拾行李。寶琳就要來了,作為他家的客人。他們得搬到酒店去住。夏日的三人小夜曲,微妙但不失和諧。像不少移情別戀的男人一樣,海明威迷戀新歡,卻又難舍發(fā)妻:哈德莉不但是邦比的母親,也是與他共過患難的伴侶、困難中的慰藉。當(dāng)然,對如今的他來說,也代表日復(fù)一日的平凡:安全穩(wěn)定,但是單調(diào)無聊。
他無法抉擇?;蛟S,只要日子能這樣繼續(xù),他似乎也無意抉擇。當(dāng)清晨的霞光照亮沙灘,當(dāng)黃昏的夕陽染紅海水,當(dāng)手中的筆寫下一個滿意的句號,樹蔭下的餐桌擺好三份餐具的時候,風(fēng)姿各異的兩位女子一左一右,這樣的生活讓他覺得愜意。
夜幕降臨時,他們一行三人不是去慕菲家,就是去菲茨杰拉德家。大家一起喝晚餐前的開胃酒,卡西諾賭場的海上餐廳傳來小號的獨奏,悠揚而哀怨。初次聽到的當(dāng)?shù)厝?,尚不知何為“爵士樂”,不由得駐足傾聽。
多年后,哈德莉回憶起那段日子:“那時候,盛在托盤里的早餐,繩子上晾曬的泳衣,出行騎的腳踏車,什么都是三份?!睗蔂栠_一如既往,不失時機地挑撥哈德莉:“在海明威家里,什么都是歐內(nèi)斯特說了算?!?/p>
在澤爾達的尖刻和寶琳的假笑之間,海明威一言不發(fā)。偶爾,他不無苦澀地私下對菲茨杰拉德承認:“我們的生活整個成了地獄……我們夫婦早就過不下去了,一切都是我的錯?!?/p>
夏天結(jié)束之前,海明威去西班牙的潘普露納參加斗牛節(jié),仍舊是三人行。潘普露納是他喜愛的城市,斗牛使他著迷?!短栒粘I稹返撵`感,正是從此而起。
斗牛節(jié)過后,寶琳回了巴黎。夫妻倆本來有機會重修舊好,但每到一處,寶琳的信都先一步等在那里。怒火中燒的哈德莉,做出了一個日后追悔不及的決定。她對海明威下了最后通牒:一百天之內(nèi),不準(zhǔn)見寶琳。如果百天之后你們?nèi)韵鄲?,我就退出,同意離婚。多年后她才明白:如果當(dāng)初不加干涉,任憑這段戀情發(fā)展,它很可能無疾而終。而熱戀中的別離,是激情的催化劑,促使他們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
百日未滿,海明威就回到了安蒂柏。他告訴慕菲夫婦,他和哈德莉準(zhǔn)備離婚。慕菲夫婦大吃一驚,原以為這是白頭到老的一對呢。薩拉私下埋怨哈德莉:“你應(yīng)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苯芾瓲柨紤]的卻是實際問題。他將自己的巴黎公寓提供給海明威暫住,還給他轉(zhuǎn)賬400美元,以備不時之需。他最擔(dān)心的是:婚姻的不幸影響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辜負了他的才華。
在巴黎,海明威閉門改稿,終于完成了小說。朋友問起他為什么離婚,他說:“因為我是一個渾蛋。”這一年秋天,《太陽照常升起》正式出版,扉頁贈言是“獻給哈德莉和喬恩-哈德利-尼諾卡(邦比)”。一部載入史冊的小說,一個文壇巨匠的誕生,一場生活的變故。一切都發(fā)生在這個夏天。
