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吃過早飯,上樓換衣服。洛杉磯三月初的天,仍有寒意。我邊沿樓梯往上走,邊默默提醒自己:黑色,黑色。
我從抽屜里找到一雙黑色高筒絲襪,打算配那件黑色無袖羊毛連衣裙,外面搭黑色西服上衣。那天的葬禮好像就從絲襪套上我的腳尖開始,一截一截往上擼,腳踝、小腿、膝蓋、大腿,我兩手忙活著又拉又拽,只見一道刺眼的光一閃——用力太大,絲襪生生破開了一條口子。再換一條,仍是非常吃力,我心中甚至生出了放棄穿這勞什子的念頭。
可是這念頭像微細(xì)火花,剛?cè)剂辆捅晃移缌?。今天,別說穿黑絲襪,就是再不舒服的鎧甲,我也要披掛好,因為,我要送別的是邁克,那從不跟任何人提任何要求的好人邁克!
得知他的死訊已有一個月,我不止一次想象他躺在殯儀館冰柜里的樣子,可我仍不敢相信,或者說不愿接受他死了的事實。
黑色的噩耗來自山野披上新綠的初春。那個午后,我正在和兩位老朋友在離家不遠(yuǎn)的山上hiking(遠(yuǎn)足),接到不會講一句漢語的華裔女友瑪麗安的信息: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悲哀的消息,咱們的朋友邁克去世了!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理解這簡單的英文,Mike passed away!
我認(rèn)識邁克不過四五年,與他交往相處的時間也很有限,我們倆都話少,在一起說過的話超不過一百句,但我卻似乎看到我人生的背景墻上又多了一個空洞,從我少年時失去慈愛的外祖父起,越來越多我認(rèn)識的人離開了。熟識者的死,總讓我沮喪甚至絕望,除了失去同伴的悲哀,還有生而為人的恐懼——我們是多么脆弱,不管白天黑夜,無論天涯海角,越來越多與我們有關(guān)的人像站不住的木偶,突然倒下長眠不醒。隨著時間的推移,逝者與他熟悉的角落被人們的記憶漸漸鏟除,直到與人世再無一點兒瓜葛。這個世界仍舊像臺巨大冰冷的機器,沒心沒肺地轟鳴運轉(zhuǎn)。
如果用樹來形容寡言沉默的邁克,我愿意將他比作一棵中國的棗樹,不起眼地立在荒野,再極端的天氣它也能咬牙生存,即便開花也不炫耀,只有小米粒大小,卻默默地孕育奉獻(xiàn)出甘美的果實。如果說彰顯個性、追求自由、及時行樂是美國人的普世價值觀,那么邁克是我認(rèn)識的美國人中最不像美國人的。他雖出生在美國,可血液里流淌著的是純樸厚道的墨西哥先人的基因,就像每個周末來我鄰居家后院割草的墨西哥大叔。
“He is a man of a gentle soul(他是一個有著高貴靈魂的男人)?!爆旣惏餐瑫r發(fā)來一張她手機里存著的邁克的照片,感嘆說這個樸素如水的男子,三個月前出發(fā)的時候還與她道別,此刻卻在遠(yuǎn)離父母親人的地方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身邊唯一的伙伴是與他形影不離的小狗露西。
初識邁克是在這山谷小城的保齡球館。他本來與蘭德爾、杰伊、瑪麗安一個隊,可由于瑪麗安要照顧將做膝蓋手術(shù)的老公,那個賽季不能參加,而球館要求每個球隊至少得有一名女性,于是我便被我的房東杰伊游說成了替補。每個球隊可以自由命名,因為蘭德爾總是遲到讓大家等,所以瑪麗安提議他們這個隊干脆就叫“Where is Randal”,蘭德爾在哪兒?
