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呂子遠
清代廣州洋商潘仕成(1803—1873)的園林“海山仙館”,是晚清廣州最著名的園林,其風(fēng)景之秀美,收藏之豐富,裝潢之奢華,一直是廣州園林史上的傳奇。當年園林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景,是園內(nèi)迂曲無盡的碑廊。這在夏鑾創(chuàng)作的《海山仙館圖》(圖1)及法人于勒·埃及爾于1844年游園攝錄的影像都能見到,稱得上是園內(nèi)主要的景觀之一。而回廊的設(shè)計,不僅僅為了園林造景,更重要嵌置石刻作為觀賞紀念乃至刊行之用。據(jù)方浚頤《二知軒詩鈔》記載,“海山仙館筑回廊三百間,以嵌石刻”。這一整批石刻,即是書法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型叢帖——《海山仙館叢帖》。
圖1:清 外銷畫 《海山仙館圖》
這項龐大工程始于道光九年《海山仙館藏真帖》到有記載的同治五年刻《海山仙館禊敘帖》為止,先后歷時37年,共鐫刻帖石千余方??烫麜r間之長,投入財力、物力之多,不僅是晚清廣東刻帖之首,在全國范圍內(nèi)也是極為罕見。
道光至同治30 多年間,園林主人潘仕成極盡風(fēng)雅之能事,將自己畢生收集的歷代書帖,以及所珍藏當代名士翰墨,延聘良工,逐一精摹勒石。所用石材,均是上乘的端州黑石,而奏刀的工匠,則是特意聘請了當時梅州著名的刻工鄧煥平,故所刻帖石,工藝精美傳神,幾可亂真。昔日這些帖石,鑲嵌在海山仙館回廊墻上,游客玩賞景色之時,又可品味古代名家手跡,發(fā)思古之幽情。
此外,過去很少為人留意的是,海山仙館摹刻工程似乎還使用了特殊的映像技術(shù)來提高摹刻的精度。咸豐三年(1853),潘仕成親自為《海山仙館摹古帖》撰序,文中透露了不少當年摹刻碑帖的細節(jié):
“余刻海山仙館藏真帖……俱從墨跡鉤摹,是以神采畢肖……至于重摹石墨,取肖不易。余于唐宋佳拓,世所罕覯者,間亦摹刻,惟原本歷年既久,紙色益晦,硃墨無功,必須用玻瓈映出,方能毫發(fā)迫真,較摹真跡,倍覺其難。鐫就后并幾讎對,與原本竟可伯仲。”
這段話介紹了仙館在摹刻書帖真跡時,采用了傳統(tǒng)的鉤摹法,至于年代久遠紙本沉暗的古拓本,則使用古人“向拓”之法摹制,這在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集》中已有記載,而該書潘氏也曾重刊,收在《海山仙館叢書》之內(nèi)。所謂向拓,是將拓本背向強光,映透出書法細節(jié),再行摹拓。不同的是,古人響拓是敷在紙糊窗上,而潘仕成所在時代則能以玻璃作為透光材料,摹取效果自然更佳,故能達到“毫發(fā)逼真”,伯仲原本的程度。這方法看似簡單,但要知道大塊的透明玻璃板材在當時仍為稀罕之物,非財力雄厚之家,難以有此條件。潘仕成對摹刻工作要求之高,花費心思之巨,從中可見一斑。
因為海山仙館叢帖的制作,除了作為園林風(fēng)雅陳設(shè),其刊刻之初,也同時帶有出版流通,將所藏公諸同好的考慮。自道光以來,廣東省城的上層精英崇尚經(jīng)史之學(xué),愛好風(fēng)雅,收藏古籍碑帖風(fēng)氣盛極一時,而藏書家們也十分樂于出版所藏,讓善本珍槧,得以出版流通。道光年間,廣州富商出版的大型叢書——伍崇曜的《粵雅堂叢書》和潘仕成的《海山仙館叢書》,便極大豐富了書籍市場上的流通種類,讓過去難得一見的古籍得以被廣泛閱讀。除了古籍,摹刻《海山仙館叢帖》也有同樣的社會功能。許多藏家珍秘的古拓和傳世名帖,以及當代名公書法,得以以翻刻拓本的形式流通,讓許多與“中原文獻不相接”的廣東士子得以參考閱讀,臨摹名家手跡。據(jù)說當年每天都有工匠在海山仙館中錘拓,然后交由省城書坊裝訂成冊出售,所以今日在公私收藏中仍能不時見到這套大型叢帖的拓本。
