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質(zhì)，新意和多向的可能（評論）

□文／李浩

加主布哈為我們提供的小說文本中，有一種異質(zhì)性的東西存在，而且吸引，而且強烈。它讓我小有意外，進而是欣喜。不得不承認，在時下，我們的寫作相對而言同質(zhì)化傾向越來越重，大家以一種相似的甚至共同的認知、文學理解，相似甚至相同的社會理解和語言方式，勾勒著一種相似的、匱乏新知提供的小說文本，以至于也悄然地耗盡著我們的閱讀熱情。然而，加主布哈不同。加主布哈為我們提供著異質(zhì)，雖然這異質(zhì)恰恰從本質(zhì)上更接近文字的真正訴求。我說“異質(zhì)”更接近文字的真正訴求，是因為文學一直是要求新求變的，它始終要求我們的新文本一定要有新的創(chuàng)造性，由此，有批評家才會以片面深刻的語調(diào)向我們強調(diào)，“所謂文學史本質(zhì)上應(yīng)當是文學的可能史。”我想我們也可看到，加主布哈的異質(zhì)性有著多個向度，也就是說，他在自己的寫作剛剛嶄露頭角的時段，就開始悄然地為“個人的繆斯畫下獨特的面部表情”。

具有地方性、民族性的異質(zhì)故事，無論是做出更多強化的《瓦薩從濕地游過來》，還是略略弱化民族意味的《父與子》，它們其實都具有一種異質(zhì)的不同，這種不同或是體現(xiàn)于對自然、神秘和關(guān)系的處理上，或是體現(xiàn)于情感、觀念的不同，以及“一種生活”，一種與我們平常經(jīng)歷有諸多不同的那些點上。這些不同的點點滴滴融聚一起，其異質(zhì)性便強化出來了。必須說，加主布哈在語言上的異質(zhì)性更鮮明、更強烈，也是最讓我“眼前一亮”的部分。說實話，在我看到“加主布哈”這個名字時就開始期待他在語言上的異質(zhì)提供。我以為，他會借助方言、地方性語言和民族性的語法（包括對漢語的部分生澀）來完成這種差異，然而這并非加主布哈的主要憑借，他的異質(zhì)性注入是思考的、純熟的、審慎的、詩意的和強自主性的，是一種有意的自覺。譬如《瓦薩從濕地游過來》中描給瓦爾的斧頭：“他沉迷于站在幻想的刃上，舔舐著自己的鋒利”“他的斧頭已經(jīng)被他磨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冷靜，始終沒有落在那個男人頭上”?！陡概c子》中描述“我”的沉默：“凜冽的風把我的嘴巴縫得很嚴實，沒有一句話想跑出來”——加主布哈的語言有著明顯的現(xiàn)代詩歌的浸潤，加上他對地方性差異的部分納入，從而使異質(zhì)性獲得了更重的彰顯?；蛟S，因由語言上的詩性注入，使得加主布哈“觀看”生命、生活的眼光也有了某種異質(zhì)，譬如在面對苦難的時候，他有意點到即止，偶爾還會以一種具有詩意的描寫來沖淡它，雖然這種生存之難是刻進骨頭里的；他淡然若輕地對待著死亡和死亡議題，有一種麻木式的灑脫，它恰恰與小說的語境以及氛圍極度匹配；他能把生活中的銳利、病疼以及粗糲故意用一種“內(nèi)心之死”的方式、鈍感的方式表達至深，這一能力我在威廉·福克納的小說《沃許》中見到過，而在加主布哈的《父與子》中，我又一次被它所感動、震撼……

兩篇小說，兩種非常不同的指向。這也是讓我對加主布哈、陌生的加主布哈“刮目相看”的地方，我見到了他近乎于顯著的駕馭能力?！锻咚_從濕地游過來》側(cè)重的是詩性和神秘，包括民族性的差異，普彌的存在離開這片土地甚至這篇小說都可能不復(fù)存在，他是加主布哈的個人之力創(chuàng)造的有標識的“新人”，而在《父與子》中，那場景、那境遇以及那種生活也許是我們在任何一個民族、地域和國度中都可遇見的，它更具普通性指向，盡管這一生活未必是我們習慣直面的。在《瓦薩從濕地游過來》的小說中，加主布哈是以外觀的但包含著悲憫的筆觸來描述的，他對瓦爾以及他兒子普彌始終有一層理解性的悲憫存在，包括普彌身上那些“非?！北憩F(xiàn)；但在《父與子》中，加主布哈是“冷靜進入”，他冷靜甚至略顯凜冽地進入這個父親的心里，他不再將自己抽出，而是努力與這個父親融合在一起——我猜度，加主布哈未必認可這個父親的行為和選擇，未必認可他看世界、看生活的理念，然而他卻將自己傾空，卻讓自己以水的樣態(tài)進入另一個靈魂里面并按照它的樣子塑形——我曾寫過一篇關(guān)于匈奴人生活的小說，在那里我也試圖讓自己進入我不認可的人生觀、世界觀中，并盡力為它辯護——我似乎覺得加主布哈所做的比我要更好一些，它其中的難度是那么巨大。在這兩篇（其實是兩種類型）很不相同的小說中，加主布哈有意展現(xiàn)了他結(jié)構(gòu)不同故事、使用不同方式來言說的基本能力，也充分展現(xiàn)了他駕馭語言并隨類賦形的能力（盡管前面我統(tǒng)一性地談及了作家的語言異質(zhì)，然而兩篇小說因為故事載體上的不同，他的語言在統(tǒng)一特色的前提下又有調(diào)整），這種基于不同而隨之調(diào)整的設(shè)計自覺，讓我對加主布哈有了更多期待。

關(guān)于加主布哈兩篇小說的主題性和對生活的言說部分在這里我不準備過多闡釋，之所以這樣選擇并不是它可言說的部分有所匱乏，也不是說它的表達不夠深刻；之所以不做太多闡述，是因為本文隨著加主布哈的原文一起刊出，我愿意閱讀者能更多地注意于加主布哈的小說，更多地以自己的敏銳、敏感來讀出。

如果吹毛求疵，我可能會認為，在《瓦薩從濕地游過來》一文中，前面部分的追光是給瓦爾的，中途讓他死亡又將聚光追給普彌，多少有些脫節(jié)，不如從一開始就讓普彌出場，瓦爾作為背景性人物、相關(guān)性人物出現(xiàn)；沙吉寡婦的戲也應(yīng)更豐滿些，因為她連貫了前后，是一個可用的支點?！陡概c子》，基本完整、自恰，只是“我”的舅子、姆巴在文中出現(xiàn)得過于集中，似乎可以“破”一下，讓他們被幾次提及，然后在該出現(xiàn)的段落再集中出現(xiàn)，這樣，可能就顯得連貫性、圓潤感更強。

無論怎樣說，我都想從我的閱讀感受出發(fā)做出重申：我，看好很是陌生的加主布哈，期待能讀到他更多的更為豐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