“不用擔(dān)心你球技不如別人。根據(jù)你的實際水平,你可以得到handicap(弱勢補償),也就是額外加分,好彌補你與高手之間不公平競爭的劣勢?!苯芤潦莻€好脾氣的軟件工程師,他和邁克、蘭德爾是打小就在一起混的。
“我可是記得杰伊滿頭金發(fā)的帥模樣兒!可惜,現(xiàn)在他的大光頭比我的還亮,哈哈哈!”蘭德爾顯然是三人中的靈魂人物,他高大魁梧得像飛人喬丹,祖上來自亞美尼亞,禿頭禿腦,嘴巴和鼻子間留著一撮黑色小胡子。他聲音洪亮、愛說愛逗,只要有他在,永遠(yuǎn)不會冷場。蘭德爾子承父業(yè),與太太和大兒子一起經(jīng)營著洛杉磯威爾士大街上的一家法務(wù)公司。本就自我感覺良好,隨著生意越發(fā)興隆,蘭德爾的底氣越發(fā)沖天,好像全天下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昨天我又超速被警察抓到,可我拿出那給法院急送的文件,那哥兒們就把我放了,多夠意思!”大家都對他仗義又愛吹牛的性格習(xí)以為常,跟著笑笑而已。
三人中杰伊最小,四十七歲了,終日與電腦相伴的他人緣特別好,灰藍(lán)色的眼睛里總帶著與世無爭的微笑,誰有需要他都主動搭把手。
邁克最讓我感覺親切,因為他那墨西哥裔的五官讓我怎么看都感覺像中國人。他只比蘭德爾矮一點兒,也是肩寬胸厚相當(dāng)健壯,總穿著褪色的藍(lán)色或黑色圓領(lǐng)T恤和運動短褲。望著他那濃眉大眼、高鼻厚唇,尤其是黑而直的頭發(fā)和黑亮的眼珠,要說他是個膚色有點兒深的中國人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杰伊告訴我說邁克是第二代移民,父母年輕時從墨西哥越境跑到美國“黑”了下來,一口氣生養(yǎng)了七個孩子,他是老小。難怪蘭德爾總摟著邁克的肩膀叫他beaner,那是美國俚語,是對墨西哥和西班牙裔美國人的歧視性的稱謂(因為他們愛吃豆子),相當(dāng)于叫黑人negro,叫日本人jap??墒沁~克一點兒也不惱,仍是表情憨厚地立在那兒,絲毫不覺得不妥或被冒犯。
“邁克,聽說你在海軍陸戰(zhàn)隊當(dāng)了七年特種兵,你的槍法很準(zhǔn)吧?”打球間隙,我好奇地問坐在休息區(qū)的邁克。他正不聲不響地喝著一小瓶科羅納,每次打球他都在球館一角的小餐館買上半打,放在小桌上,隊友誰想喝就開一瓶。
“還行吧?!陛p聲說罷,他略有一點兒不好意思地望著我,似乎過多談自己令他難為情。
打保齡球的人有個習(xí)慣,每當(dāng)同隊或?qū)Ψ疥犛汛蛄藵M貫,其他人都會與之擊掌相慶。邁克仍是比別人慢半拍的樣子,無論自己還是別人擊出了好球,他都表情沉靜、泰然如常,好像他既羞于接受別人為自己喝彩,也不習(xí)慣借他人的幸運大呼小叫。有一次我記得他接連兩次打了豁牙球,在別人同情的驚呼聲中,他也是蔫蔫地微笑著,眨巴著大眼睛,在眾人注視下,沉著地用他的旋轉(zhuǎn)球準(zhǔn)確無誤地把其中一個擊倒,干凈利索得像從不失誤的神槍手。
每周打球時各隊都與另一個隊分享同一球道,所以兩隊也是臨時的對手??粗聊簧系谋确?,但凡我們領(lǐng)先,爭強好勝的蘭德爾就摩拳擦掌,開心得把嘴咧到耳根。一旦落后幾分,他就陰沉著臉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我這新手雖然極力想打好,可有兩次球都滾到了旁邊的溝槽里,我窘迫難堪得臉都發(fā)燙了,尤其是看到蘭德爾那失望的臉,有點兒后悔參加了這球隊。
“丟球的時候不要轉(zhuǎn)手腕兒,直著丟下去,只給它一個往前走的力?!边~克望著我,抓起球架上一個保齡球給我示范,仍是不急不緩地輕聲說,友善的臉上是真心的關(guān)切。
再輪到我,我盡力按邁克說的去打,居然打了個滿貫,所有人都給了我鼓勵的掌聲。蘭德爾甚至大步走到我身邊給了我一個擁抱,大聲說“This is my girl(這才是我的女孩)!”
我望向邁克,他仍是安靜地立在那兒,臉上是欣慰的微笑。
兜售樂透票的那位老先生看到我這新來的,上前熱情地打招呼:“姑娘,你喜歡這保齡球嗎?”我聽得出他濃重的南方口音。
“某種程度上挺喜歡的。”我說道。
不知道是我的Chinglish(中式英語)發(fā)音不夠標(biāo)準(zhǔn),還是老先生耳朵背,他揚著眉毛大聲問:“你說什么?”
