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思呈
我人生中第一個女神,出現(xiàn)在小學(xué)四年級的夏天。三十年前的夏天,鳳凰樹爆炸似的開出了一樹的花。我們的教室在二樓,那個高度一轉(zhuǎn)頭正好看到鳳凰樹最密集的花枝。
講臺上正站著我們當(dāng)時的女神。她是來實習(xí)的幾位老師之一,由于她被分配到我們班,我們驕傲了很久。相比于另外幾個實習(xí)老師,她是那么漂亮,令人不敢置信!我們至今仍記得,她盈盈冉冉地站在講臺上說:“我姓蘇……”
那時候,我們學(xué)的一首歌是《只要媽媽露笑臉》:“只要媽媽露笑臉,露呀露笑臉……”她要求我們唱這首歌的時候要面帶微笑。于是十一歲的我賣力地笑著?!巴?,”她突然停下來,笑瞇瞇地對我說:“思呈同學(xué),你唱得很好,但是再笑你的下巴就要脫臼了?!比嘁魂嚭逍?。但我沒覺得她在批評我,她語氣中不見外的親切調(diào)侃,甚至讓我覺得她對我另眼相看。
那之后,她半為鼓勵半為安慰地讓我參加了班里的文娛小組。
說到文娛小組,這是至今為止世界上最令我向往的組織。它往往由班上最漂亮最活潑的幾名女同學(xué)組成,偶爾也有鳳毛麟角的男生。在每天下午,全班同學(xué)結(jié)束課業(yè)之后,文娛小組的同學(xué)就會在課室里開始排練。有時候是小合唱,偶爾也有小品,更多的是舞蹈。
以往,當(dāng)文娛小組開始排練的時候,我也會和其他灰撲撲的女生一起圍觀,看著那幾名文娛精英嬌俏地站成一排:“村寨前啰喂,有座小竹橋啰!閃呀閃呀閃啊,搖呀搖呀搖……”她們搖擺身體,模擬小竹橋搖動的情形。音樂中她們表情甜蜜,落落大方,仿佛與我們身處兩個世界。
多么羨慕能歌善舞的女孩。而我,一旦站在眾目睽睽之下,頓覺自己每個動作都那么笨拙,手和腳都顯得多余,聲音發(fā)著抖,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僵硬……
我在蘇老師的提攜下加入了文娛小組,盡管只是跑龍?zhí)椎摹V餮葜?,我和另外五六個同學(xué),組成背景墻,伴唱。但這不要緊,我已經(jīng)充分地享受到舞臺的美好感覺。
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時分便是放學(xué)后。音樂響起來,我站在人群之中放聲歌唱,相比于獨唱有適度的安全,而且我還能享受被圍觀的驕傲。今夕何夕兮,當(dāng)我歌唱。
蘇老師唱歌的時候,世界變得遼闊。她的聲音并不甜美,甚至算不上清亮,但像一條大河一樣寬柔。她唱歌的時候,含有笑意的眼睛平靜地、坦然地望向我們。我坐在一邊,不知拿心里的向往如何是好,只是木訥又深情地看著她,并不知道有一天會在記憶里得到這一時刻的營養(yǎng)。
不久之后,蘇老師結(jié)束了實習(xí)。沒等我們失落太久,她又回來了,這次她是來正式工作的。但是不知為什么,與實習(xí)時那完全被歌聲浸透的無憂無慮所不同,我隱隱地感到她不快樂。有一次,我和另一個同學(xué)無意撞見她從教師休息室里走出來,低著頭,眼睛紅紅的,像感冒那樣抹著眼淚。
如今想來,當(dāng)時的蘇老師,不外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二十出頭的生活里,可以一哭的事情太多了。但在當(dāng)時,在兩個小粉絲的心里,女神的眼淚令人心碎。多年以后,“祝你快樂”是生活中一句至為平淡的問候語,隨時被說起,幾乎顯得有口無心。但是這至為平淡的話,卻是當(dāng)時我們真實的心聲:希望她快樂,不想看到她難過。可惜從沒機(jī)會讓她知道。