歐內(nèi)斯特和寶琳雙雙再回安蒂柏,是新婚后的蜜月旅行。美利堅別墅的百葉窗緊閉著,菲茨杰拉德的帕奎拉別墅也悄無人息。那個奢華熱鬧而瘋狂的夏日,仿佛已成了夢境。
故事到了尾聲,一個小插曲讓我重又拿起了筆。1929年金融危機爆發(fā),許多富人破產(chǎn),美國人紛紛離開蔚藍海岸,慕菲夫婦也回到了紐約。美利堅別墅幾經(jīng)轉(zhuǎn)賣,已面貌全失。柑橘農(nóng)莊也多次易手,倒是保存了下來。30年代它的主人是舉世聞名的朗姆酒大亨巴卡迪。1956年,海明威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巴卡迪還特地在美國為他舉辦了一場慶祝酒會。而就在幾年前,我們的一對朋友成了這里的主人。當(dāng)我走進這個傳奇之地時,裝修一新的別墅,仍是一座墨西哥風(fēng)格的莊園,只是柑橘樹所剩無幾,更多的是薰衣草、迷迭香和百子蓮,淡粉色的半圓形拱廊,墻上攀著三角梅和葡萄藤。
坐在拱廊的長椅上,望著窗口垂下的紫藤,我不由猜測:不知哪間屋子住過海明威、畢加索或者斯塔文斯基?透過橄欖樹的枝丫,夕陽依稀可見:圓圓的紅火球漸漸變成橘黃,像一盤被攪散的蛋黃,融入地中海。安蒂柏海灣像一個世紀(jì)前一樣,夜色溫柔。明天,太陽將照常升起,毫不在意它曾經(jīng)照亮的人和物已成歷史。夜風(fēng)吹過,陽光灑過,不留痕跡,但是那些已逝的人,因為我們的記憶依然存在。
莫里索夫人的尼斯印象
19世紀(jì)末的一個夏日傍晚,在法國南方城市尼斯,利奇蒙酒店新來的客人吸引了大廳里的所有目光。
走進來的一行四人,是一對夫婦帶著女兒,還有一個女仆,但人們的眼睛都只盯著那位婦人。她身段苗條,舉止優(yōu)雅,天鵝頸細長筆直,盤著金色發(fā)辮的腦袋揚起,看向眾人的目光便成了一種高傲的掃視。她步伐輕盈地走過,留下一縷幽香。等她消失了,大廳里的人才輕松地舒了口氣。
當(dāng)人們得知她的名字以后,這一切都變得理所當(dāng)然了。原來她是貝蒂·莫里索!印象派的繆斯,畫家們尊重的同行。在巴黎畫家的圈子里,她一向受到愛戴和珍視,男畫家們之間時斷時續(xù)的矛盾、嫉妒和爭吵,從不舍得將她卷進去。
如果說貝蒂的驚人美麗足以征服人們的話,她那份天生的淡泊優(yōu)雅,卻或多或少給人一種壓抑感,一種清高或難以接近的印象。
貝蒂的好友,著名詩人保爾·瓦萊里曾這樣形容她:“說到她這個人,大家普遍認為她屬于那種最少見的內(nèi)向性格;與生俱來的高雅,自然而危險的沉靜,接近她的人如果不是當(dāng)時的頂流藝術(shù)家,便會感到一種拒人千里的氣勢;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巴黎的藝術(shù)家晚宴中,常與她同坐一席的是德加、雷諾阿和莫奈。詩人馬拉美既是她的崇拜者,也是她一生的摯友。
貝蒂·莫里索來到尼斯,用她自己的話說,是為了“體驗?zāi)戏健?。?dāng)然,跟那位姓弗拉戈納的遠親也有點關(guān)系。弗拉戈納是法國歷史上相當(dāng)有名的畫家,是貝蒂的曾叔父,祖籍就在離尼斯不遠的格拉斯。格拉斯作為法國香水的發(fā)源地,已經(jīng)成了聞名世界的香水之都,弗拉戈納家族如今名聲響亮,卻跟那位畫家關(guān)系不大了。他的后代沒人從事繪畫,卻致力于香水工業(yè),弗拉戈納和加利瑪、莫利那一起,成為三大香水家族。在遙遠的中國,它的名字有一個更嬌艷的翻譯:“花宮娜”。