“To some extent(某種程度上)?!边~克慢悠悠地替我解圍,目光柔和地望望老人,又望望我。
他仍像一座小山,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兒。眼睛和臉上的表情忽然讓我看到了童年的邁克,一個健壯微胖的小男孩,不多言不多語,總安靜好心地觀察著他所在的世界,在需要他的時候,不需要吩咐就懂事地上前相助。
我就那么喜歡上了邁克。
“你聽說過嗎,邁克,你們墨西哥的瑪雅文化與我們中國文化有相通之處,有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除了有相近的玉刻玉雕,瑪雅人的文字與中國西藏文字有許多共性,說不定你的祖先是從中國去的?!备~克聊天,讓我心安自在,沒任何顧慮。
“Very likely(很有可能?。?!我有兩個朋友去了趟越南旅游。當(dāng)?shù)厝苏J(rèn)定他們是越南人,說長得太像亞洲人了?!彼允呛┖竦赝遥悄樕系男σ獠粷?,卻很暖,像一盆沒有火苗卻讓人渾身熱乎乎的炭爐。
和杰伊一樣,邁克也是單身漢,但有一個名叫安吉的女人與他同居過一陣。
那年春天保齡球館組織去拉斯維加斯打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安吉。她個子不高,豐滿得像只笨拙的大胖梨,可一雙灰藍(lán)的眼睛卻很好看。是知道別人都不喜歡她嗎,安吉臉上身上有一種她想遮掩的自卑和怨怒??吹絼e人對她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冷淡,想到她是邁克的朋友,我主動跟她搭話。在一起吃自助早餐的時候,聽說我有個兒子,天然的母性讓她大方起來,光彩煥發(fā)地說她有五個孩子,來自三個不同的爸爸,并給我看他們的照片。我們聊到邁克,她臉上顯出幾分不自在:“他是個好人。我們也認(rèn)識好幾年了,可是我知道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喜歡我,說我是gold digger(挖金者,即占便宜的人)。我也沒閑著啊,除了在發(fā)廊打工,還去指甲店兼職……對了,你要做頭發(fā)可以找我?!彼揖G色的卷發(fā)披散在腦后,從樣式看不是出自什么高級的發(fā)廊。
我問性格和善像天使的杰伊:“為什么你也不喜歡安吉?”
他微笑著說并不討厭她,只是有一次安吉打球時掉溝里了,他在旁邊看著噢了一聲,安吉就惱怒地沉著臉,一副被冒犯了的樣子,從此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我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嘲笑她的意思。她好像特別敏感,估計也就只能跟邁克這老好人相處?!?/p>
有一次我和杰伊去超市,一個坐著輪椅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跟他打招呼,他說那是邁克的老媽。“他媽真不容易,生了七個孩子。邁克現(xiàn)在是這個大家庭中唯一的男孩了?!?/p>
“為什么現(xiàn)在是?”我好奇地問。
“他有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哥哥,年紀(jì)輕輕就死于心臟病。他哥也從未結(jié)過婚,女友為他生了個兒子,可那孩子好像早早就夭折了。”杰伊一向不愛打聽別人的私事,語焉不詳?shù)卣f著,中間夾雜著許多“I do not know(我也不知道)”。
“邁克都快五十了還沒成家,他家人可想而知多著急。安吉雖然收入不穩(wěn)定,可已經(jīng)生過五個孩子,如果跟了邁克,為他生個一男半女的也不錯,至少他家有香火了?!毕胫~克母親那不無憂慮的臉,我說。
“問題是邁克也不認(rèn)為安吉是他想結(jié)婚的人。有一段時間安吉可能覺著沒希望搬走了??珊髞碛謥G了工作,沒地方住,邁克看她可憐又收留了她?!?/p>
