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爛漫時

隋意

尚長榮深知，守正創(chuàng)新是京劇發(fā)展的正途。只有激活傳統(tǒng)、融入時代，京劇方能走進當代觀眾的精神世界，從而在兼收并蓄的時代精神激勵下獲得更強大的生命力。

尚長榮，1940年生，京劇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京劇）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戲劇界首位“梅花大獎”獲得者。自幼受父親尚小云的藝術熏陶，師從多位京劇名家，博采眾長，自成一家。其唱腔質樸渾厚、飽滿酣暢，塑造的人物性格鮮明、有血有肉。代表作品有《曹操與楊修》《廉吏于成龍》《貞觀盛事》等。在豐碩的藝術實踐之外，他積極推動京劇藝術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為傳承和弘揚京劇藝術作出了突出貢獻。

初見京劇名家尚長榮，是在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彼時，北京已見暑熱。尚老著一襲正裝，雙目炯然有神，在數(shù)小時的錄制過程中始終聲若洪鐘，字字鏗鏘，暢敘戲曲人守正創(chuàng)新、傳承播揚之情懷。

年過八旬，尚長榮將更多精力放在了如何讓京劇更好融入時代的理論探討和舞臺實踐之中。他常言：“藝無坦途，唯有探索不止?！本﹦∥枧_之外，尚長榮力圖盡己所能，為戲曲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多做一些實事。

京劇并不保守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1988年12月16日，由尚長榮主演的新編歷史劇《曹操與楊修》正式公演，驚艷舞臺。劇中，無論是曹操的身份、性格、念白，還是臉譜、服裝、身段都有別于傳統(tǒng)，人物性格之豐富、鮮活深入人心。

這次亮相，是尚長榮在京劇藝途上守正創(chuàng)新的關鍵節(jié)點。守正創(chuàng)新，是持守正業(yè)、開創(chuàng)新途，也是遠離僵化、兼收并蓄。尚長榮在研讀史書、詩詞和劇本的過程中，試圖重新建構起一個有血有肉的新曹操形象。笑作為一種通用的表演符號，多表單一含義。傳統(tǒng)戲中曹操以陰笑居多，尚長榮表演時為曹操設計了更為豐富而有層次的“笑”，既有冷笑、陰笑、怒笑、噴笑，也有開懷大笑、自我嘲笑。通過提煉生活、打磨細節(jié)、革新技法，尚長榮讓新曹操形象“立”在了觀眾心中。

在幾十年的京劇創(chuàng)作、表演中，尚長榮深知守正創(chuàng)新的重要意義。這意味著，戲曲人既要“研究繼承，守護中華民族戲曲藝術的個性特點”，也要“與時俱進，順應時代對戲曲藝術的審美需求”。

“從徽漢合流到同光十三絕的橫空出世，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戲曲新篇章”，采訪中，尚長榮歷數(shù)京劇藝術的發(fā)展歷程，反復重申“京劇并不保守”，而是“始終在去粗存精，不斷發(fā)展與完善的”。他強調，作為當代戲曲人，站在前輩的肩膀之上，更應在保留傳統(tǒng)精髓的基礎上多加求索，“用最好聽、最好看的歌唱、表演技藝，唱好、演好中國古代、近代、現(xiàn)代的故事”。

2023年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春節(jié)戲曲晚會上，尚長榮登上闊別已久的舞臺，演繹了雄渾的京劇唱段《盛世日月新》。晚會將戲曲舞臺從以往空間局限的演播廳移至“南戲故里”浙江溫州的秀色山水之間，將戲曲藝術與古城之美和現(xiàn)代化舞美設計融為一體，使演出充滿沉浸感和交互性?？吹竭@樣富于活力的呈現(xiàn)形式，尚長榮深感欣慰：“可見，守正與創(chuàng)新可以交相輝映。傳統(tǒng)是可以被激活的，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和舞臺技巧可以通過重組和轉化聯(lián)通當代觀眾的精神世界。”

精準傳承京劇

2023年3月25—26日，“虎嘯凈韻”楊東虎專場在上海天蟾逸夫舞臺上演，演出經(jīng)典大戲《連環(huán)套》和新編歷史劇《曹操與楊修》，反響不俗。作為傳承版《曹操與楊修》的藝術指導，尚長榮蒞臨現(xiàn)場，為年輕演員加油鼓勁。

八年前，尚長榮提議創(chuàng)排青春版《曹操與楊修》（后改稱傳承版），由上海京劇院的年輕演員挑梁演出，凈角演員楊東虎正是他屬意的“曹操”人選。由此，尚長榮開啟了“精準傳承”模式，從人物的情感、動作到聲腔、念白，他皆傾囊相授，一絲不茍地摳細節(jié)、做示范，逐字逐句分析唱詞和表演技巧。無論排練還是演出，尚長榮都強調演員要“滿宮滿調地唱”“原汁原味地演”。