在尼斯,每天清晨,貝蒂背起畫架來到海邊。面前的風(fēng)景,未經(jīng)下筆,在她眼中就已呈現(xiàn)出印象派色彩。腳下的海灘,海上的長廊,不遠處的老城和歌劇院,都籠罩著一層朦朧柔和的光。一向熱烈爽朗的地中海城市,在印象派的筆下,第一次顯得脈脈含情,甚至帶了幾分羞澀。
穿戴隨意、舉止粗率的當(dāng)?shù)厝?,?jīng)過女畫家身邊時不由放輕了腳步,連詢問也是悄悄的:“她是誰?。俊?/p>
貝蒂·莫里索出身富裕的資產(chǎn)者家庭。像所有這類家庭一樣,少女時代,父母為她規(guī)劃的人生是結(jié)一樁門當(dāng)戶對的姻緣,相夫教子,平安富裕,不過,這倒也沒阻止她經(jīng)常光顧盧浮宮。女孩子以畫畫為消遣,可以陶冶性情。何況,一個談起藝術(shù)頭頭是道的婦人,不也是巴黎上流社會沙龍的驕傲嗎?
沒想到,在盧浮宮的一次邂逅,改變了她的一生命運。
1868年的一天,貝蒂跟姐姐愛德瑪一起去盧浮宮臨摹魯本斯的畫。一位男子朝她們走來。他衣飾講究,面含微笑,瀟灑中帶幾分風(fēng)流。跟他一起走過來的方丹-拉圖爾,是莫里索姐妹的好友,日后大名鼎鼎的畫家,不過當(dāng)時的名氣卻還不能跟身邊這位相比。他向姐妹倆介紹了自己的同伴:愛德華·馬奈。
聽到這個名字,貝蒂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彬彬有禮、循規(guī)蹈矩的紳士,難道就是那個傷風(fēng)敗俗的畫家?驚世駭俗的丑聞、轟動巴黎的《奧蘭比婭》《草地上的午餐》,真的出自他之手?
不論如何,兩人眼中的火花是真的。至于他們是否墜入愛河,是否有過地下戀情,朋友們心里都暗自想過,卻沒人大聲問出來?;蛟S,當(dāng)他們看到馬奈那幅《貝蒂·莫里索與紫羅蘭》時,就已經(jīng)不需要答案了吧?畫中的少婦,漆黑明亮的眸子注視著前方,燃燒著無聲的渴望和執(zhí)著。
馬奈的目光也同樣漆黑而明亮,但是深不見底。多情公子,原也是情場老手。在貝蒂既青澀又熱烈、既純潔又不顧一切的情感面前,他是否會因為道德、義務(wù)和責(zé)任望而卻步呢?沒人知道,人們只看到一幅接一幅的貝蒂畫像。是的,風(fēng)流畫家曾拜倒在不止一條石榴裙下,但是除了貝蒂,沒有哪個女子能讓他畫十四幅肖像!再說,兩人這時期的畫,不就是唱和之作嗎?馬奈的一幅《在船上》,引來貝蒂在布洛涅森林湖上的《夏日》;而她的《少女梳妝的背影》,又何嘗不是對馬奈《鏡前》的回應(yīng)。
同樣沒人知道的是,貝蒂的婚姻,究竟是出于對愛情的失望,還是報復(fù)?
跟貝蒂一起出現(xiàn)在利奇蒙飯店的男人,名字也叫馬奈。但他不是畫家愛德華,而是愛德華的弟弟歐也納。
歐也納也畫畫,但除了這一條,他跟社交場上如魚得水的兄弟沒有一處相像。他沉默寡言,病病懨懨,木訥謙遜到自卑的地步,就連繪畫,都不過是兄長光芒之下可有可無的影子。他跟貝蒂的結(jié)合是老莫里索夫人的意愿,貝蒂沒有理由拒絕。畢竟,歲月流逝,她單身獨處在一眾男畫家中間,地位越來越尷尬?;蛟S,跟歐也納在一起,也算是走進了愛德華的生活?