一說到邁克,杰伊溫和的臉上總浮現(xiàn)出舒眉展眼的笑,透著發(fā)自肺腑的親近。他們都是不善也不喜社交的單身漢,都心地善良從不與人計較,就連對狗貓也從不提高嗓門兒,對金錢更是沒有概念。年輕時,窮得叮當(dāng)響的他們都迷上了打高爾夫球。杰伊說那時他剛工作,被暫停了駕照,因為他加班回家路上開車打盹兒,連人帶車撞上了隔離墩。那陣他上下班全靠公交車?!懊康街苣?,邁克都開車先接上我,然后去蘭德爾家會合,去三十英里外的球場打球,半路上找個地方吃個漢堡。我們一起打了三年高爾夫,直到邁克開始為電影公司工作經(jīng)常離開加州?!蔽铱梢韵胂?,自小母親早逝、父親與弟弟生活在遙遠(yuǎn)的他州,在杰伊眼中,邁克就是手足情深的兄弟。
這哥兒仨畢業(yè)于同一所中學(xué),也開啟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杰伊去讀大學(xué)。蘭德爾逼老媽退休接手了父親的公司。邁克想讀大學(xué)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于是他懂事地去當(dāng)兵,為的是得到美國退伍軍人可以享有的G.I.Bill(士兵福利),包括退伍后大學(xué)學(xué)費的免除。
科威特、阿富汗、巴基斯坦……不同于別人的三五年混個退伍身份,他在海軍陸戰(zhàn)隊一待就是七年。退伍后如愿讀了個會計專業(yè),先是給小公司打工,極為偶然地受聘為好萊塢一家電影公司工作。他認(rèn)真、踏實、話少,在是非很多的娛樂圈,可謂一股罕見清流。在許多電影公司的爭相雇用下,他開始了長年離家在外的生活,電影在哪兒拍他就跟到哪兒,常常一走就是半年甚至更長時間。
他每次回來都要和杰伊、蘭德爾聚聚,吃飯的地點不是比薩店就是烤翅店。吃什么不重要,只要有朋友有啤酒,于他們就是天堂。有一次他們想嘗嘗新開的一家中餐館,讓我也去?!拔覀儾粫c中餐,你做主!”蘭德爾仍是唱主角的那個,數(shù)他話密數(shù)他聲高,講他一家剛?cè)シ鹬菘吹馁愜囁€贏了,他兒子的同居女友如何不懂事住在家里連個雞蛋都不買,他妹妹的前夫離婚好幾年了還總?cè)ニ摇瓱o論誰說話,邁克總是一如既往好脾氣地聽著,瞳孔亮亮地望著對方,不時慢悠悠地呷一大口啤酒。好像他從沒出過門,好像他離家在外的一切都沒什么可說的。
“露西怎么樣?”蘭德爾終于打住神侃,扭頭把一只胳膊搭在邁克結(jié)實的肩膀上,親熱地問。
“挺好的,它是個好女孩?!边~克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卻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我頭一次留意到他門牙中間的縫隙有點兒寬。
看我好奇的樣子,杰伊笑著說露西是邁克的狗,已經(jīng)十二歲了,他無論去哪兒都帶著它。
“露西是他的lover(情人),給Emma看看照片!”蘭德爾吃了盤子里最后一個蝦仁蒸餃,鼓著腮幫子說。
那是一條沙皮狗,灰黑相間的皮色像一塊洗舊了的毛毯,圓滾滾的身子下像板凳一樣支著四個小短腿兒,皺皺巴巴的腦門兒,一點兒也不好看,可要說絲毫沒有打動人心之處也不公平,它皮肉下墜的臉上是一雙憂郁無辜的黑眼睛——水汪汪的亮晶晶的,像眼淚隨時都可以流出來的那種憂郁,讓稍有同情心的人看了都想撫慰它一下。我常聽人說寵物和主人的心性是相互映照的,這話我以前很是懷疑,但那一刻我相信很有道理,至少,完全適合露西和邁克——他們的良善本身就是柔軟的鎧甲,讓人不忍心傷害。
“我保證自從你收養(yǎng)了它,它一天也沒離開過你。那時它也就三個月大?”蘭德爾說。
“三周?!边~克望著手機上的露西,眼里一片柔情和慈愛,像望著自己的孩子。
不久杰伊過生日,收到了兩張禮品卡,一張是星巴克的,來自邁克,另一張是山姆會員超市的,來自蘭德爾。美國人并不送重禮,逢生日或圣誕,朋友間互贈也不過三五十美元的禮物。
“Emma你不是喜歡星巴克咖啡嗎?走,我請客。不對,是邁克請咱們!”那個周末杰伊興沖沖地開著車?yán)胰ルx家不遠(yuǎn)的超市,那里面有一家星巴克。那穿著好看制服的收銀小哥拿著杰伊那張卡刷了一下,扭頭說,“你這卡里只有五塊錢,需要再補四塊五?!?/p>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邁克送的禮品卡居然只有五塊錢?!杰伊雖然也有點兒意外,卻絲毫不愿去多想為什么只有五塊。他補足了余錢端著那加了冰塊的卡布奇諾喝得開心,好像那根本不是一個值得花費腦細(xì)胞去想的問題,當(dāng)然,這讓我大惑不解的一幕也絲毫不會影響他對邁克的看法。
不久蘭德爾來借杰伊的皮卡,他要去郊外的苗圃買兩株牛油果樹?!澳阒绬?,邁克把安吉趕走了。哥們兒,為了你!”