可以說,《海山仙館叢帖》的制作,對晚清廣東書法界的繁榮功不可沒。在今天看來,也是研究中國書法史的寶貴資料,至于叢帖中收錄潘仕成與當朝顯貴的交往尺牘,更是研究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近代史難得的史料。
同治末年,潘仕成因橫遭變故,海山仙館被官府充公,園林財產(chǎn)被查抄變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這些帖石也或毀或散,流落四處。歷經(jīng)100 多年,只有部分保存在廣州美術(shù)館碑廊,包括晉至清代名家書法刻石118方,《尺素遺芬》刻石58方,是該館最為著名的藏品之一。
海山仙館帖石除了公藏之外,市面流傳極少,幾乎沒有聽聞。本文所介紹的三方帖石,乃潘氏后人所藏。今略作介紹,以補公藏之遺。三方帖石其中兩方出自《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另一方更為珍貴,品相良好,出自《海山仙館禊敘帖》。
此帖石(圖2-4)摹刻清代書法名家王鐸的《盤山賦》,文字略漫漶,收錄在《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卷九。王鐸(1592—1652),字覺斯,一字覺之,號十樵、嵩樵, 又號癡庵、癡仙道人,別署煙潭漁叟,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書畫家。他的書法與董其昌齊名,有“南董北王”之稱。
圖2:《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卷九 王鐸《盤山賦》,初拓本
圖3:容庚 《叢帖目》
圖4:《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卷九 王鐸《盤山賦》,摹刻原石
此帖石(圖5)見載《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卷十四,一石之上,共收錄了六位清代書家的作品,包括:彭啟豐《好鳥五言排律》,百齡《苞苴帖》,初彭齡《下澣帖》,謝蘭生《梁汝嘉傳》,陳萬青《與誨庵同年書》,潘正亨《題孔子廟堂碑》。其中百齡曾任兩廣總督,謝蘭生則為當時省城名士,與行商關(guān)系密切,潘正亨則是廣州同孚行潘家的祖輩,與潘仕成是同族。
圖5:《海山仙館藏真三刻》卷十四,原拓
此帖石著錄潘氏所撰《海山仙館禊敘帖》(圖6-8)。該書一卷,收錄了潘仕成摹刻的蘭亭禊帖共十六種,另附有縮臨本五種。據(jù)容庚《叢帖目》介紹,該卷于“同治五年,番禺潘仕成撰集,梅州鄧煥平摹刻”??芍】痰墓ぷ靼l(fā)生在同治五年(1866),由當時著名的刻石名家鄧煥平奏刀。而本帖石末尾真正有鄧氏的落款:“鄧煥平摹刻”五個字。
圖6:《海山仙館禊敘帖》之一《東陽何氏本》,摹刻原石
圖7:容庚 《叢帖目》著錄的《海山仙館禊敘帖》
圖8:海山仙館摹刻東陽何氏本《蘭亭序》,今拓