夫婦倆都是第一次來尼斯。確切地說,除了偶爾去諾曼底吹吹海風(fēng),新婚后他們就沒有一起出過門。南方之行,也是遲來的蜜月旅行。或者,還是打破夫妻相敬如賓的契機,甚至也是對沉悶的逃脫。
在海邊作畫,是貝蒂的快樂時光。
南方的印象,首先來自光線和顏色。藍天,白云,鮮花,驕陽,沙灘,海港……水面反射的波光,顏色鮮亮的帆船,都令她著迷。多年后,女兒朱莉這樣回憶母親作畫時的情景:“一只鮮黃色的小船,襯著蔚藍的海水,后邊五顏六色是一些更大的船,透過船桅之間的空隙,可以望見粉紅色的房屋……”
當(dāng)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貝蒂對著意大利的海岸線出神。那里有她少女時代的夢想:熱那亞、比薩、佛羅倫薩……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的名城,父親曾經(jīng)許諾帶她去,卻始終未能如愿。如今身在尼斯,那里已經(jīng)近在咫尺,她迫不及待地出發(fā)了。
或許是童年的想象過于美好,現(xiàn)實終抵不過夢幻?貝蒂失望了。1882年初春,意大利北方天氣陰冷,旅館潮濕,女兒開始咳嗽。他們打道回尼斯,貝蒂想在溫暖的地中海多待一陣??墒窃诎屠?,第七屆印象派畫展即將開幕了。幸好丈夫自告奮勇,獨自乘火車北上,回巴黎為妻子安置展畫。歐也納自認天賦欠缺,半生都在為經(jīng)營妻子和兄長的畫展和畫作奔波。他聯(lián)系工匠,配畫框,又到展覽館去掛畫。最好的位置已經(jīng)被占據(jù)了,幸而,畫家同行們都樂意相助,貝蒂·莫里索的畫終于躋身于雷諾阿、德加、莫奈和畢加索等一眾大師之列。這一次,畫展沒有馬奈的名字,馬奈已經(jīng)和印象派分道揚鑣了。
莫里索夫人的畫,都是一些簡單日常的主題:花園中的婦人,海邊玩耍的孩子,風(fēng)景秀麗,歲月靜好……她善于捕捉動作,比如少女纖纖素手,梳理柔發(fā),少婦拉住奔跑的孩子;她也喜歡留住瞬間,比如轉(zhuǎn)眼即逝的一抹金光,夕陽落海的最后一閃,花朵在春風(fēng)中綻放的剎那。
藝術(shù)家似乎都是孤獨的。在利奇蒙飯店,莫里索夫人一如既往地引人注目,也一如既往地不與任何人交談。
此時的尼斯,既是歐洲貴族和富豪的樂園,也是冒險家和暴發(fā)戶的天堂。四季笙歌,晝夜狂歡。文藝沙龍和社交舞會,誰不以能邀請到莫里索夫人而自豪,可在她看來,這些場所卻是“可怕”“無聊”。高傲,冷淡,仍然是別人給她的標(biāo)簽。
巴黎傳來的消息卻不太妙。她自己滿意的《尼斯海港》沒有得到青睞(這幅畫如今收藏于美國達拉斯藝術(shù)博物館),評論家們認為它“莫名其妙”,甚至有人要“抗議”。貝蒂只付以淡淡一笑。不被理解,對畫家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
她繼續(xù)畫著自己的南方印象。她想要的,已經(jīng)在這里找到了。從此,顏色不再是描述,它們將使形狀和空間發(fā)生顫抖。離開尼斯時,她發(fā)誓一定再回來。
貝蒂·莫里索重返尼斯時,已經(jīng)年近五十了。往日的青春和輕盈已不再,只有目光還是那樣年輕,還是因執(zhí)著和神秘而顯得嚴(yán)厲,也還是令某些人不知所措。