“怎么可能?我可從沒跟邁克說過安吉一個字的壞話,倒是你和瑪麗安,成天念叨讓他離開她?!苯芤烈荒樌Щ螅樕先詭е?。
“你記得你過生日時邁克給你的星巴克禮品卡吧?居然被安吉調(diào)了包。邁克是多么心細(xì)的人啊,他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安吉用的星巴克卡上有那個他親手標(biāo)上去的符號:J,那是你名字的首字母?!?/p>
安吉想必知道杰伊為人單純,遇事總大而化之,更不會去追究那卡的面額,趁邁克不留意,悄悄把自己的五元卡替換了那張五十元的。
杰伊聽罷寬容地笑笑,并未責(zé)備安吉。
我決定在后院搞一個中式晚餐party,請這哥兒幾個嘗嘗“地道”的中國美食。因為自知廚藝有限,請了好友凱絲來助陣。她來自美食之域廣州,鹽焗雞、叉燒肉都做得相當(dāng)正宗。
那是一個春天,后院的果樹都綻放出漂亮的花朵,小巧輕靈的蜂鳥箭一般飛來躥去忙著采蜜,似乎李子、桃、杏、檸檬很快就結(jié)滿枝頭。吃喝得盡興,蘭德爾非讓我教他們玩中國麻將。
“邁克學(xué)得最快,別看他不聲不響……”凱絲看他們不時詐和,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四十出頭,一雙鳳眼總笑瞇瞇的,說話溫聲軟語,體態(tài)嬌小可人,非常具有東方韻味。
“別忘了,他是跟數(shù)字打交道的呀!”杰伊故作不服輸?shù)卣f。
散場后,邁克最后一個離開,他坐進(jìn)車?yán)?,搖下車窗道再見。我說以后會多搞這樣的聚會,希望他能來。他不急不緩地說:“我還以為你要把凱絲跟我hook up(勾連上)呢?!彼緛硐胝f得輕松戲謔一點兒,可那微黑的臉上仍是厚道認(rèn)真的表情。我說我倒想呢,可人家凱絲有個相處了五年的男朋友?!罢f真的,我喜歡中國女孩子,她們心好、顧家?!彼麚u上車窗,揮揮手,走了。
事情過去了,可我卻記住了邁克的話。
一個月后我的好友H從北京來小住。她是我一本書的責(zé)編,離異,手巧,心善,雖然比邁克大四五歲,我仍不想放棄萬一的緣分。剛好邁克約杰伊去遠(yuǎn)郊參加草莓節(jié),于是我們四人便開同一輛車前往。在那露天集市上逛來逛去,我們看得眼花繚亂,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而且男女想看的東西不同,最后我們身不由己分成了他倆和她倆。太陽偏西了準(zhǔn)備離開時才在車?yán)锵鄷?。路上不過四十分鐘車程,可因為邁克聽不懂一句漢語,H的英語講得磕磕絆絆,而且我倆坐在后排講了一路中文。
暗中期盼的丘比特沒有出現(xiàn)。
某天已故女作家謝冰瑩的兒子賈先生約我去他家吃飯,他太太咪咪問我是否認(rèn)識不錯的美國男人,她有一位在銀行工作的女同事喪偶多年正在找男朋友。照片上的女士不僅面容姣好,氣質(zhì)也知性而明朗,我欣喜地想到了邁克。
那個周末,在保齡球館,我興奮地把銀行美女的照片給邁克看?!安诲e吧?”我有些喜滋滋地問。他安靜地打量了一會兒,點點頭,望著我的大眼睛有藏不住的滿意與向往。“Wow,hot lady(哇,性感女人)!”蘭德爾也湊上來搶過手機咂嘴贊嘆。我讓邁克給我兩張他的照片,我好發(fā)給對方看。他掏出手機,翻找了半天,才發(fā)給我一張。那是他的工作照,穿著灰細(xì)紋圓領(lǐng)T恤,外面罩件深灰色夾克,背后的墻上是用鉛筆工整標(biāo)注了許多日程的掛歷,畫面是美國新式戰(zhàn)機。說實話那照片讓我看了心里沒底,因為上面的邁克雖然仍是濃眉大眼高鼻梁,方正的大臉和有棱角的嘴唇,卻顯得有些憔悴疲憊,灰突突的,像個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會計。
于是我趁邁克沒注意,悄悄用手機拍了幾張他的側(cè)臉。想到那氣質(zhì)高雅的女白領(lǐng),我發(fā)照片給咪咪的時候特意強調(diào):這位邁克不上相,本人比照片好多了。
“長得還蠻周正的,只是顯得有點兒面老。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咪咪祖籍上海,凡事都想得比較周到,最怕拿出一個差距太大的,讓女友不悅。
好歹照片還是傳過去了,對方答應(yīng)見一面。我聽了比邁克還開心,和咪咪一再電話商量見面的地點,最后決定我和邁克開車一百英里去她家。可邁克忽然接到一個拍攝急活兒,離開加州去了得克薩斯,跟我說好兩個月后回來就安排見面。
結(jié)果沒想到,工作剛結(jié)束回來邁克就出現(xiàn)了腳腫腿腫,他父母逼著他去醫(yī)院一查,說是糖尿病外加腎腫瘤!
