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米把手里的捧花高高舉起,她喊著:“白大米,我結(jié)婚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了。
為了白小米的婚禮,我提前三天就開始準(zhǔn)備。我去西十三街買了一件大紅色的長袍,寬松版式,沒腰沒胯,繡著西域風(fēng)情的大花瓣子。這是我的一貫風(fēng)格。我和白小米一起在媽媽肚子里十個月,如果不是我提前探頭了幾秒,那么我現(xiàn)在將是白小米。
我買的袍子是絲綢做的。這也是我和白小米最像的特質(zhì):喜歡滑溜溜的東西。我穿著它從城西的老房子出發(fā),這座房子承載了我和白小米人生前二十四年的全部記憶。第一天上小學(xué),我們兩個手拉手走出锃亮的不銹鋼單元門,回頭和樓上探頭的媽媽揮手。第一天上大學(xué),我們拖著各自的行李箱走出早已斑駁又重新涂了綠漆的不銹鋼單元門,我奔向大西北,白小米奔向大東南。
也許是命運(yùn)終有分野,就像橘分淮北淮南,也許我們從十八歲那個走出單元門的下午,才終于開始各自獨(dú)一份的人生路。在此之前,我們背著一樣的小花書包,用一樣的大容量水筆,穿一樣的校服。從這天之后,我和白小米,終于開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花。
今天我在白小米的婚禮上,眼見她的婆家人排排坐,想著將來的日子,她要如何獨(dú)自面對這些曾經(jīng)陌生的面孔。白小米喊我名字的時候,我正咀嚼一口八寶飯,甜甜糯糯,足夠的甜度使我忽略了一直討厭的青紅絲。
我揮舞手臂,示意臺上的小米:我在這里。
白小米也許太緊張了,沒看見我,隨即轉(zhuǎn)過身,把捧花用力向后一扔。捧花離我還有幾米遠(yuǎn)時,被另一只手截和。我沒有過多關(guān)注另外的人,只是一個勁兒沖著臺上的小米笑。我甚至站起來,想讓小米看清楚我的繡花袍子。小米忙著回應(yīng)司儀的打趣,仍然沒有看見我。
于是我只好坐下來。
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我從來沒見過,她披頭散發(fā),說一口純正的魯東方言。她說起西十里鋪有一個很靈的神婆,頂著某位神奇的仙。我旁邊的女人一邊往嘴里塞食物,一邊滔滔不絕,于是她的方言不單純是方言了,已經(jīng)是獨(dú)立的小語種了。
但我大概聽明白了意思。這位神婆告訴小米的婆婆,拿兩根紅繩,拿兩根頭發(fā),一直纏,一直繞。等到纏繞了九十九米,小米就可以進(jìn)門了。
我又吃了幾口八寶飯。仔細(xì)辨認(rèn),其實(shí)這盤八寶飯根本沒有“八寶”,肉眼可見的是青紅絲和紅棗。我旁邊的女人又說:“白小米八字弱,要有親近的人為她補(bǔ)命才好。”
八寶飯吃多了確實(shí)會膩。就是甜米嘛,甜甜的沒煩惱,結(jié)婚都愛吃這個。我沒聽明白那女人后來又說些什么。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剛才沒說完,我去買好了繡花袍子,又去做了一次美甲。白小米比我愛美,她的指甲時常五顏六色。有時她非要給我涂,我不習(xí)慣用有顏色的手敲鍵盤,就都拒絕了。我還記得上一次她要給我涂的,是豆沙色,于是我專門從西十三街跑到了東八街,找到那家十七歲時我們一起去過的美甲店。老板娘已經(jīng)從一個稚嫩的黃毛丫頭老成了兩個孩子的媽。
我還買了一雙美麗的繡鞋——黑鞋底象征大地,紅色凌霄花是我的靈魂。我穿著大紅色的袍子大紅色的繡鞋,涂著豆沙色的指甲油,盛裝出席我妹妹的婚禮。
白小米輪桌敬酒,輪到我們這桌時,我眼巴巴看著她,她卻像是從未看見我。她飲下手中的酒,對著一桌我們都不熟悉的人笑得熱切。于是我起身,去拉她的手。
白小米大喊一聲:“媽媽呀,我姐是不是回來了!”
我媽從一旁的桌旁起身趕過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主桌只有小米的婆家人。小米的婆婆圍著大紅披肩,目光狡黠。
媽媽過來了。
我拉著小米的手,像小時候那樣,自然,自由,整個大海都是我們的游樂場。媽媽站在我們身旁,她的脊背不再筆直,她的皺紋縱橫生長,她的目光為我們祝福。就在此刻,媽媽張開懷抱,抱住了我。媽媽的淚水落在我美麗的袍子上。我的視線越來越游離,我開始看不清小米的五官,她似乎正在離我遠(yuǎn)去,就像十八歲那年,我們在機(jī)場分手,再也看不見背影。
但是白小米,你的婚禮,我真的看到了。
[責(zé)任編輯 趙建宇]
陳雨辰,2003年出生于山東日照,現(xiàn)為新疆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學(xué)生,曾獲第24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C組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