南方的光線依然明亮,色彩依然鮮艷,卻映射出物是人非。最近幾年,貝蒂的生活中接連發(fā)生不幸。愛德華·馬奈去世了,死時情景悲慘。他的雙腿壞疽潰爛,需要截肢,而那個時代的布爾喬亞是不去醫(yī)院的。截肢手術(shù)在自家廚房的大桌子上進行,畫家沒能活下來。一年后,馬奈家的長子,兩兄弟的長兄,患了肺梅毒,在尼斯以東臨近意大利的芒通去世了。反倒是一向健康不佳的歐也納還在。醫(yī)生建議他去南方休養(yǎng)。
這一次,他們選擇了遠離海邊而居。拉蒂別墅坐落在市外的山坡上,旁邊的花園里長著橄欖樹、無花果、蘆薈,還有一片竹林。波光粼粼的海面,閃爍在山巒之間。閑暇時,夫妻倆喜歡去不遠的西米葉區(qū)散步。古羅馬廢墟,伴著百年的橄欖園,還有中世紀(jì)的教堂。貝蒂給姐姐寫信說:“這里比意大利還意大利?!?/p>
鄉(xiāng)村情調(diào),田園風(fēng)光,一片寧靜,最可貴的是親人陪伴。貝蒂能安心作畫,因為有歐也納替她打點一切。他為她搬畫架,拿顏料,跟畫商交涉,裝框郵寄,賣畫記賬,總之,包攬了一切貝蒂討厭的煩瑣事務(wù)。相濡以沫,日久生情,夫妻間的溫暖和愛意帶給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可惜,肺病的陰影始終沒離開這一家。1892年,歐也納去世了,當(dāng)時還不到六十歲,而女兒也傳染上了同樣的病。貝蒂心緒不佳,本來連這一年的布魯塞爾畫展也拒絕參加,只是由于歐也納生前一再堅持,才終于前往。可惜歐也納沒能看到,這次畫展使貝蒂獲得了她繪畫生涯上的巨大成功。
為了照料女兒,貝蒂自己也染上了肺病。去吉維尼花園拜訪莫奈,是她最后的出行,也是與印象派的最后交集。1895年,貝蒂·莫里索去世,年僅五十五歲。她委托摯友詩人馬拉美做了她女兒的監(jiān)護人。
如今,在尼斯美術(shù)館里,這位印象派女畫家占據(jù)著最醒目的位置。然而在墓園中,她的墓碑上刻著這樣的碑文:“無職業(yè),歐也納·馬奈遺孀”。
貝蒂·莫里索的畫,就像當(dāng)年的少婦一樣,吸引每一個人的眼光。藝術(shù)評論家說:這些畫讓人們明白,嚴(yán)厲、苛求、高傲和冷淡,都只是她的面具、旁人的誤解。莫里索夫人一直想表現(xiàn)的,是生活的顏色。她對溫柔色彩的沉醉,對寧靜自然的熱愛,來自她的信念:“生活,就是夢想……夢想比生活更真實;因為我們沉浸其中,真誠地沉浸其中……如果我們有靈魂的話,它就在這里。”
作者簡介>>>>
黃曉敏,北京大學(xué)西語系碩士研究生,巴黎第三大學(xué)法國文學(xué)博士。曾任法國尼斯大學(xué)漢語系主任。1996年開始中法文寫作。主要中文作品有小說集《香水之都》,散文集《采荇采芝》《波光掠影法蘭西》。法語著作有《1949年以來的中國小說》等,法語小說《翠山》被譯成日文。翻譯中法文學(xué)作品20余部,主編詩集《中國當(dāng)代新詩中的西方》。其他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外雜志。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