當時潘仕成一共摹刻了所收集的蘭亭禊帖十六種,包括1 乾符延資庫本;2 定武本(董其昌跋);3 定武五字不換本;4 王曉定本;5 上海潘氏吳靜心定武本;6 澄清堂騫異僧押縫本;7 東陽何氏本;8 關(guān)中初本;9 思古齋唐臨絹本;10 游景仁褚臨領(lǐng)字從山本;11 游景仁雙鉤蠟本(裴綰等銜名,蔡襄跋);12 神龍本;13 三希堂褚遂良本(米芾題詩);14 三希堂馮承素臨本;15 褚遂良墨跡本(米芾鑒定);16 唐臨墨跡缺五行本(潘仕成跋)。將此帖石對照潘氏的原拓本,以及石后“東陽何氏本”的題記,可知屬于潘氏摹刻禊帖的第7 種。
《蘭亭序》是書圣王羲之最負盛名的作品,自蘭亭真跡殉葬昭陵,歷代鉤本摹本或翻刻本傳世紛繁,而翻刻本以定武本為諸刻之冠。定武本,又稱歐摹本,傳為唐歐陽率更手摹右軍真跡鐫石而成。原石經(jīng)過唐宋兩朝,或滯欒城,或入內(nèi)府,俱見載籍,然而幾經(jīng)劫難,最終隱沒無聞。到了明代,又以東陽何氏本素稱最接近歐摹本的帖石。宣德四年,東陽人何士英淘揚州石塔井,出土一塊宋刻《蘭亭序》帖石。何氏獲碑之后,曾作考證,認為此碑刻于“未渡江以前者”,較南宋以后翻刻者更接近定武本原石。隨后該石獲御賜家藏,何氏族人歷代相傳,視為珍寶。孰知萬歷年間,東陽縣令黃文炳,至何家觀賞摩挲,心生邪念,欲用轎子將石奪去,遭到何氏族人攔阻。黃文炳一怒之下,將石刻摔成三塊。殘碑后由何氏子孫三房各存一塊,遇族中大祭,乃將三石拼合拓印,傳贈親友。此便是東陽何氏本蘭亭的傳奇經(jīng)歷。
東陽何氏本以其接近定武真本,且有原石留存,所以價值僅遜原刻一等,如今屬于國家一級文物。然而東陽本的拓片流傳并不多見,何氏蘭亭舊拓在清代已經(jīng)是稀世之寶。市面常見的何氏蘭亭,要屬梁啟超飲冰室藏本,今藏國圖善本特藏部,10 年前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飲冰室本是前明舊拓,曾為廣東名畫家黎二樵所藏,然而飲冰室本多有煤裂殘斷,字跡較為模糊。而據(jù)潘氏所摹刻的東陽何氏本,乃當日名手鄧氏摹刻,即使是何氏本原碑殘斷的紋路亦如制精仿,可知當日系有真本所據(jù)。
清代碑帖之學(xué)盛行,鑒藏蘭亭拓本也成為時尚。乾隆皇帝不僅日日臨摹蘭亭,還廣事收羅各種禊帖版本,并摹刻上石,于是有了著名的“蘭亭八柱”。在民間,士大夫?qū)μm亭各種傳世版本的收集研究也極為活躍。清代中葉,這股風(fēng)氣傳到嶺南。當時粵東書學(xué)大盛,潘氏摹刻蘭亭之舉,是清代廣東碑帖之學(xué)盛行的縮影。
乾隆年間著名學(xué)者馮敏昌“尤精研蘭亭諸本”,嘉道年間大藏家吳榮光曾藏有蘭亭序一百三十余種,名其齋為“一百三十有三蘭亭室”,亦曾將所藏《宋拓五字不損本真定武蘭亭序》摹刻上石。至藏家潘、伍、葉、孔諸氏莫不廣羅善本,收入?yún)蔡?。而潘仕成更將其中十六種得意收藏摹刻上石,大有效仿乾隆蘭亭八柱之意。無形之中,也為蘭亭序的流傳新增了十六種新的版本——海山仙館摹刻本。這十六種摹刻本,不僅傳承了歷代摹刻蘭亭的古老傳統(tǒng),也讓嶺南有了出自本地的“蘭亭序”。所以當這一塊摹刻何氏東陽本的帖石歷經(jīng)滄桑,得以流傳至今,其意義已遠超于本身版本價值,而足以作為清代嶺南蘭亭學(xué)發(fā)展到極盛時期的實物例證,讓后之覽者,有感于那個文雅風(fēng)流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