尚長榮時常教誨學生“死學而用活”，即在學懂、學通，掌握扎實功底的基礎上，根據(jù)劇目的需要靈活運用技法，把戲唱活，逐步形成自己的風格。在這一過程中，老師應是“開啟學生藝術靈感和藝術智慧的一把鑰匙”，不僅要嚴格要求學生，更要善于啟發(fā)學生。

在排演傳承版《廉吏于成龍》中讀家書的片段時，年輕演員楊東虎曾面臨入戲難的問題。尚長榮循循善誘地指導楊東虎：睡前坐在床邊，望著熟睡的妻女，依照家書逐字念讀，切記不要形成熟練的記憶，而是用如新的感覺來處理情感。這一點撥如醍醐灌頂，讓楊東虎很快掌握了走進角色內心的訣竅。“戲曲演員雖然演的是古代戲，但是自身必須擁有深厚、真摯的情感，既要有文化底蘊，又要有生活底蘊，這樣演出的戲才能有血有肉?！鄙虚L榮如是道。

“中國戲曲藝術對演員的基本功要求很高，戲曲教育部門要重視人才的選拔、培養(yǎng)，充分發(fā)揮老戲骨對青年演員‘傳幫帶的指導和托舉作用?！弊鳛槟觊L的戲曲人，尚長榮時刻關心后輩京劇演員的成才問題。

2016年和2022年，在國家藝術基金扶持下，兩期“尚長榮京劇表演藝術人才培養(yǎng)研習班”面向具備一定條件的中青年演員開班授課，分別傳承兩出大戲—傳統(tǒng)劇目《取洛陽》、新編歷史劇《曹操與楊修》和傳統(tǒng)劇目《連環(huán)套·拜山》、新編歷史劇《廉吏于成龍》。在“尚研班”教學中，尚長榮延續(xù)“精準傳承”之要義，圍繞角色人物塑造、表演理論實踐等給予學員以傾心指導，重在提升中青年京劇演員的人物創(chuàng)造力和舞臺表現(xiàn)力。他期望，學員從中可以“弄通、弄懂如何繼承、如何研究、如何激活傳統(tǒng)，如何將劇目和人物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生動感人”。

播揚京劇火種

從2008年至2018年的十年間，尚長榮登上銀幕，嘗試用新的表現(xiàn)方式傳播和弘揚京劇藝術，3D全景聲的京劇電影《霸王別姬》《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先后上映。與京劇舞臺相比，電影具有更廣闊的傳播空間和更多元的傳播渠道?！安迳想娪暗某岚?，將古典優(yōu)美的中國戲曲播揚至五洲四海”，是尚長榮的“觸電”初衷和藝術愿景。

“電影是捕捉瞬間的表演”，與京劇演出的宏觀視角相比，尚長榮認為電影是微觀藝術，演員的每個眼神、角度都至關重要，因此拍電影“不能怕麻煩”，要精打細磨、精益求精，其用力之勤與京劇藝術是相通的。

在尚長榮看來，“古典并非不時尚”，古老的京劇藝術同樣能夠觸及當代人的靈魂，“戲既是改出來的，又是唱出來的”，戲曲人應以開放創(chuàng)新的心態(tài)發(fā)揚京劇，不僅要“守護”藝術傳統(tǒng)，更要“占領”文化市場。

曾經(jīng)的一則逸事，讓尚長榮深刻認識到播揚京劇之必要性。1995年第一屆中國京劇藝術節(jié)結束后，上海京劇院為首都高校學子免費演出十場戲。其時，流行音樂風靡全國，京劇在年輕群體中被視作“守舊”的藝術，喜歡看戲的年輕人少之又少。

在與首都高校學生的見面會上，為了讓沒接觸過京劇的同學感受京劇的魅力，尚長榮毛遂自薦獻唱一段：“大江歌罷棹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他以京劇聲腔演繹周恩來總理在學生時代所寫詩詞，慷慨激昂，使年輕觀眾頓感親近，備受鼓舞。自此，演出從一票難送轉為一票難求。尚長榮慨嘆：“看來我們?yōu)榫?、古典而美妙的戲曲藝術確實要多做播揚工作?！?/p>

采訪最后，尚長榮多次呼吁年輕觀眾“有機會多看京劇演出，多看京劇電影”。時代在變化，京劇也在推陳出新。作為老戲骨，尚長榮自言愿做承前啟后的托舉者，幫助青年演員“成長為全方位的、有堅實基礎的、純粹的戲曲人”。他希冀“更多戲曲經(jīng)典借由新平臺、新媒體的翅膀飛向世界”，也期待見證“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的京劇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