住院治療一段時間,他又回到保齡球館,仍是安靜從容的樣子,好像病的是別人。我安慰他說我相信他沒事,“你一點兒都沒消瘦,可見那腫瘤不是惡性的?!彼c點頭笑笑,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那瘤不是良性。
“伙計,哪一側(cè)的腎出了問題?”瑪麗安那年長她十五歲的老公布魯斯是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頑童?!皟蓚?cè)。”邁克仍是淡定地說。
“啊……你這家伙真走運?!北緛眍A(yù)備了安慰一下,說句“腎有一個好的就行”之類,布魯斯被邁克的回答弄得不知如何應(yīng)對,愣了一下,從牙縫里擠出這冷幽默。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來,都望向邁克,他坐在椅子上,仍穿著那小帳篷一樣的三個X的棉T恤和卡其色短褲,臉上沒有一絲愁苦和恐懼。我看到他的小腿和膝蓋上有著許多深淺不一的疤痕。沒有人知道那些傷疤的來歷,因為他從不自詡為英雄細(xì)數(shù)當(dāng)年。
我沒再提見面兒的事。邁克也沒再問。
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在美國死亡人數(shù)突破五十萬的時候,我回到了北京。
偶爾和杰伊通話,他是唯一用微信的人,問及他的朋友們,他說蘭德爾的小公司因禍得福發(fā)了意外之財,政府的資助讓他這樣的小企業(yè)白撿了上百萬美元,“邁克被截掉了一個小腳趾,因為他的糖尿病并發(fā)癥?!彼麄冋諛哟蚯?,商量著再去拉斯維加斯玩一把。
我回到洛杉磯已是2021年夏天。急著采訪,沒再去打球,但不時聽杰伊講到他們打球的趣事:蘭德爾決定減肥參加了一個強化訓(xùn)練營。布魯斯排了半年隊終于做了換膝手術(shù)。邁克沒有參加今年的球隊,因為不久他要去路易斯安那州,有部電影要在那里拍。
“邁克的身體沒事?”我問杰伊。
“應(yīng)該是吧。你知道,他從不談自己……”杰伊仍是一臉輕松。我暗想美國的醫(yī)療技術(shù)可見真發(fā)達(dá),我知道的另外幾個患癌的熟人也都好好地活著。
那個黃昏,我正在為前院的月季剪枝,就看到一輛卡車轟隆隆地從街角開過來停在了便道上,車門開了,一個健壯敦實的身影跳下來,卻原來是邁克,他來接杰伊去郊外射擊場打槍。
“你回來多久了?中國的疫情怎么樣?”他仍是少言寡語的樣子,臉上真誠的關(guān)切卻一覽無余。
我打量著他,看到他明顯比以前瘦小了一號,似乎臉色也更黑了,鬢角也添了白霜。
立在那兒寒暄了一小會兒,他和杰伊駕車離去了。望著他那皺巴巴的衣褲和越發(fā)黑了的四肢,我忽然感覺有些心酸,邁克這年過半百的老單身漢,何時才能有個伴兒?
我再次搜腸刮肚想找到個合適的人選。可是又想,如果知道他一身的病痛,哪個女人還愿意見面兒呢?
我想哪天不忙了,請他們哥兒幾個吃餃子??扇f萬沒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邁克。
“邁克的遺體運回來了。一個月后在殯儀館會有告別儀式?!苯芤聊翘煜掳嗷貋?,面色悲戚地對我說?!坝蔑w機運遺體很貴。好在美國電影業(yè)工會出了這筆錢?!?/p>
“你會去嗎?”我問。
“你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我當(dāng)然要去了。我是他的哥們兒!”一向不說硬話的杰伊臉色有些難看地瞪著我說。我記得不久前他在得克薩斯州的父親死了他都沒去,當(dāng)然,他繼母說沒有葬禮,她把人火化了就行。
“我不是說你不該去,而是擔(dān)心看到邁克的遺容你會更傷心難過。”這是我的真心話?!拔揖筒蝗泝x館了,我想記住他活著的樣子。那天你們?nèi)ド鋼簦詈笠淮蔚慕徽劇?/p>
那天杰伊提前半小時下班,在廚房吃了一碗牛奶麥片,就匆匆往外走?!疤嫖覍~克道個別?!蔽艺f。他回過頭沖我道了聲謝就離開了。
晚上我在家看書,卻心神不寧,想象殯儀館里的場景。給杰伊發(fā)了信息問他是否順利。
“最近由于疫情去世的人多,原定六點開始的告別儀式得等會兒,前面還有兩撥排著?!?/p>
杰伊回來已近十點鐘。
“邁克躺在棺材里,穿著海軍軍服,白色大檐帽被他的雙手捧在胸前。他像睡著了,隨時可以睜開眼睛坐起來跟我們打招呼……我實在忍不住,哭了……”
“我后來去擁抱了他的母親。她坐在輪椅里哭得真讓人不忍心看……我以后要常去看望她?!苯芤琳f著又紅了眼圈,“葬禮明天上午十點開始。先去教堂禱告,然后去墓地?!?/p>
正說著我接到了瑪麗安的短信,她也剛從殯儀館回到家,說她第二天單位有個重要簽約,她就不能去參加葬禮了?!拔姨泽@了,邁克身份證上的名字居然是米格爾(Miguel),大家都以訛傳訛叫了他五十多年邁克!”
