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隨筆 情思悠長

鳴弓

侯文蕙，偏居西北一隅，舌耕三尺講臺，先講授中國古代史，后因外語特長改教世界中世紀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因時奮飛，乘時代長風，飛大洋彼岸，踏上陌生的美國土地，開啟全新的游學生涯。身處全新的異域文化、國際化的學術前沿，如饑似渴求學問道的侯文蕙不走尋常路，勇闖荊棘途，終于開拓出一條頗具特色的學術道路，碩果累累，譯、著并佳，從而為自己贏得中國“環(huán)境史的拓荒者”之盛譽。

侯文蕙的翻譯成果似乎更為耀眼。正如她的好友、美國學者唐納德·沃斯特教授高度贊譽的，她是一位非常高明而雄辯的翻譯家，其翻譯兼具學術專業(yè)性和藝術美感，可謂臻于化境。然而，你可曾料到？她是四十歲才開始學英語的，中年起步而收獲“著名翻譯家”殊榮，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我曾在一篇憶舊文中歸納侯文蕙的成功要素：聰慧的天賦，扎實的功底，孜孜的鉆研，開闊的視域，學術的敏感，思考的前瞻，睿智又勤奮，成就了她獨特的學術輝煌。

我和文蕙是大學同窗。畢業(yè)后彼此素無往來，音信杳然。

今春，蒙熱心硯友馬為橋居中聯(lián)系，我和文蕙在網(wǎng)上取得聯(lián)系。她從網(wǎng)上閱讀了我的憶舊長文，隨后傳來她的新作。我拜讀夸贊之余，順帶指出幾處文字粗疏的瑕疵。此舉讓文蕙有點刮目相看，以為我是有見地、能直言的知音。于是，文蕙惠贈其享譽翻譯界的環(huán)境史譯著范本《塵暴》《沙鄉(xiāng)年鑒》以及生活隨筆《松廬散記》。秀才人情，禮重情義深。我自當盥手焚香，一一拜讀。其學術譯著，只有老老實實學習的分，不敢置喙，以免貽笑大方。生活隨筆，雅俗共賞，讀而有感，乃成此文。

遵循尊師趙儷生先生當年傳授的讀書法，開卷先讀序跋，我次第閱讀了三篇序以及后記。序一、序二分別出自王勁、張阿泉之手，題為《思想者的情懷》《“專業(yè)成果”之外的煙火真味》，兩序皆是用心之作、由衷之言，各有側重，導讀功能悉備。

相對而言，我更看重作者自序，包括后記。后記是書稿付梓前作者的真誠鳴謝，舉凡和本書有關聯(lián)的人士，從序作者、責編、文稿錄入者，到友朋弟子親人，該謝的，一個不落！作者的縝密細致和感恩之真切，于此可見。

據(jù)自序，《松廬散記》收入作者近二十年的部分隨筆。為清晰文脈，也方便讀者，編書時作者按題材歸類重組，分編上、下篇。篇內(nèi)又據(jù)題材分成幾組，并冠以詩意的小標題，配以精選的古今中外詩文名句，點睛兼導讀，用心之精到，不讓責編。書中文圖并茂，配發(fā)多幅獨家老照片，既融入了歷史的滄桑感，又導入了身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歷時愈久，愈發(fā)珍貴。

上篇《山長水遠》，系回首前塵的憶舊文字。雖屬記憶碎片，卻是傾情打造，頗能以情感人。揣想作者是對熒屏，敲鍵盤，憶往昔，思親人，煎百慮，嘆衷腸，寫得相當動情，有些篇什甚至是和著熱淚寫成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文蕙有幸生長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那個時代異常稀罕的知識分子，還有一位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榮膺中國科學院院士的舅舅黃劭顯。她身為“大姐”，上有兄長，下有弟妹。在《圓缺難并》題下，有三篇凄美的悼亡文：《人生幾回傷往事——紀念舅舅黃劭顯》《棣萼一別永相望——清明憶文果》《舊游無處不堪尋——憶文遷兄》，作者寫得非常投入，睹標題即令人黯然。骨肉親人，生離死別，幽明永隔，最是令人凄絕。關于文遷，容我贅述幾句。作為錯誤婚姻結出的“苦果”，文遷是作者的異母兄，尚在幼童時，即遭逢父母離異。文蕙以寬闊的人文襟懷接納了這位異母兄，對其缺乏父愛的缺憾給予深深的理解，正是這種同情心、同理心，成就了他們異母兄妹關系的佳話。

毋庸諱言，作者感思最深、著墨最多的當然是她的父母，雖無專篇，但統(tǒng)觀全書，父母神、行幾乎無處不在。緣此，作者開宗明義，卷首虔敬題詞曰：“獻給我的父母——無窮的懷念！”她的父母走過了與同時代部分知識分子相似的道路：沖破封建桎梏，爭得自由婚姻；力圖報效祖國，櫛風沐雨前行……作為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他們思想開明，尊重孩子，循循善誘，教子有方。暖風熏人，春雨潤心。文蕙傳承并發(fā)揚光大了優(yōu)良家風，見于她自己的小家庭，則是她言傳身教，熱忱鼓勵一雙成年子女對母親的書稿品評高下，直陳異見，并為親子之間的平等對話、暢所欲言感到莫大欣慰。

