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敏 羅倩琳
理性表達是文學革命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朱自清在《新詩雜話·詩與哲理》中說道:“新詩的初期,說理是主調(diào)之一……人人對于一切傳統(tǒng)都有意見,都愛議論,作文如此,作詩也如此?!边@種觀念也影響了兒童詩領域,在兒童說理詩中,冰心的兒童詩集《繁星》成就突出。《繁星》是冰心“零碎的思想”的記錄載體,詩集包含了兒童熟悉、喜愛的題材,以簡短小詩的形式,對自我及與“我”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展開了豐富的反思和追問。
一、反思自然與人
冰心在詩歌中多次表達了自然生命的價值和力量。她對浩瀚宇宙進行深思,她觀察星空,總結(jié)出雖然每一顆星星只是發(fā)著微光,但只要群星閃爍就能成就宇宙之美;觀察大地,“創(chuàng)造新陸地的/不是那滾滾的波浪/卻是它底下細小的泥沙”;觀察弱小生命,“弱小的草呵/驕傲些吧/只有你普遍地裝點了世界”。她感慨自然中平凡個體的不平凡價值,認為世界的新生和偉大是由無數(shù)平凡的力量鑄就的。冰心驚嘆于自然生命強大的生長力量,“樹干兒穿出來了/堅固的盤石/裂成兩半了?!辈⒗斫庾匀簧L背后的努力和艱難,“成功的花/人們只驚慕她現(xiàn)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p>
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冰心首先看到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對宇宙的不了解,“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臥在宇宙的搖籃里”“自然呵/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一句鄭重的話:‘我不曾錯解了你么”。另外,冰心認為人應該尊重、不去打擾自然,“讓我自己安靜著/開放著/你們的愛/是我的煩憂”“你寧可對模糊的鏡子/不要照澄澈的深潭/她是屬于自然的”。另一方面,冰心還表達了博大自然對人的無限包容,“將無邊感慨/都付與天際微波”“夜半/宇宙的睡夢正濃呢/獨醒的我/可是夢中的人物”,同時也感嘆自然規(guī)律的強大力量。冰心熱愛自然,“深夜!請你容疲乏的我/放下筆來/和你有少時寂靜的接觸。”寂靜的夜晚可以撫慰人疲累的心靈。在冰心眼中,自然的一切都有價值,即便是風雨打落繁花也有其意義,“倘若世間沒有風和雨/這枝上繁花/又歸何處/只惹得人心生煩厭?!?/p>
二、反思童年
關(guān)于兒童觀,冰心首先指出兒童具有偉大的靈魂。認為兒童是“靈魂深處的孩子”“小孩子/他細小的身軀里/含著偉大的靈魂”“誰信一個小‘心的嗚咽/顫動了世界/然而他是靈魂海中的一滴”。老子提到,“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孟子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而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認為兒童是王者。古代先賢們看到了兒童的無限生機和創(chuàng)造力,以及這種生機和創(chuàng)造力在人文世界發(fā)展中的積極作用和重要地位。這里冰心以詩歌的形式禮贊了兒童是思想的智者,他們對人類思想文明的影響,是古人兒童觀的延續(xù)。
兒童似乎與生俱來就蘊藏著豐富的思想資源,所以冰心認為兒童天性中蘊含著真理,她寫道,“真理/在嬰兒的沉默中/不在聰明人的辯論里?!碑敶鷮W者劉曉東解釋道,“天命之謂性,童年所體現(xiàn)、呈現(xiàn)的即是天命、天性,其間藏有自然意志、自然目的、自然趨向,這些東西其實就是童年的秘密,也是人的秘密?!蓖瑯映鲇趯和鼕W秘的認知,冰心感嘆嬰孩具有驚人的藝術(shù)想象創(chuàng)造力,表達出童年時期人們具有的潛在創(chuàng)生能力,如“嬰兒/是偉大的詩人/在不完全的言語中/吐出最完全的詩句”。冰心還指出了成長與童年的背離關(guān)系?!巴旰?是夢中的真/是真中的夢/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蓖甑膬r值在于感性至上,這種“浪漫至美”是“夢”的特征顯現(xiàn),是對“成人”的遠離;而成長過程中卻充滿了理性,也就與童年相背離了。
三、反思生命
