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璐
我三四歲的時候,母親從姥姥家拿回來一棵小樹苗,說是無花果樹。她把這棵小樹苗種在奶奶家天井的圓形花壇里。
小樹苗需要兩根細竹竿在一旁支撐著才能站直,像是生病了似的。它還沒有大人的手指粗,個子也沒比當時的我高出多少。不仔細看,與兩根細竹竿沒有區(qū)別,都光禿禿的??粗菔菪⌒〉臉幼?,年幼的我在心里想:它真能長成一棵樹嗎?
剛開始母親給這棵小樹苗澆過水,好像還埋過一些雞骨頭、魚骨頭,后來就沒怎么管它了,它只能自己摸索著適應這里的陽光、土質(zhì)、風霜、雨雪、病蟲害……
兩年的時間,原本弱不禁風的小樹苗長得快有屋檐高了。它結實的枝干和片片如大手般的葉子層層疊疊匯聚在一起,撐開一把綠色的大傘。這傘真像市場上、馬路邊賣冰糕的小鋪豎在外面的那種大傘。
初夏時節(jié),一抬頭,呵,無花果樹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冒出不少碧綠碧綠的“豆子”。這讓我們一家人在那個夏天有了不一樣的期待。整整一個夏天,無花果樹都在鉚足了勁兒吸收陽光和雨露,果子們蓬蓬勃勃地成長,一天比一天大起來。
到了九月,太陽正是最曬人的時候,晝夜溫差增大。對于無花果樹來說,這大概是果子成熟前能量的最后一次大型積聚,乒乓球大小的果子已經(jīng)換上了黃色新衣,它那紅中透紫的小口張得越來越大,好像在呼喊:“別著急,我馬上就要熟了!”
十月一日前后,無花果說到做到,鼓著發(fā)軟的黃肚皮,在樹枝上翹首等待我們發(fā)現(xiàn)的目光。
至今還記得這棵無花果樹第一次結果時,全家人的那份喜悅,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大人、小孩齊上陣,踩著凳子,蹦著高,踮著腳,這個摘,那個接,無花果盛滿了好幾個菜籃。
拿起一個無花果,沉甸甸的。熟透的無花果的皮很薄,特別嬌嫩,拿著的時候稍微用點力就會皺,頓時手就黏糊糊的。這該怎么吃?雙手捏著一掰開,哈,原來無花果的花藏在它的肚子里!短短的嫩紅花蕊朝著肚子中心窩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點縫隙都沒有。這是藏了多少朵花啊!
咬上一大口——太甜了,甜得齁嗓子!無花果這么甜,藏在肚子里面的花大概出了不少力。怪不得它不把花開在外面呢。無花果吃起來軟軟糯糯的,潤潤的。它和蘋果、梨、橘子、桃這些“水”果不是一個路數(shù),反倒應該放在村里“多福林”糕點店里,和蜜三刀、桃酥等點心歸為一類。
那一陣子,我一聽到大門外有動靜,就忙不迭地跑過去拉開大門,熱情地迎接每一位到來的人。不管是親戚朋友還是方邊左右,只要是走進這個天井里的人,我都會不厭其煩地指著那大大的無花果樹,對他們說:“看,無花果結了這么多,特別甜!你快吃一個嘗嘗!”
與無花果樹長久地在一起,除了味蕾的甜蜜,還能探索出更多有意思的時刻。
無花果樹是我跳皮筋時的好伙伴。它用健壯的身軀為我撐著皮筋,皮筋被跳躍的雙腿拉著、踩著、扯著、纏著,無花果樹也被拉扯得歪了身子,枝葉顫動著,發(fā)出一陣陣沙沙的響聲。幸虧它的根扎得足夠深,身軀長得足夠健壯,所以能容忍我肆意玩耍。
無花果樹是一位出色的音樂家。我很喜歡在下雨的時候坐在窗邊,聆聽雨水打在無花果樹又大又厚實的葉子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有一種特別的靈動韻律,仿佛能在人的心上敲打出一朵朵晶瑩的水花。真想到無花果樹下面躲躲雨啊。
無花果樹提供了一條飛翔的通道,將我與碧空和云朵聯(lián)結起來。我喜歡飛身躍起,去觸碰無花果樹高處的葉子。這種幼稚的挑戰(zhàn)每做一次,心中的翅膀就持續(xù)不斷地扇動一陣,我與天空的距離仿佛也可以縮得更短。
有人說,無花果可以去瘊。有一年,母親和妹妹的手上、臉上長了瘊。母親不知從哪打聽來的方子,說是無花果的汁可以治。掰斷無花果的綠葉和不成熟的小綠果柄端,確實會流出牛奶一樣的汁液,特別粘手,干了之后還蜇人。母親和妹妹天天掰、天天抹,但沒什么用。白白折騰許久,受了多少罪。有病還是得去醫(yī)院。
無花果樹其實也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果樹罷了。年幼的我卻一廂情愿地把對世界不成熟的幻想強加在它的身上,企圖在它身上發(fā)現(xiàn)不存在的神秘。
過了幾年,父母的工作愈發(fā)忙碌,我也學業(yè)繁重,到奶奶家的頻率減少到一個星期一次。母親這最愛吃無花果的人,都沒心思摘無花果了。無花果樹的秋日盛裝越來越華麗,但是人們已經(jīng)對這個盛會失去興趣。難道無花果樹創(chuàng)立的這個屬于秋天的節(jié)日就要消失了嗎?