關于愛情，文蕙似乎很內(nèi)斂，鮮有涉筆。畢竟她和侯尚智先生是患難夫妻，非常時期，文蕙不離不棄，相濡以沫，共度艱危，終于迎來云開日出。移居青島后，侯氏教授夫婦常常出雙入對，憑欄遠眺，擘畫未來。一次遲歸，途中腹饑，正巧道旁有個烤地瓜的小販，先生買將過來，夫妻就地進餐，吃得快意過癮，甚至有些忘形，以致引來路人好奇的目光。這段教授夫婦道旁進餐軼事，略見其伉儷情篤，亦令人聯(lián)想到魏晉名士的倜儻不羈、不拘小節(jié)。

書中一往情深追憶同學情、師生情的，像寫母校蘭州女中的兩篇和《一蓑煙雨任平生——憶儷生師》等，都是值得含英咀華、細細品味的佳構。而《舊徑未遙》標題下記敘童年生活的幾篇，則是以童真童趣見長。我印象最深的是，正式上學第一天，六歲的小文蕙卻找不到所在班級的教室，迷茫無助，無奈地哭了。一名高年級大男孩聞聲趕來，幫她解了難。于是，小文蕙便永久地記住了這暖心一刻。還有，因貪吃甜醅子而醉眠課堂；打醬油竟失卻瓶子，只手提得瓶頸歸等，都是“一片童心在玉壺”的真實故事，過目難忘。

如果說《舊徑未遙》是作者對第二故鄉(xiāng)蘭州樸實年代的淳厚和夢想的謳歌，那《此心安處》則是對初始故鄉(xiāng)青島的敘寫，且褒貶兼?zhèn)?。作為一個曾漂泊遠方、最終葉落歸根的游子，她冷眼旁觀，直指故鄉(xiāng)文化上的缺憾。至于其批評動機，似可用艾青膾炙人口的名句來回答：“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此心安處”心難安，故園面臨的困境，每每令她面壁苦思，尋求良策。

術業(yè)有專攻，聞道當思用。

下篇《彼美可期》多見環(huán)境史學者的專業(yè)思考，富于思辨性和現(xiàn)實性。文蕙為環(huán)境史這門新興學科投入太多，燃燒了生命，成就了術業(yè)。

單說“松廬”的命名和守望，便約略可見這位環(huán)境史學者的執(zhí)著。她將環(huán)境史研究和生活融為一體，在允許的范圍內(nèi)身體力行。1996年，作者遷居青島大學浮山新樓，居室窗外有蓊郁松林，眼中有綠，心中有靜，乃欣然為居室取名“松廬”。

十幾年前，松樹林因學校建設而遭砍毀，文蕙曾聯(lián)手幾名老師出面阻攔，結果可想而知。松蒙難，廬還在，名不廢，心依然。無松可綴，有品可循。“我愛松廬，依戀松廬”。作者執(zhí)著守望的不僅僅是書齋名，更是一種環(huán)保理念和嚴肅的學術信仰。

敝人對環(huán)境史洵屬門外漢，亟待補課，不敢無知妄說，只能以“述”代“評”，文抄精彩語段，二傳呈現(xiàn)，聊勝于無吧。

環(huán)境史是一門探討人和自然關系的新學科，其學術其學人充盈著對大自然深沉的愛，而這份情感的理論支撐正是利奧波德在《沙鄉(xiāng)年鑒》中提出的生命共同體理論。

人和自然共存于地球，利害攸關。緣此，人類沒有任何理由不善待地球。然而，孤傲而短視的靈長類，貪婪的“經(jīng)濟動物”，在與自然互動的過程中，“總是忘乎所以，自大而妄為，不僅讓自己高高在上，且將自然推向要征服的敵方，直到地球被逼到崩潰的邊緣。在危機面前，是繼續(xù)向前，還是后退？或至少是將步伐放緩”，這的確是人類面對的兩難選擇。期盼文蕙悲天憫人的疾呼，天下情懷的昭告，能引來更多讀者的共鳴：敬畏一切生命，熱愛大自然，促進荒野與文明的和諧共存。

侯文蕙心中永遠裝著一個“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xiāng)愁”的美麗中國。她對綠色環(huán)保的未來充滿信心——“彼美可期”！

《閑敲棋子》題下的六篇書評，讓我們窺斑知豹，略見其讀書之廣。博覽群書奠定了她扎實厚重的語文功底，從事翻譯自然得心應手。作者以一生與書相伴為幸。由讀書到著書，自是一樂。

其實，《松廬散記》出版后，業(yè)界特舉辦高規(guī)格的誦讀會，已經(jīng)足夠榮耀；紙媒亦有評論；我這馬后炮述評也表達了一個老讀者的認可。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實，最了解文章題旨意緒曲筆隱喻的還是作者自己。文蕙于專業(yè)著述之余，敲出如此文筆優(yōu)美、情思悠長的隨筆，再度讓人嘆羨。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遙祝文蕙老而彌堅，文筆強??！并祝文蕙和所有健在的老同學“順遂無虞，皆得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