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千年的美學共鳴
——從宋代美學視角賞析舞蹈詩劇《只此青綠》

□李夢霞/文

2021年，中國東方演藝集團推出的舞蹈詩劇《只此青綠》以飽含哲思的中國傳統(tǒng)美學意蘊征服了觀眾，成為“一票難求”的年度爆款，后又在2022年的除夕夜登上了春晚舞臺，備受好評。《只此青綠》以北宋王希孟創(chuàng)作的絹本設色畫《千里江山圖》為靈感進行創(chuàng)作，講述了傳世名畫《千里江山圖》的創(chuàng)作歷程，蘊含著濃郁的宋代美學。本文基于此，以宋代美學視角賞析舞蹈詩劇《只此青綠》，傳遞跨越千年的美學共鳴。

1 虛實相生的意境之美

宋代是中國美學的高峰時期，宋人尚意，在詩詞、繪畫、書法、瓷器等各個藝術領域都追求一種“虛實相生”的精神意蘊?！疤摗迸c“實”原本是中國哲學范疇中的概念，逐漸被引入中國美學和中國舞蹈美學領域中?！皩崱敝笇嶓w、實物、實事；“虛”即虛構、虛靈、虛幻?！疤摗迸c“實”的結合，造就了獨特的意境，這種意境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追求的至高境界，如哲學家宗白華所言：“畫實景而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 這就是藝術意境， 藝術意境主于美。[1]”在《只此青綠》中，虛實相生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體現(xiàn)在舞劇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使得作品不僅具有現(xiàn)實意義，更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內(nèi)涵。

1.1 編創(chuàng)結構之虛實

舞劇的結構是舞劇的框架與骨骼，是確立一部舞劇基本面貌和風格特征最重要的因素。舞劇《只此青綠》采用了時空交錯式的結構，通過時空的虛實交替，探尋出《千里江山圖》雋永千年的奧秘，建立古代文物與現(xiàn)代人之間的情感連接。

舞劇一開始的時間定位是在當下時空中的《千里江山圖》即將展出的前夜。隨著一位故宮研究員（展卷人）“穿越”時空，來到千年前，畫卷即將完稿之時，觀眾也得以跟隨展卷人視角，目睹傳世名畫誕生的全過程。這部舞劇使遙遠的北宋與當下時空共存于舞臺上，北宋王希孟所在的時空是“虛”，當下展卷人所在的時空是“實”，通過這種虛實相生的時空交錯式的敘事結構，讓觀眾在不到兩個小時的觀劇時間里，仿佛穿越了千年歷史，跨越了現(xiàn)實的桎梏，回到北宋，暢游其中，親身經(jīng)歷了整個畫卷創(chuàng)作的全部過程，感受到中國文化傳承千年的魅力。

1.2 舞蹈動作之虛實

舞蹈動作是舞蹈的本體，它是一個獨特而又復雜的藝術形式，虛實相生的特質(zhì)使其能成就充滿創(chuàng)意和想象力的藝術表達。在古典美學框架下，編導們準確地把握了“動靜結合、剛柔并濟、快慢相宜”的美學原則，使舞蹈動作在時間、空間、力的變化中呈現(xiàn)出一種虛實相生的美感，創(chuàng)造出了讓人回味無窮的藝術境界。

在《只此青綠》的舞蹈動作設計中，編導以“靜”為出發(fā)點，設計了“落云”“望月”“靜待”“垂思”“獨步”“險峰”“臥石”等一系列具有象征性的造型動作，同時借鑒了宋代繪畫的內(nèi)斂、含蓄風格，將動與靜相結合，在靜中見動，柔中見剛，慢中見快，讓每個舞姿都彌散出虛實秉承、陰陽翕辟之義，以暗合天地、山川氣息吐納之意象[2]，通過靜時姿態(tài)的沉浸和動時的颯爽利落來展現(xiàn)多樣化的形象。此外，舞蹈者的上下身以不同的方式變幻，上身的姿態(tài)流動偏向旋律型，而下身則更偏向節(jié)奏型，這種多義性的呈現(xiàn)方式，使山、水、人、風骨等元素得以有了更加豐富的意義，濃郁的宋代美學元素和中國傳統(tǒng)意趣也就此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其次，每個篇章的舞蹈動作的基調(diào)設定將剛與柔并濟，如《問篆》剛毅、《唱絲》婉轉、《尋石》堅韌、《習筆》細膩、《淬墨》鏗鏘，在剛柔之間呈現(xiàn)出虛實相生的美感，提高了舞劇的整體觀賞性。

