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席

就說不能那么喝嘛，太容易忘掉時間了。離零點還有一刻鐘，我得用剛才對瓶吹時酒在食管里奔涌的速度——不，得更快地跑到地鐵口。不坐電梯，它沒我的腳快。奔跑過程中卸下雙肩包，到了安檢那兒直接扔上傳送帶，同時刷新二維碼一鼓作氣沖過閘機。

這樣一來，我也許還能趕上末班車。

可是我到了以后，地鐵站已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了。這里所說的人，不僅指乘客，還包括安檢員引導(dǎo)員在內(nèi)的工作人員。但燈都開著，電梯也未曾因為沒人而停止運轉(zhuǎn)。除了沒人，它和平日里正常的地鐵站毫無二致。

我?guī)е詈蟮囊稽c希望下到地鐵層。它和樓上一樣明亮而空曠。一陣狂奔到此，我上氣不接下氣，渾身大汗淋漓。我在椅子上坐下來。我想，沒有地鐵就算了，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休息了一會兒。我隱約聽到了人的聲音。眼睛一睜，見一群人嬉笑著從地鐵上走下來，臉都紅撲撲的，和喝醉了的我很像。我趕緊上車。

末班車怎么會沒位置？——誰都會這么想，但這趟車上就是沒有。從前往后一眼望到頭，兩排椅子座無虛席。平日里聊天玩游戲刷短視頻的人這時都舉著酒杯，握著筷子，觥籌交錯，談笑風(fēng)生。在兩排座椅之間，原本供人抓著扶手站立的地方都擺上了長案?；疱?、烤肉、壽司、海鮮……各種菜肴擺滿桌案，如巒嶂縱橫。霧氣滾滾升騰，為那些被地鐵里呼嘯的風(fēng)吹得缺水的臉保濕。

“來啦？”我聽到后面的那節(jié)車廂里有人叫我。一轉(zhuǎn)身，原來是先前在酒館里一起喝酒的朋友。“你怎么才來啊，我不是讓你快一點兒跑的嗎？而且你怎么跑到這一站來了，上一站不是離酒館更近嗎？來來來，快點吧，沒你的座了，跟我們擠擠吧?！彼粋?cè)擠了擠，給我騰出一個座位。對面的一位大姐幫忙添了副碗筷。

“知道你不愛吃西餐，我才選了這一節(jié)車廂。你不會改變主意吧？要是想用刀叉就去最前面那個車廂。他們剛開了幾瓶頂級的‘赤霞珠，不過通心粉煮得有點夾生。”說完，朋友給我夾了一塊菜，“先嘗嘗這個，‘九轉(zhuǎn)熱心腸。”

我只淺淺嚼了兩口，就感到無盡的芬芳，像很久很久前的小鎮(zhèn)上才有的善意，不禁連連點頭稱贊。

“別急，慢著點。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這還有——‘白切富貴‘蟹粉好兆頭‘糖醋良緣……”

周圍的每一雙筷子都搛著美味的“吉祥”朝我碗里添福納壽。但我似乎越吃越感到饑腸轆轆。好像明明看到漆黑的通道里出現(xiàn)了地鐵車燈耀目的光，它卻并不前行，反而無限后退，成為銀河里難以辨認的一顆星。

“不吃了，不能再吃了?！?/p>

“吃嘛吃嘛。一會兒還有‘見喜松露湯。你算來著了?！?/p>

“不了，喝不下。我之前喝的酒都還脹在肚子里呢。我想上廁所。”

“這樣啊。那你下一站下車吧。那站有洗手間?！迸笥炎詈蠼o我切了一塊叫作“拔絲運道”的餐后甜品，“反正是流水席，方便過了就等下一班車，遇到好菜幫我悄悄打包一點哦?！?/p>

在下一站，我沒有去上廁所?？吹诫娮悠辽蠈懼?3月32日，星期八，25點61分，我尿意全無。在下一班車來之前，對面反方向的車率先到站開了門。車內(nèi)空無一人，唯有杯盤狼藉堆疊如山，在冷慘慘的白光下顯得很荒涼。

這一側(cè)提示列車即將進站了。我捂著耳朵大踏步上樓。一出門，煙花滿天。倒計時跨年的人們齊聲歡呼。

我游走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和每一副歡悅的面孔萍水相逢。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卻能讀取他們的心愿。為了驗證這一切是否酒醉引起的幻覺，我拔下一根路旁的狗尾巴草，用草莖剔了剔牙。沒錯，這肉絲兒就是剛才那道“水煮美夢”留下的有力證據(jù)。

[責(zé)任編輯 小 刀]

張秋寒，生于1991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出版有《鉛華》《仲夏發(fā)廊》《長此以忘》《白晝曇花》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