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小孩

楊知寒

1

我一進門，看見魏雙坐在出租屋里一面大穿衣鏡前，正往臉上涂粉底液。見我來了，張口道，打扮挺齊整啊。我說那不是你在電話里說的，要好好收拾收拾，我尋思兩人別太不搭配。她說，我說的是收拾收拾屋子。我收拾半個鐘點兒了，看這回能下腳了不。我往她身后走，視線逗留在去二樓的臺階上，廢紙殼箱、裙子、單只的襪子和胸罩都堆積于上頭。我說，每次來，都熱血沸騰的，想給你這兒點一把火燒了。她說，你點的時候別忘把我叫出去。說完她還咯咯樂。我轉身，和她的臉同時出現(xiàn)在鏡子里，我倆都專注地瞧著自己。我說，就一把火，連你也燒了。直接給你送到人生終點站。

魏雙張羅這頓飯足有一禮拜了。上禮拜我在上海出差，分別在路程的開端，當中和踏上返程時收到她催促的信息。今天是周末，按說周六日我是不出門的，我有我的傳統(tǒng)，工作日才是玩玩鬧鬧的時候，周末十來年雷打不動，得陪伴家人。現(xiàn)在結婚了，就得陪伴愛人。我愛人比我還傳統(tǒng)，平時都沒社交，就指著周末和我社交了，現(xiàn)在我來魏雙這兒吃飯，老鄭就得以魏雙家為圓心，兩公里為半徑，開車兜上一個又一個寂寞的圓圈。在魏雙身邊坐下，我撿起地毯上一包皺巴了的煙盒，掏出一根點上，慢慢等她把妝化完。光線充足的室內(nèi)，魏雙的臉剛涂完粉，經(jīng)不起光照，面向我的一側有青春痘留下的一些坑洼，她只穿了件大汗衫，和我平時在家的狀態(tài)差不多?，F(xiàn)在她終于開始往臉上上色了，涂的是阿瑪尼的爛番茄色，滾胖的口紅和她滾胖的手指一樣粗細，捏在手里，徐徐勾抹到嘴唇上，一派氣定神閑。我聽見洗衣機滾筒在轉的聲音，又聞到一點兒昨夜的酒氣，提過手邊的垃圾桶，想看看她最近喝什么牌子的酒，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垃圾桶，是她的零食桶。剛抽完煙，我想找塊糖吃，翻來翻去，里頭除了兩條奧利奧就是威化餅。她起身說給我去柜子里拿話梅，我說這個好。她拿來的那袋話梅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我撲了撲，去檢查保質期，又覺得該信任她。剝開梅子上的薄紙，魏雙跟我說，這也是那王八犢子從老家給她寄來的。他把他們過去在一起生活時用過的東西，幾乎全寄到了杭州來，除了電腦和iPad自己留下用，其余的，就連兩人平日積攢下的塑料袋都給郵到了這里。梅子上有來歷不明的白色顆粒，我還是看了眼保質期，跟她說，過期半年了，姐姐。魏雙憨厚一笑，一手解開后腦勺上的皮筋，將上禮拜剛染過的一頭紅發(fā)放下，氣質立刻變化。她變得嫵媚天真，簡直史湘云一類的，有點兒嬌憨氣。我一時愛她愛得什么似的。看她在我面前旁若無人地脫下衣服，換上藍白格連衣裙，胸前緊繃繃的，幾回想移開眼睛，幾回移不開。魏雙腳上只套著一只襪子，一直在找另一只。我在鞋柜上找到了一只，問她是不是。她又在那兒笑說，不是一對兒。

我倆步行前往她提了好幾回的那家齊齊哈爾燒烤。頭頂驕陽似火，她一手挽著我走，我多少不習慣，看她在我胳膊上翹起的一截手臂跟樹枝似的，也是不知道該怎么放下。我倆走過一段沒有遮蔽的馬路，直看到眼前有截綠皮火車，帶著奇幻般的色彩駛過。燒烤店開在這么個地方，也是氣壯，不知是酒得有多香才這么不怕巷子深。招待我倆的服務生是兩個四五十歲的阿姨，一個口音河南，一個口音河北，給我倆換炭火時互相責怪，配合不協(xié)調(diào)。沒一會兒，要的扎啤先上桌，上來才發(fā)現(xiàn)跟兩罐鐵桶似的，一桶一升。魏雙抿了口鐵桶里的酒，著急往鍋上放肉。每上一碟菜，我都先橫著筷子觀察一番，滿臉恨鐵不成鋼。魏雙問我喜歡烤老點兒還是嫩點兒。我說，帶點兒紅沒事。她說，這肉切厚了。我說，何止。首先凍肉就不行，都沒沁油。拌的菜也不對，洋蔥呢，香菜呢？這不叫拌肉。冷面味兒還行，就是這面太軟了，不筋道，得講究根兒是根兒的。再說辣白菜炒飯，除了雞蛋是溏心的沒毛病，顏色一看就不正，白菜沒出色兒。她說，我不挑，好養(yǎng)活，喂啥吃啥。我抬眼看她胸前的豐滿，說，是不是也該控制控制了？她說，控制不住。就愛往嘴里塞東西吃，你不愛塞？我說，我不餓。魏雙笑笑說，你那叫撐著了，從來也沒缺過嘴，哪能理解我們，饑一頓飽一頓的。我說，別裝熊，你家條件比我好?？唇o你吃得多豐滿，到了古巴你就是公主。當然，在哪兒你都是公主。魏雙說，不包括在KTV吧？我倆拍桌子笑，好在店里沒別人，只有那兩個河南河北的阿姨，側頭看我倆。兩人跟對暗號似的，面對面站著，偵查我們也偵查對方。

