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雅娟
這是一個死在冬季的夏天,五一節(jié)已過,氣候還不曾變暖。
女人加了一件毛衫,順手給我也加了一件。
其實我是無所謂冷暖的,我只是一個十幾公分的人形木雕,驢頭人身。女人曾經(jīng)讓專家鑒定過,我大概是清代乾隆年間的椴木木雕,選料很普通,刀工也一般。
雖然專家這個詞語已經(jīng)被解構(gòu)得體無完膚,但我要說這個鑒寶專家是靠譜的。我的確是出自一個落第文人之手,而他最擅長的是寫小說。三百年來,我曾經(jīng)見過許多人形木雕。大多是佛像,比如送子觀音,一手抱著小兒,一手抱著壽桃,端坐在蓮花寶座上,慈眉善目。也有挺著大肚子的彌勒佛、頭頂佛光的羅漢、額頭鼓包的老壽星……再不濟(jì),也有人模人樣的官員木雕像,或是過海的八仙、戲金蟾的劉海。唯獨我,就是個異類。
女人的兒子小時候?qū)懽魑?,說我是他媽媽的“手辦”。對“手辦”這個詞,我是迷糊的,正如我對我驢頭人形的樣子,也是迷糊的。
“知道我為什么會收藏你?”女人問我。
我沒法回答。
“因為你就是傳說中的驢頭太子?!迸俗詥栕源?。
我的記憶被喚醒,是的,我的驢臉上原本是有頂太子旒冕的,前后分別垂著十一道旒,每道旒上有十一顆玉珠。不幸的是,我的旒冕被猖狂的老鼠啃沒了。
一切都難不倒女人,她親手給我做了太子冠、袞龍袍、烏皮六合靴。
“誰說穿了袍子也不像太子?”女人輕笑著,摩挲著我的驢臉。
女人經(jīng)營著一家大公司,孀居多年。坊間傳言她的兒子是她與某高官的私生子。而丈夫是在一個冬日,從九樓跌下去摔死了。據(jù)說是女鄰居忘帶房間鑰匙,穿著睡衣的丈夫便從陽臺翻出去,想翻到女鄰居家的陽臺,爬進(jìn)窗臺幫她打開房門……當(dāng)然說是其他原因的人也很多,比如是丈夫與女鄰居偷情聽到有人敲門,急于翻陽臺回自家,才失足跌落;比如是丈夫撞破了女人的奸情,被女人和奸夫合力將他從陽臺推落,因奸夫只手遮天,才被認(rèn)定為意外死亡……
“你是武則天跟薛敖曹的私生子?!迸死^續(xù)摩挲著我,“薛敖曹是張果老的毛驢變的,所以生下的你,是驢頭人身的怪物。”
我徹底無語了,從生物學(xué)角度,人與動物的染色體數(shù)量不同,生殖細(xì)胞無法配對,是絕無可能產(chǎn)生受精卵的,所以說人跟驢生了孩子,是天大的笑話。
“當(dāng)然這都是民間傳說?!迸藝@一口氣,“還被寫到書里,廣為流傳。寫故事跟聽故事的都興高采烈,就一代一代傳下來了?!?/p>
原來口嗨不是現(xiàn)代人的發(fā)明,我默默地想。
“武則天死后留下無字碑,任人評說,腦回路是夠清奇的了?!迸诵Τ鰷I來,“而我也只敢把你放家里,時刻警醒自己。”
我的眼窩酸了,我記起來,三百年前,我曾見過一個驢頭人身的木雕。木雕告訴我,讓木匠刻它的是一個富家太太,老公死后無有子嗣,富家太太就想過繼娘家侄子當(dāng)孝子穿孝衫。恰巧財主的小妾懷有遺腹子,每次告牌紙(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訃告)貼出去,小妾就沖上去撕了告牌紙,說是要等肚子里的兒子出生。如此這般對抗了四十三天,小妾終于生下了兒子,財主才得以出殯安葬。富家太太氣不過,就讓木匠刻了個驢頭人身的木像,背后寫了嬰孩的生辰八字,扔到河中讓水沖走。
富家太太之所以刻驢頭,是詆毀嬰孩是小妾與別人偷情所生。因為在當(dāng)?shù)?,“老叫驢”是對濫交男人最權(quán)威的注釋。之所以扔河中,是想讓嬰孩不得好死。
從水中撈出驢頭人身木雕的,正是雕我的文人。他照著那個木雕,加上了太子冠、袞龍袍、烏皮六合靴。這個人自稱:如蓮居士。正是《薛剛反唐》的寫作者,驢頭太子的原創(chuàng)人。
女人瞧了瞧室內(nèi)溫度計,就又裹了一塊紫色披肩,急急忙忙出門了。女人剛接了個電話,她的孫子最近沉迷于玩《怪物獵人》游戲,被兒子摔碎了游戲機(jī),眼下她要趕在電子城下班前買一臺新的PS5 電子游戲機(jī)給孫子送去。
我生活過的縣城,四面環(huán)山,叫宕昌。對地方史深有研究的老劉曾給我說過,“宕”是洞穴,“昌”是光明,兩個字合在一起,就是“有陽光的山洞”?!板础钡淖x音,本地人都讀“炭”,祖祖輩輩讀了兩千多年,終于在前些年,《新華字典》收錄了這種讀音。
縣城雖小,故事可不少。歲月更迭,故事的不少主角都躺到了高廟山坐北朝南的一面坡上,墓碑有新,有舊。
我就讀的中學(xué),東北角就是一條河溝,常年不見水。偶爾遇上一場雨,才有山水,流上幾個時辰,就又停歇了。穿過河溝,就是高廟山,就能看見那些墓堆。下午兩節(jié)課后,是五十分鐘的課外活動,我會從學(xué)校東北角的院墻翻出去,跑到高廟山玩一會兒。
高廟山有幾個涼亭,最高的涼亭我沒上去過,時間不夠用。