冰心對生命的規(guī)律進行了思考。如“萬頃的顫動——漆黑的島邊/月兒上來了,生之源,死之所”,以島邊之月詩意地表達了自己的生命觀,認為生命產(chǎn)生于自然波瀾壯闊的律動,歸結(jié)于無知不可解的神秘。并且冰心也以詩意的眼光描述消亡,“是沉默的終歸/是永遠的安息?!被谏拇嬖诤拖?,冰心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索。她在詩中以植物的發(fā)芽、開花和結(jié)果對話青年,指出青年的生命價值意義在于自我發(fā)展和貢獻。冰心認為生命有其社會意義,因此,更看重青年人的生命發(fā)展規(guī)劃,“小心著意地描你現(xiàn)在的圖畫”;同時又認知到生命在發(fā)展和價值實現(xiàn)中必將遭受阻礙,因此指出必須自我強大,“小盤石呵/堅固些罷/準備著前后相催的波浪”。
“反思”對生命成長之路具有指引和解惑作用,“懷疑的燈光”能夠“指示我/生命的舟難行的路”。冰心也反思成功,看到了成功對于生命成長的束縛,“冠冕?是暫時的光輝/是永久的束縛?!彼员扔骱椭S刺的方式委婉反對人們在前進道路上急于求成,“人從枝上折下花兒來/供在瓶里——到結(jié)果的時候/卻對著空枝嘆息?!泵鎸ι娜焙?,她賦予了其積極意義,“‘缺憾呵/‘完全需要你/在無數(shù)的你中/襯托出它來?!贝送?,冰心也敏銳地捕捉到了生命際遇的隨機性,“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只這一秒的時間里/我和你/是無限之生中的偶遇/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為了突顯生命剎那之間相遇的隨機和短暫,小詩以“無限之生”延長了生命的長度,感慨生命際遇的不可重復,暗示應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次偶然。
可見冰心生命說理小詩的突出特點有,其一,她總是基于自我的真實體驗,思考生存和生命價值,正如學者郭力談到的,“生命意識把自我與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它使女性文學更注重自我經(jīng)驗和主體意識,進行生存論與價值論的意義建構(gòu)?!逼涠恼f理小詩形成了一個關(guān)于生命思索的完整體系,首先是關(guān)于生死的思索,接著從生死出發(fā),構(gòu)建個體生命價值認知,進而對個體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進行警示。在整個生命理性體系建構(gòu)中,冰心始終持有積極的生命態(tài)度,“然而這一瞥的光明/已長久遺留在人的心懷里”“倘若世間沒有風和雨/這枝上繁花/又歸何處”。其三,冰心尤其反思青年人的生命意義,對青年人寄予厚望,“青年人!信你自己罷/只有你自己是真實的/也只有你能創(chuàng)造你自己?!蓖瑫r,對青年提出冷靜而鄭重的警告,不要去“希望那無希望的事實/解答那難解答的問題”。
四、反思“愛”
首先,關(guān)于母愛,冰心看到了母愛的偉大力量,她以詩意的筆觸描述母愛的溫情,“這些事——是永不漫滅的回憶/月明的園中/藤蘿的葉下/母親的膝上。”冰心詮釋了母愛的平凡、溫柔、細膩和無私,以及對子女的情感滋養(yǎng)、孩子對母親的依賴,“母親呵!我的頭發(fā)/披在你的膝上/這就是你付與我的萬縷柔絲”“心中的風雨來了/我只躲到你的懷里”。冰心認為母愛融入了子女的成長過程,甚至是母親的天性,“在沒有我以前,已隱藏在你的心懷里”。
此外,關(guān)于友情和親情。冰心認為,友情應是指引朋友在艱難路上前往人生棲息地的明燈,“指點我罷/我的朋友/我是橫海的燕子/要尋覓隔水的窩巢?!北脑u價親情,“風呵!不要吹滅我手中的蠟燭/我的家遠在這黑暗長途的盡處?!闭J為人生之路漫漫,而家是旅人執(zhí)著的歸處。她又寫道,“我只管以無稽的故事/來騙取你/緋紅的笑頰/凝注的雙眸”,以生活中的趣事詮釋親情輕松、歡快、溫暖的特質(zhì)。并且冰心對“家”進行了定義,認為家是給人在情感上帶來積極正能量的地方,如“煩悶——憂愁/都在此中融化消滅”。
五、反思處世
“界限”是冰心推崇的人際關(guān)系中的關(guān)鍵詞。認為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應有界限感,“你可以進我的園/你不要摘我的花”“看玫瑰的刺兒/刺傷了你的手”。越過了交際界限,會使對方?jīng)]有獨立的主體空間,“花兒低低地對看花的人說:‘少顧念我罷/我的朋友/讓我自己安靜著/開放著/你們的愛/是我的煩憂。”
自我主體意識是冰心反思處世的重要內(nèi)容?!拔摇笔且粋€鮮明的不容忽視的存在,冰心思索著主體心靈與軀體的關(guān)系,“我的心呵/是你驅(qū)使我呢,還是我驅(qū)使你?”她認知到了自我心靈的獨立價值,“然而我的問題/不容人來解答?!闭J為應珍視這種價值,不要把珍貴的心靈放在毫無意義的事物上,“不要把心靈中的珠兒,拋在難起波瀾的大海里?!薄白杂伞笔侵黧w意識的展現(xiàn)方式,詩中的漁娃成了人們所羨慕的對象,是因為其生活在大海之上,擁有終生的自由。冰心又寫道,“空中的鳥/何必和籠里的同伴爭噪呢/你自有你的天地?!彼曾B喻人,認為擁有個體自由,前提是要有獨立的格局。
