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卡夫卡

準確地說，我并不能算是認識弗朗茨·卡夫卡。我和他總共只見過一面。

我是《格雷斯》文學雙月刊的主任編輯，我們需要招聘一名新編輯，于是在雜志上刊登了招聘啟事。我們要求應(yīng)聘者除了提供必要的簡歷以外，還必須提供三篇文學作品以做參考。

很快我們就收到了一名應(yīng)聘者的來信。應(yīng)聘者正是弗朗茨·卡夫卡，他隨信附帶了三篇短篇小說：《鄉(xiāng)村醫(yī)生》《饑餓藝術(shù)家》和《騎桶者》。

說實話，弗朗茨是截至目前唯一寄來應(yīng)聘信的人。我們是一家小雜志社，每一期的發(fā)行量大概只有一千本，能夠提供的薪資待遇也低得可憐。好在我們并不要求應(yīng)聘者全職上班，只要按時拆閱投稿信并定期校閱雜志清樣即可。

應(yīng)聘者弗朗茨并沒有提供一個可供回復(fù)的電話號碼，我只好按照他來信的地址給他回信，約他到雜志社來面談。

見到弗朗茨是一周以后。他說他來雜志社一趟并不容易。他是本市最大的一家保險公司的職員，平時想要請假比登天還難。事實上他那天來雜志社面談并沒有請假，只是剛好要來我們雜志社所在的街區(qū)出一個保單而已，因此他能面談的時間并不多，馬上就得走。

我看他拎著公文袋的樣子并不像是在扯謊，于是計劃中的長談只好簡化為幾個簡單的問題。我首先問他隨信所附的三篇短篇小說是否在刊物上發(fā)表過，弗朗茨搖頭表示沒有，然后又說那并不重要。我問他是被雜志社退稿，還是未曾投稿。弗朗茨解釋說是后者，因為他并不習慣于投稿。事實上，他以前的確投過稿，但獲得發(fā)表的機會并不多，索性便不再投。現(xiàn)在他只在意寫下它們，而不是發(fā)表它們。他又強調(diào)一遍說，這并不重要。

這大概是我碰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并不在乎自己的作品是否發(fā)表的作家。這幾乎不可能。一個作家寫出作品，卻不去發(fā)表它，那為什么要寫下它們呢？我實在有些不懂。

最后，我問弗朗茨是否可以提供一個電話號碼方便聯(lián)系——寫信畢竟太過耗費時間。弗朗茨表示無能為力，他家里沒有安裝電話機；公司倒是有電話但他并不想用它跟雜志社聯(lián)系，他不想讓他的同事或是老板知道他跟一家文學雜志社還有瓜葛，跟一些叫作文學或是短篇小說之類的東西有瓜葛。那樣的話，他們很可能會笑掉大牙。事實上，他并不是怕他們笑話，他只是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在從事文學事業(yè)。他只想隱秘而孤獨地干這個，不用任何人知道，因為他們并不明白，而且永遠不會明白。弗朗茨說，如果不是我們雜志開出的條件是“兼職即可”，他斷然不可能寄來應(yīng)聘信。

弗朗茨急匆匆地走了。我相信他真的很忙。他走后，我重新打開他的三篇短篇小說，從頭至尾重讀了一遍。我確信這些短篇小說屬于偉大小說的范疇，而且是一種新的偉大小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以前讀到的是一種小說，弗朗茨的是一種小說。

弗朗茨當然足以勝任我們的編輯職位，但我也隱隱地感到擔心，憑著他對小說的理解，我們收到的那些投稿信可能很難經(jīng)他之手出現(xiàn)在我們刊物的版面上。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去信通知弗朗茨，他已經(jīng)被我們錄用，隨時可來入職。

我們等了足足三個月，沒有等來弗朗茨入職，卻等來了他的死訊——弗朗茨患上了嚴重的肺結(jié)核，已經(jīng)在一個多月前去世。

后來我知道，當時弗朗茨跟我說不在意作品發(fā)表并不是裝裝樣子，而是內(nèi)心就是這樣想的。他在臨死之前囑咐他最親密的朋友馬克斯·布洛德將他所有的作品手稿付之一炬，但馬克斯·布洛德并沒有那樣做。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不道德，甚至是不是合乎法律，但我想說的是，這真是萬幸。

后來的故事你們都知道了，馬克斯·布洛德將卡夫卡所有的作品手稿進行編輯出版，從此，弗朗茨·卡夫卡成了一個震驚世界的德語作家。

這便是我只有一面之緣的卡夫卡，那個不愿意發(fā)表作品但作品最終卻被發(fā)表到世界上每一個角落的人。甚至一百年后，仍然有許多不同國家的人在用不同的語言翻譯、研究他的作品。這多么荒誕！

[責任編輯 谷 凡]

何君華，1988年生，湖北黃岡人，現(xiàn)居內(nèi)蒙古科爾沁，著有小小說集《少年與?！返仁嗖?，《群山之巔》入選“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