1.3 人物塑造之虛實

舞劇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對作品美感的表達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是一部作品的靈魂，是作品思想情感的重要載體。人物角色的虛實結合，能夠讓舞劇結構更加豐富，人物形象更加豐滿。

舞劇中的“尋石人”“制筆人”“織絹人”“篆刻人”“希孟”是實的，而“青綠”則是虛的，是一種抽象的寫意角色。她可以是畫卷上的顏色，可以是一千年時空的連接，也可以代表一種文化、一種精神。在《習筆》篇章中的“青綠”群舞，通過“制筆人”與“青綠”的虛實對比，表現(xiàn)出“青綠”們?nèi)缢纬剿男沱愔?，呈現(xiàn)出一種極致寫意的視覺表達，呈現(xiàn)出畫舞不分、物我兩忘的境界。當“青綠”與“展卷人”和“希孟”在一起的時候，“青綠”猶如跨越千年時空的紐帶，連接古與今。編導通過人物角色虛實對比，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藝術世界，同時也深入挖掘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

2 “天人合一”的自然之美

“天人合一”是宋代美學審美理論的核心思想之一，而自然之美則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宋代美學家認為，自然是最完美的藝術家，自然界中的萬物都有著獨特的形態(tài)、色彩和氣息，而這些都是天然的美。同時，他們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也強調(diào)尊重自然之美，將個人情感和思想融入作品中，實現(xiàn)藝術與自然的統(tǒng)一。

2.1“圓”之運用

宋代美學的“天人合一”思想中，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符號和形式。在自然界中，圓形是最常見的形狀之一，如太陽、月亮、星辰等都有圓形的特征。宋代美學家認為，圓形是自然之美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具有和諧、完整和無限的意義。

在舞劇《只此青綠》中，“圓”的運用體現(xiàn)在了各個方面。首先是圓形的舞臺設計，舞臺是由四個同心圓轉臺所組成，時而逆轉、時而交錯，再配合上控制的三塊圓弧形機制，還原了中國傳統(tǒng)畫卷的“展卷”過程。畫中，天地無邊，山水無界，一切在行云流水間悄然轉化。圓環(huán)相扣，亦是時空相交。時間、空間、速度、過去、未來，彼此相互重疊，給予舞臺無窮的開放性。其次，在舞蹈編排上，編導將圓的元素巧妙地融入到舞蹈中，如旋轉、轉動等動作，讓舞蹈充滿了圓的美感，同時，也增強了舞蹈的流暢感和整體美感。再如，織卷人手里的“圓”竹盤、制墨人的“圓”石墨、釣魚翁的“圓”斗笠，以及貫穿全場的“圓”月，無不體現(xiàn)了中國人與對“圓”的一種追求。通過追求圓的境界，人類可以與自然渾然一體，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實現(xiàn)自然之美和人類之情的圓滿統(tǒng)一。

2.2“氣”之表現(xiàn)

在宋代，自然之美被認為是一種“氣”的表現(xiàn)，是一種超越形式的、神秘而深刻的美?！疤烊撕弦弧彼枷胝J為天、地、人三者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是相互依存、相互貫通的。在這種思想中，“氣”被認為是構成天地人三者的基本物質(zhì)，也是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和紐帶。中國藝術家自古至今對于無形之氣都有獨特的認識，認為中國哲學就是氣化的哲學，中國舞蹈美學其實也是一種氣化美學。

呂藝生提出《只此青綠》延續(xù)的是中國藝術的寫意傳統(tǒng)，其所蘊含的意義是一氣氤氳的氣化哲學，而非對西方現(xiàn)代舞的模仿，因此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3]。老子《道德經(jīng)》中“氣”字共出現(xiàn)了3次，體現(xiàn)了豐富的氣化美學思想。如第四十二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里的“沖氣”蘊含了“氣”的律動美感，即陰陽合和之氣，孤陰不生，獨陽不長[4]。《只此青綠》中一開一合、一揮一挽、一屈一牽、一彎一直、一高一低運動時，反映為一陰一陽往復回環(huán)，正是中國氣化美學精神的體現(xiàn)。

2.3“合”之追求

歷史進入宋代，以老莊哲學思想為基礎而產(chǎn)生的“自然”美學思想，逐漸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對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追求人與自然的合一、心與物的合一、主觀與客觀合一。