理性與感性并行同樣是冰心關(guān)注的處世問題。“我所能付與的慰安/只是嚴冷的微笑?!庇讶私煌鶓扔袦嘏那檎x,也應保持客觀理性?!靶氖抢涞?淚是熱的/心——凝固了世界/淚——溫柔了世界?!币焕湟粺峒蠢硇耘c感性,客觀的穩(wěn)定秩序需要一定的理性來建構(gòu),世界的發(fā)展活性又需要情感的溫度,這便是理性與感性并行處世的價值所在。
此外,真誠是冰心欣賞的處世態(tài)度,“不要任憑文字困苦你/文字是人做的/人不是文字做的!”冰心認為虛偽會讓人受困,人可以創(chuàng)造本真生活之外的點綴,但不應本末倒置,讓真實之外的附加“點綴”成為人的全部,她直接對真誠之外的虛偽裝飾進行了批判,拒絕空洞的文字,虛偽的言語,明確表達“真誠”是一種生活智慧和應有的處世態(tài)度,認為聰明人“你要引導你的朋友/只在你/自然流露的行為上”。
六、反思“美”
冰心反思審美創(chuàng)造。認為審美創(chuàng)造產(chǎn)生于個人對世界的生命體驗,“不恒的情緒”即情感波動能創(chuàng)造“意外的思潮”和“神奇的文字”。她針對詩歌創(chuàng)造,提出詩意的物質(zhì)環(huán)境能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作情緒,“夜中的雨/絲絲的織就了詩人的情緒”,然而絕對的美是無法被詩人創(chuàng)造的,“寫不出來的/是絕對的美”。關(guān)于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整體思考,她認為文學成就基于對人世的理解。北宋歐陽修提出過“窮而后工”之說,認為文學藝術(shù)源于個體的曲折生命體驗,而冰心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注點從個體擴大到群體,這是一種進步,更能生成文學的藝術(shù)厚重性。冰心也在反思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不足,“藝術(shù)家呵/你和世人/難道終久的隔著一重光明之霧?”委婉批評有些藝術(shù)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脫離了現(xiàn)實,顯得虛浮。冰心還認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應嚴謹?shù)臅r刻是“提筆之后/下筆之前”。冰心認為嬰兒有著巨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中認為萬物獲得源源不斷生成能力的規(guī)律便是回到嬰兒般原始自然、本真淳樸的狀態(tài)。學者馮友蘭也指出,“德是萬物之所以是萬物者?!蔽鞣浆F(xiàn)代學者同樣表達了兒童,包括嬰兒天生的無窮創(chuàng)造力。二十世紀,挪威教授布約克·沃爾德在其著作《本能的繆斯》中指出,兒童天生具有藝術(shù)靈性??梢姳牡摹斗毙恰分兴磉_的“嬰兒”藝術(shù)創(chuàng)造論,既受到了傳統(tǒng)文化影響,又顯現(xiàn)出現(xiàn)代兒童觀的內(nèi)涵。
對于“美”的認知,冰心寫道,“春天的早晨/怎樣的可愛呢!融洽的風/飄揚的衣袖/靜悄的心情?!北磉_了“美”是個體的自由體驗結(jié)果,而這種體驗來自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融?!叭の丁笔敲赖谋憩F(xiàn),鮮明強烈的色彩能產(chǎn)生趣味,如她以“夏夜”“明月”為背景,使蓮花的粉紅、荷蓋的深綠、衣裳的縞白三種顏色出現(xiàn)在同一幅畫面中,明亮悅目、相映成趣?!坝螒颉币材墚a(chǎn)生趣味,如“無月的中秋夜”卻“耐人尋味”,因為“隔著層云/隱著清光”。月光躲藏在云層里,又泛著亮光,若隱若現(xiàn),仿若孩童游戲,趣味自然生成。冰心認為最妙的趣味體現(xiàn)為思想自由之趣,她稱之為“神趣”,當以文字表達思想時,思想實則被文字所固定和束縛,故而“剛拿起筆來/神趣便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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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瓊臺師范學院2022年度校級課題資助一般項目“五四中國兒童文學詩性研究”(項目編號:qtnb20220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羅敏,女,碩士研究生,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兒童文學;羅倩琳,女,本科在讀,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研究方向:兒童文學)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