第二天一早,一向晴朗的天下起了小雨。汽車在高速上飛駛,灰云像大團吸了水的棉花,飄浮在天宇中,像隨時都可以墜落下來一樣。我和杰伊都沒說話,唱片里放著諾拉·瓊斯的歌“do not know why I did not come……”歌聲空靈而惆悵。
半小時后,我們已經(jīng)按導(dǎo)航到達(dá)那有些凋敝破敗的小城。立在路邊的不是樹,而是焦褐色的木頭桿子,上面的電線松垮地低垂著,像被晾曬著的黑色毛線。街道很窄,兩側(cè)的房子無論是民居還是店鋪都低矮簡陋,“為什么選這兒?這是邁克父母熟悉的社區(qū),許多墨西哥裔人都住這一帶?!?/p>
那個教堂也很不起眼,要不是大門的上部有一個彩繪的耶穌像,它還不如一個有錢人家的宅院氣派。教堂門開著,外面擺著一束白百合與白菊扎成的花圈,有幾個著黑西褲白襯衣的男子站在那兒?!八麄兪莗allbearers(抬棺人)。”杰伊小聲說。路邊已經(jīng)沒有停車位,我們開到另一條街上才停下車,走回到教堂。
蘭德爾一家已經(jīng)一個不少地立在那兒,包括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第一次看到垂頭耷腦地閉著嘴的蘭德爾。他和小兒子約翰都穿著白衣黑褲,戴著黑色墨鏡,肅立在那兒像要執(zhí)行任務(wù)的黑社會成員。
我們互相點頭算打了招呼。
這時一輛奶白色的加長轎車緩緩駛到路邊。在人們的注視下,那六位白衣黑褲戴白手套的男子走近前去。車后門打開了,露出一口木棺。六位抬棺者一邊三個,把棺木抬到了早準(zhǔn)備好的一個帶滑輪的棺架上,一個教堂執(zhí)事模樣的黑衣人蓋上一長條鑲著金邊的幕布。
“邁克!”我心中一沉,同時認(rèn)出抬棺人中有蘭德爾與他的小兒子?!盀槭耪咛Ч妆灰曌魇且环N榮耀。約翰雖然不是蘭德爾的長子,可邁克是他的godfather(教父)。”杰伊輕聲道。我們隨眾走進(jìn)教堂,看到長椅上已經(jīng)有不少安靜等候的親友和同事,只有少數(shù)人戴著口罩。
我們在后排剛就座,就聽到音樂聲響起。西班牙音樂一向是歡快明亮的,同樣的樂器用來奏哀樂,卻悲凄異常。人們都起身面對過道而立。邁克的棺木在音樂聲中緩緩被推進(jìn)教堂。那一刻,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邁克,我又見到你了,沒想到是陰陽兩隔!
穿著白袍的神父在臺上讀祈禱詞。兩位好友上前讀《圣經(jīng)》。神父灑圣水在棺木和亡人親屬的頭上。眾人一起唱贊美詩。
蘭德爾上臺致悼詞。他摘下還戴著的白手套,打開手中的幾頁紙,先是向各位來送邁克的人致謝?!啊液瓦~克不僅一起讀小學(xué),還是鄰居。我小時候惹了爸媽不高興,總是躲在他家待幾天,等家人氣消了再回去……21歲那年,我聽說邁克要去當(dāng)兵,我也想去,我不想和他分開??烧鞅恼f不能保證我們倆會分在一起服役,于是我放棄了。七年后,他回來了,成了讓我羨慕的英雄。但我最佩服的不是他的槍法,而是他的為人。我從來沒見過一個比他更低調(diào)更謙遜的人。無論和誰在一起,他總是傾聽者,從不說他自己……”我看到前排邁克的母親已經(jīng)開始拭淚。
蘭德爾說有一回他們?nèi)ヒ粋€酒吧喝酒,與另一撥人發(fā)生了口角?!拔覀冸x開后就各自回家了。過了幾天我看到邁克走路有點兒瘸,便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兒,一點兒小擦傷。我不信,擼起他的褲腿才看到他的那條腿腫得足有兩倍粗。我再追問,他才說那晚我們離開酒吧后,他被那伙人截住暴打了一頓……我逼著他去了醫(yī)院,醫(yī)生都嚇了一跳,說傷成這樣還不在乎的人太少見了?!?/p>
坐在我前排的雪莉嘆了口氣,她是蘭德爾的太太,據(jù)說聽到邁克的死訊,當(dāng)即哭得泣不成聲。
“我和雪莉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常約邁克在我家吃飯。有一次飯后他離開了,我和雪莉擁抱著接吻,忽然聽到窗外的大笑聲:我看到啦!原來是邁克,他踩著梯子隔著窗玻璃沖我們扮鬼臉,待我追出去,他飛快地大叫著跑開……我常欺負(fù)邁克,有一回我們喝酒后回家,大半夜的我把車開得飛快,看到街上空無一人還把喇叭鳴得直響。這時一輛警車追上了我們,警察一邊訓(xùn)斥我一邊開罰單,我指著邁克說不能全怪我,他也有責(zé)任。邁克只無辜地望著我笑……”說到這兒,蘭德爾和聽眾都笑了。
“我父親曾告訴我,如果你一生中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那么你就是富有的。在我的朋友名單上,邁克是排在最上面那個??墒乾F(xiàn)在,邁克,你不玩兒了,你走了……”蘭德爾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哀樂再起。人們起立默哀。我望向教堂的穹頂,不知道木棺里的邁克的亡靈可曾目睹這一切??吹竭@么多人前來為他送行,他臉上一定又會是難為情的微笑。那個少了一個腳趾,壞了兩個腎臟,徹底沒有了心跳的邁克!