恐怕與很多人的童年一樣,我們遇到的多數(shù)小學(xué)老師,都是兇巴巴的。有的老師會說一些類似激將法的話,表現(xiàn)那種恨鐵不成鋼。蘇老師卻是一個例外。她那么出眾的美麗姑且不說,她看向我們的笑吟吟的眼光,令我們瞬間感到自己整潔、尊嚴(yán)、散發(fā)光彩。我們從未見她發(fā)火,與其說這是對我們的照顧,不如說是她的自我要求。一個氣急敗壞、凌弱怕強(qiáng)的形象,是丑陋的。事實上,只要她把臉上的笑意一收,就讓人覺得很難過了。
之后我們畢業(yè),上了中學(xué),之后是長久地相忘于江湖。直到多年以后,才輾轉(zhuǎn)聽得蘇老師的消息。聽說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離開了我們那所小學(xué),然后又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然后她一路出類拔萃,像一個神話一樣存在。最后,她成為一名指揮家。
實話說,我們都不意外。她的光彩明顯異于小城的各種物事,我知道,她遲早會被更多的人看到。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這些屬于她的成功,被視為一種權(quán)力。她在我們心中的意義與成功無關(guān),成功于她的美,無所增減。
當(dāng)然我為之驕傲。在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小的學(xué)校,我們那么偶然遇到的一個音樂老師,如今竟是一名指揮家。她指揮著一個個大合唱團(tuán)在全國比賽,對著更多的人群,唱出河流一樣的歌聲。一定有更多的人視她為偶像。但她人生的最初“粉絲”,或許也是最重要的“粉絲”,還是當(dāng)年的我們。
那個下午,我們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她的視頻。我看到她熟悉的臉,仍然那么美麗。她已中年,大概年過五十,如我們意料中那樣已經(jīng)發(fā)福。但,一個女指揮家,難道不就應(yīng)該有這樣坦然而雍容的體形嗎?
女神總是女神。她穿著黑色的晚禮服,站在舞臺中間,全場的氣氛,仿佛都在她的兩掌之中。她舉手,開始指揮,音符從指尖滴落。她雙臂有力地伸展,歌聲隨之而來,仿佛大河鋪開。這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女性,時光瞬間像箭一樣向我射來——
她指揮著她的合唱團(tuán):“聲音再遠(yuǎn)點……”
她在耳朵后面亮著手掌:“男生這邊,一定要讓聲音寬著走,好,走!”
她把手平平地攤開:“這個聲部要注意,你們這個平臺一定不能虛,這邊搭好平臺了,那邊就怎么唱怎么漂亮了。”
她做出陶醉的樣子,假裝要暈倒,隨后大力地鼓起掌來,鼓勵她的隊員……
我忽然意識到我為什么對她獨懷深情。除了因為她那么美麗,那么親切,那么優(yōu)雅,更重要的是,在她那里,我看到了飛升于平庸之上的力量。那也許是音樂賦予的,也許不是,總之,當(dāng)那個十一歲的小女生在講臺下,仰頭看著她的女神歌唱,生活就向我開啟了一個神秘的所在。
我愛慕她的美,更仰望她的力量,在那支指揮棒魔術(shù)一樣的起落中,生活中所有的殘敗被遺忘,所有的平庸皆可忽略,光和蜜組成的萬花筒,在無形之中,緩緩流轉(zhuǎn)。
生而為人,一顆高蹈的心配在一具灰撲撲的肉體里,有多少人是這樣的命運。可是在那個十一歲的夏日午后,窗外的鳳凰花全力盛放,腳踏風(fēng)琴聲中我們亦步亦趨地跟著蘇老師練習(xí),在那個瞬間,心里所起的漣漪漫延到今天。命運還沒有打擾我們,可是我們對世界已經(jīng)深懷愛意。
我完全不想和記憶中的女神相見,想必相見也無言,唯有搓著雙手傻笑。請讓我在回憶里暗自珍惜,美麗的女神,謝謝你曾經(jīng)在我的童年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