在舞劇《入畫》這一篇章中，張瀚飾演的希孟在進行《千里江山圖》的創(chuàng)作時達到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他完全將自己沉浸于自然之中，最后隨著畫卷的完成，他緩緩地走入畫中，將自己與自然合二為一，呈現(xiàn)出一種“天人合一”的自然之美。手藝人的舞姿與其技藝完全融合，也體現(xiàn)了一種“合”之追求：制絲少女的動作如水般輕柔，篆刻人的舞姿充滿頓挫感和金石氣，采石老者如巍巍塊壘，制筆婦人的動作干練爽利，他們呈現(xiàn)出“心物合一”的狀態(tài)?！扒嗑G”與“明月”交相輝映的意象表達中，傳遞著“此畫與天地眾人共繪，往來者，但見青綠足矣”的詩情畫意，折射出中國古典美學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觀、生命觀和宇宙觀。舞劇以“道法自然”的審美意趣，強調(diào)客觀與主觀、自然與人、身與心的統(tǒng)一，達致莊子《齊物論》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美學境界。

3 簡約淡雅的理性之美

簡約淡雅是宋代美學的又一重要特征，是一種理性的美感體驗，是追求內(nèi)在精神境界和文化品位的表現(xiàn)。宋代理學的發(fā)展對美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理性的思考方式和嚴格的審美標準，同時也提倡理性和情感的統(tǒng)一，為中國美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簡約淡雅，強調(diào)減少不必要的裝飾和繁瑣的細節(jié)，強調(diào)清晰明了的形式和簡潔的結構。這種審美理念反映了宋代時期社會思潮的特點，即追求內(nèi)斂、清新、素雅、自然的審美情趣。

3.1 清麗雅致的服裝設計

舞劇《只此青綠》的服裝造型采用宋朝美學原理，各種優(yōu)雅古樸而又富有韻味的中國古典色彩的運用，讓人徜徉在具有“郁郁乎文哉”的宋代美學和中國傳統(tǒng)意趣之中[5]。劇中的“織絹人”“篆刻人”“磨石人”“制筆人”“制墨人”，透著《蠶織圖》《攆茶圖》《瑤臺步月圖》等宋畫的影和意，強調(diào)留白氣質(zhì)、概括和簡約。舞劇中“青綠”的服裝，顏色以《千里江山圖》中的石綠、石青為底色，運用了不同種類的棉麻布質(zhì)材料，在服飾的款式類型上突出宋代審美的雅致感。在《習筆》這一篇章中，男子頭戴簪花，別有風趣。宋代是男子簪花習俗形成和興盛時期，是宋人審美情趣與文雅的精神面貌的反映。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底蘊。服裝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脈相承，是時代文化呈現(xiàn)的藝術載體。宋代的人們用極簡、極素和極拙創(chuàng)造了世間大美。舞劇中清麗雅致的服飾傳達出宋人清雅、簡約的審美旨趣。

3.2 以簡勝繁的舞臺設計

舞劇《只此青綠》舞臺的整體色調(diào)素凈雅致，讓觀眾感受到含蓄雋永的東方意境。創(chuàng)作組在舞劇的舞臺設置中引入了許多新科技以及數(shù)字技術，拓寬了舞臺的表現(xiàn)形式。現(xiàn)如今的許多舞蹈與科技結合的作品，由于科技的運用不當，很容易使舞蹈與科技本末倒置。但該劇即使運用了極其繁復的舞臺技術，卻始終以藝術為核心，以科技服務于舞劇的意境創(chuàng)造，帶給觀眾最為純粹的審美體驗。舞劇在舞臺布景上主要強調(diào)了留白，舞劇中展卷人的一張“長桌”，希孟的一盞“古燈”，以及貫穿舞劇始終的那輪“明月”都傳遞出了“留白”之美。編導以極簡的舞臺布景，留予觀眾無限的想象空間，這與宋代美學思想不謀而合，宋人用極簡、極素和極拙創(chuàng)造了世間大美。

4 結語

舞蹈詩劇《只此青綠》啟迪于偉大而再創(chuàng)于偉大，主創(chuàng)團隊踏著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浪潮，從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素材和靈感，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展。整個作品憑借獨特的藝術風格和濃郁的宋代美學氣質(zhì)，讓觀眾感受到了跨越千年的宋風雅韻，激活了深藏于人民群眾內(nèi)心深處的中華文化基因，是這個時代不可多得的佳作。■

引用

[1] 宗白華.宗白華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

[2] 張曉凌.“只此青綠”:古典山水精神的返場與再生——舞蹈詩劇《只此青綠》觀劇所思[J].藝術評論,2022(5):2.

[3] 王一楠.以舞入畫:從《千里江山圖》到《只此青綠》的跨媒介探索[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22(5):8-13.

[4] 呂藝生.《只此青綠》的文化意蘊[J].文化藝術研究,2022,15(2):68-72+114.

[5] 劉毅青.氣化與氣氛:中西美學的比照與對話[J].中國文學批評,2022(3):94-103+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