跟我一起的小伙伴有一個是體育生,她能跑到最高的涼亭去,歇夠了,才很從容地跟我們會合,從容地回學(xué)校繼續(xù)上課。
有幾次,她突然不一個人去那座涼亭了,說是有一個女人總在亭子里時不時尖叫,怪嚇人的。
在亭子里尖叫,那一定是個瘋子。還是個女人,那就是一個女瘋子。
女瘋子的尖叫聲引起了我們的好奇。終于在一個下午,我們冒著曠課會被老師責(zé)罰的危險,登上了最高的那座涼亭。
女人看到我們,主動讓出涼亭,往更高的山路上走了。山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她的尖叫聲:
“耳聽得喚蘇三心驚膽戰(zhàn),蒼天爺哪——殺人的天哪。
“與天兵打一仗氣沖牛斗。忍不住痛煞煞血淚交流,恨法海賊蠻橫下此毒手,害得我好夫妻不能聚頭。每兒(日)里我和那法海交戰(zhàn),口聲聲不住地呼喚許仙……
“母子三人出宮院,不由人黑血往上翻,強(qiáng)盜今日為官宦,貪圖富貴無心肝……為尋強(qiáng)盜進(jìn)宮院,誰料他無情無義把臉翻,患難的夫妻弱兒幼女全不念,拳打足踢趕外邊,含淚悲憤回廟院,娘兒們上了無底的船?!?/p>
“哭聲喜良夫啊,痛煞了你的妻,痛煞了你的妻??薜归L城誰共語,痛斷柔腸君可知,自從那年夫離去,妻望北斗常嘆息,西風(fēng)兒吹妻妻憂你,孤燈下千縫萬納做寒衣,寒衣送暖留重意,妻向何處覓夫婿,不如一死隨君去,泉臺之下訴委屈,啊……”
我笑起來,我的母親是秦腔迷,耳濡目染,我也聽過不少戲。女人不是在尖叫,她是在唱戲,而且唱的都是尖板。想來不是科班出身,又沒有伴奏,遠(yuǎn)遠(yuǎn)聽起來真的像女人在哭喊,在尖叫。
回到家,跟母親說起那個女人,母親笑起來:“那女人唱的戲很是應(yīng)景呢。她原是個理發(fā)師傅,二婚找了個小伙子,小伙子家里反對也沒用。到后來男的出軌了,女方的父親是縣上的領(lǐng)導(dǎo),逼著男的離婚再娶,這女的神經(jīng)上就出了點問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女人吃了回頭草,插足到頭婚丈夫的婚姻里,還鬧過一次自殺?!?/p>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最后,母親總結(jié)了一句。
因為快要中考了,我就再也沒去爬過高廟山,也沒有聽到過女人唱戲。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春節(jié)期間,我回宕昌探親,下高速后,車子路過一個山村,一個酒醉漢突然從斜旁沖出,就勢睡倒在公路上。我嚇了一大跳,所幸剎車及時,在酒醉漢前方兩米遠(yuǎn)的距離停了下來。為了自證清白,我把車靠邊停下。
酒醉漢約莫六七十歲,費了好大勁爬了起來,突然一聲嘶喊:“見嫂嫂直哭得悲哀傷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幾聲,怒沖沖罵嚴(yán)年賊太暴橫……”
我搖了搖頭,這老頭是真的醉了。
醉老頭搖搖晃晃地走在公路中間,聲音忽高忽低,滿腔幽怨:“漢蘇武來北海將苦受盡,忍不住傷心淚痛哭傷懷,想當(dāng)年在朝把官拜,朝朝帶露五更來,我閑暇無事游郊外,悶了在花園把宴排,我一家老老少少妻子兒郎,歡歡樂樂一個一個多安泰,舉家人豈不快樂哉,到今日牧羊北海外,只落得冷冷清清,清清冷冷痛悲哀,身上無衣又無蓋,肚內(nèi)無食餓難挨,我有心把身投北海,誠恐落個無用才,無奈了忍饑挨餓暫忍耐,蒼天爺何不把眼開……”
旁邊有人敲我的車窗,我降下玻璃,也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半百男人,給我說:“你莫怪他,那也是個可憐人。上過師范,當(dāng)了幾十年的鄉(xiāng)村教師。老婆也是當(dāng)老師的,三十年前騙他說假離婚后就能調(diào)到縣城工作了。最后老婆帶著兩個女兒進(jìn)城了,婚也真離了。”
我點點頭,把車開走了。
這個世界真的太小了,醉老頭的前妻給我當(dāng)過老師,聽說是因為忍受不了家暴才離的婚,然后一輩子都單著。還聽說她的前夫曾放出狠話:“不復(fù)婚可以,但要是再婚,我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
女老師已經(jīng)去世快三年了,她下葬的地方,就是高廟山的那面坡,給她立碑的是小女兒,大的在省城,聽說過得還不錯。
臨近縣城,碰到了社火隊,就禮貌讓行。踩高蹺的全是戲裝,生旦凈末丑,扮相齊全。旦角,似乎是王寶釧,剜了十八年的野菜后,過了十八天的幸福生活。
嗓子有點堵,剛巧旁邊有小賣鋪,喊老板隨便拿瓶飲料來,定睛一看,是青芒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