想到再也沒機會為他找到一位心儀的中國太太,我的心猛然疼了一下,雖然我知道,寬厚如他,永遠(yuǎn)不會怪罪我。
靈柩再次被推出教堂,兩名著海軍軍服的年輕人,莊嚴(yán)地把一面美國國旗覆蓋在上面。
靈車在前,后面隨行的車輛都打著雙閃排成一隊,緩緩向墓地駛?cè)?,遇到紅綠燈也不停,因為有兩個騎警在各路口指揮放行。
圣佛南度墓地很開闊,如茵的草坪上,一塊塊貼地朝天的墓碑方方正正,像是亡人的名片。
邁克的木棺被停在一個早就搭好的綠色布篷下,旁邊的兩把折疊椅是為他年老體弱的父母準(zhǔn)備的。
人們小心避開腳下的塊塊墓碑,見縫插針般立在草地上,許多人披上帶來的厚衣物,因為小雨夾著冷風(fēng)又飄了起來。我忽然看到一塊斜倚在新土上的銅牌,顯然不久前剛被從草地上取出來。讀上面的人名才猛然發(fā)現(xiàn),那是邁克十八年前去世的哥哥?!八麄兇蛩惆研值軅z葬在一起,既省了墓地錢,也讓兩人就個伴兒?!毖├蛞沧哌^來,看著那銅牌跟我說。我蹲下身子,看著那上面的刻字:被深愛的兒子、兄弟、孫子、父親……回家了。時間顯示這位比邁克大三歲的哥哥去世那年是39歲。
這時,一位海軍士兵取出放在樹下盒子里的小號,立正,筆挺地立在那兒吹奏起來。不同于在教堂聽到的西班牙哀樂,這小號聲在雨中清冽悠揚,仿佛我們所在的不是墓地,而是硝煙飄散的戰(zhàn)場,那號聲嗚咽,哀而不傷,讓那一刻的天空彌散著莊重與榮光。
我想記住那一刻,掏出手機開始錄像,鏡頭移至棺木前,我看到了邁克母親的臉。她胡亂地抹一把淚,抽泣著,看也不看地把大手絹塞給身邊的木然的老伴兒。
我的眼睛又濕了。世間有多少父母,能夠承受兩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
號聲結(jié)束,兩位身姿筆挺的軍人一頭一尾雙手揭下棺木上的國旗,從一端開始折疊起來。那位軍人疊得極慢極細(xì)致,直到將它折疊成一個墓碑大小的長方塊,他雙手捧著國旗,莊嚴(yán)地走到邁克父親面前,蹲下,把國旗敬獻(xiàn)給老人,抬頭望著他說著什么。邁克的父親長得和兒子一樣,高鼻闊臉,濃眉大眼,只是須發(fā)皆白,臉上布滿老年斑,最讓我難忘的是他緊閉著的嘴角,向下垂著,像一彎殘月。他盡量挺直腰背,不讓失去兒子的悲傷淹沒作為父親的尊嚴(yán),接過那國旗放在膝上,嘴仍是緊閉著,那哀傷無奈的大眼睛失神地眨了眨,隨即望向面前的棺木。
“看,那不是安吉嗎?”杰伊悄聲跟我說。
一個身板挺直的女子正和旁邊戴墨鏡的男子交談。我不敢相信那個精神抖擻的人是胖梨安吉,走近些看到她的正臉,果然是她。
“嘿,你好!”看到我,她臉上浮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抹著淡紫色眼影,明顯減肥成功的她居然好看了許多,與別人一臉憂戚相比,她眼角眉梢甚至顯出不合時宜的輕快。
“真讓人意外,邁克走了……”我囁嚅道,好奇地望著她。
“是啊……我們有過很美好的記憶,所以,我今天特意請我的未婚夫一起來的……這是阿倫,我現(xiàn)在工作的美容院老板……”說著,安吉有意無意地提高了嗓門兒,抬眼飛快地打量著剛走過的一個眼睛紅腫的女人,嘴角上揚浮現(xiàn)出一個微笑,那笑像來自生活稱心如意的滿足。后來杰伊告訴我那眼睛紅腫的女人是邁克的大姐。
隨后,人們走到樹下,從一個籠子里捧出一羽羽白鴿,圍成一個圈,同時放飛向藍(lán)天。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邁克,他敦實健壯一如從前,仍是不聲不響地微笑著,眼皮很雙的大眼睛透著孩子才有的快樂。他手臂里挽著的,是一位中國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