不會。動物們可不同意,過去它們少有機會品嘗無花果,此時終于逮到機會可以大飽口福了。
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兩只小爪牢牢地抓住樹枝,埋頭用尖銳的喙將一個又一個無花果鹐空心。它們仿佛是要在無花果樹上住下不走了。平時聒噪的叫聲,這個時候仿佛也沾上了無花果的絲絲甜蜜,變得悅耳起來。它們像是在呼喚更多的同伴:“真好吃啊,快來呀!”
蜜蜂、馬蜂、蒼蠅、螞蟻嗡嗡地飛來飛去、爬來爬去。觸角互相碰撞著,翅膀來回摩擦著,纖細的小手抱住無花果不肯放開,腳被無花果的糖分粘住,走不動道,那更合它們的心意。無花果簡直化成了神仙的法物寶葫蘆,口一開,風一起,不必喊其姓名,蟲子們就爭先恐后地要鉆進這寶葫蘆里,出都不肯出來了。
如果我當時是一只鳥,又或者是一只小蟲,我想我也不會錯過這個熱鬧的節(jié)日盛會。即使原本的我不愛吃無花果,也會受到同伴的傳染,比平時多吃上幾個,享受世間這份難得的香濃與甜蜜。
這份傳播在動物們之間的無邊無際的歡樂,對于奶奶來說,是一份要嘆粗氣的困擾。奶奶素來干凈、利索,天井里鳥兒飛、蟲子爬、果子落的樣子,她是受不了的。
之前,奶奶總是讓父親在周日休息的時候砍一砍樹枝,因為那伸長的樹枝都沿著屋頂?shù)耐唛L上去了。父親踩著凳子,拿著劈柴的小斧子,對著無花果樹高處的樹枝砍去??墒?,無花果樹的生命力過于洶涌,砍的速度往往追不上它生長的速度。父親不是經(jīng)常有空,奶奶會逮著機會讓堂哥也上手砍。她站在屋檐下,緊皺眉頭,手搭涼棚指揮道:“那邊也砍了,不要了,別留著?!?/p>
一個周日,我照常去奶奶家,一進門,天井里有一棵光禿禿的樹干直愣愣地立在那兒,頂上露出的黃白色尤其顯眼。我站在門口都忘了進門,過了漫長的兩三秒鐘才想明白,無花果樹的樹冠被整個砍掉了。我一直以為它只會被砍掉多余的枝葉。
無花果樹的樹干與房屋的石頭墻、天井的水泥地面灰成一體,灰得沉靜。它成了被奪去頭顱與臂膀的石雕像,只剩殘損的身軀,其凝固的空寂讓人窒息。這個時刻是無花果樹最痛苦的時刻嗎?我無法知道。人類與一棵樹的悲歡無法相通。
小的時候,從來不知道:變化是生活永恒的主題。
無花果樹好像又成了它剛來天井時那副一無所有的樣子。
很快,無花果樹頗為光滑的樹干被釘上釘子,掛上了篦子、笤帚。
麻雀的叫聲變得遙遠,蜜蜂、馬蜂、蒼蠅的蹤影難以尋覓。倒是螞蟻還在上面爬,有些火急火燎的樣子,不過也不是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的,而是形單影只,伶伶仃仃。
秋日的陽光灑落,無花果樹會不會下意識地伸出幻肢、攤開手掌,企圖像從前一樣去接住潑灑下來的陽光,顛來顛去,把光點濺得如水珠般四處散落呢?
北風吹來,白雪落下,無花果樹已經(jīng)不能再為它們提供休憩的角落。樹干下端從被砍前就裂開一條的口子,露出了里面黃中泛紅的韌皮部,這口子越來越大,看起來更加顯眼。無花果樹好像已經(jīng)不再是印象里那么筆直挺拔,它向前傾斜著,腰有些彎,背有些駝,好像隨時都會一頭栽倒。
我默默地猜想:無花果樹大概挨不過這一年的風雪與寒霜了。或許不久后,它就會被連根拔起,砍砍劈劈,扔進爐子里當柴火燒了。
不過,無花果樹從來不按我猜想的道路去走。
第二年春天,無花果樹被斧子砍過的部分竟然伸出直直的細枝,生出幾片小花似的嫩葉。后來,樹干底部也吐出小枝芽,像吐出一汪綠水。
無花果樹正在制造一個新的春天。
它沒有沉默,沒有自暴自棄。它依然擁有十年前的沖勁,用生命的頑強呈現(xiàn)出不可忽視的綠意。這重新鉆出來的細嫩枝葉,仿佛是佛像身上佩戴的瓔珞與帔帶,頭顱與臂膀已無法修復,但仍能讓人想象出它曾經(jīng)繁麗與華美的神韻。
無花果樹以這種清峻的姿態(tài)又生長了許多年。
上大二的時候,村里拆遷。那一年是不消停的一年。
天井里的很多東西扔的扔,賣的賣,租客們陸續(xù)搬出另尋他處。奶奶也被帶離這住了幾十年的平房,走出這個天井。最后空蕩蕩的,只剩下房子的墻體和天井本身。
拆遷的話,一切都要被推倒,當然包括無花果樹。
那個時候我在外地上學,沒有見證這歷史一刻。我也不知道無花果樹最后的樣子如何,是先被砍倒,還是直接被推土機推平,又或是被倒下的房屋磚塊砸倒?它會一下子倒下嗎?如果不是的話,那它豈不是要受好多苦?
無論是哪種方式,我想它都會直著倒下。因為它是直著生的,所以它也會直著死去。
無花果樹最后在拆遷款里還出了力。它折成了二百塊錢。
去年搬新家,母親又種下一棵無花果樹苗。那纖弱的樹苗讓我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經(jīng)的那棵無花果樹。這株小苗從一開始就長歪了,再怎么拉扯也沒有用。后來母親索性不管了,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道這一次,又是一種怎樣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