魏雙說，上月我爸給我打了八千。他還沒退，部隊給他每月發(fā)錢。我這工作，四個月沒開工資了，你也知道。八千到手，可解燃眉之急。但之前欠的有點兒多，都拿來救火，就沒剩多少。我問，到底剩下多少？她說二百。說完魏雙嚼上塊兒肉，又嚼著些烤酸菜，用來消解油膩，咯吱咯吱的，還挺會吃。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茬，按道理我該寬慰她，更該給她提供點兒援助，我只是不確定魏雙需不需要我這么做。快到她生日了，我倆生日前后腳，都要在今年迎來二十六歲。中間雖說闊別了幾年，可還依稀記得彼此都是小姑娘的時候，我們曾一起用心地度過她的生日。魏雙當年十二歲，過生日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裙子，骨架還很細，和我一樣，留著短發(fā)。她那時總是睜著兩只過于清透的眼睛，流出里頭靜默而桀驁的內(nèi)容，嘴唇緊抿，仿佛嘴巴是個彈藥庫，得好好忍耐住，否則就要傷及無辜?，F(xiàn)在，她動輒開懷大笑，儼然活通透了，或者是活成了父輩們總愛教訓的，越活越回旋的那種人。我們是在兩個月前又取得聯(lián)系的，久別重逢，逢上就喝了幾回酒，當她把這十年間的空白三言兩語向我道出時，我是有點兒驚訝的。

她說自己正在鬧離婚。對方是她的大學學長，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兼之以婚姻里的精神虐待，感覺集齊了人渣的幾要素，可作為社會課題的樣本供學生們來分析。魏雙一路付出的代價不此于此，她還沒得到一張本科文憑。據(jù)她說，是父母已將她平穩(wěn)送到了遙遠的英格蘭，外國高校的金身已鍍完半身，她卻覺得自己似乎得上抑郁癥，怎么待著都別扭，生活非有番徹底的變化才行。她于是中途回國，頭一甩什么都不要了。再往后，魏雙自殺了一回，在哈爾濱老家，和父母一塊兒看電視的時候。父母正對《愛情保衛(wèi)戰(zhàn)》里一雙小兒女評頭論足，她慢悠悠從廚房里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擱在手里，就著半瓶安眠藥，吃花生豆似的送藥下腸胃。這時魏雙示意我走一個，我舉杯和她碰。她提議說，聊聊你？我說，一如泥潭。她說，一如誰啊？我說，就是好像，打比方。我說點兒人話，日子平穩(wěn)，沒大意思。她說，想過你那樣的日子。我說，比如呢，我哪些方面讓你這么想不開了？她說，想要錢，要很多很多錢。要個家庭，下班后能回去安心燙個腳的那種，有個給你捏肩膀的人。我說，這你著啥急。魏雙說，本來也不急。上個月我去沈陽，給同學婚禮當伴娘，人突然就焦慮了。你知道嗎，那個新娘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特別像，我倆一切經(jīng)歷都好似復制。到大學以后，兩人分岔了。一個越走越穩(wěn)，一個越跑越漂。我最近總想，生活可不可以重新選擇？我說，可以選。她打斷我，你家?guī)讉€房間？我說，加書房三個。次臥平時不用，當倉庫使。她說，我房子月底到期了，啊，時間過得真快。我倆又碰幾回杯，吃完將剩菜給魏雙裝了回去，她小心翼翼往打包盒里倒菜湯時，我下樓去結賬。店主聽聲音是老鄉(xiāng)，鄉(xiāng)音一起，頓覺這頓飯吃得又熱絡了不少，起碼暖我自己的心窩。外面太陽小了一些，魏雙還是挽著我的胳膊走，藍格子的連衣裙在我身邊一飄一飄的?；氐杰嚴飼r，老鄭抱怨我，這次怎么聚這么久。我沒說話，盯著后視鏡里漸行漸遠的藍裙子，往上，是魏雙一頭紅發(fā)，往下，是她手里兩個裝滿剩菜的塑料袋。魏雙甩著它們，輕巧得像甩少女時代時手上繞的那種失去彈力的猴皮筋。瞧她還哼歌，還墊步，還一如十二歲，心里突然很寂寞。

2

下午，剛把電腦合上，我準備在沙發(fā)上瞇一會兒，聽見有人敲門。聲兒不兇狠，不像送快遞或者外賣的，但敲得很固執(zhí)，綿綿不絕，充滿定力。我罵了兩句，剛起睡意，中午覺不太好醞釀，有點兒聲音就報廢了，何況這人還在繼續(xù)。湊貓眼一看，卻是肩膀上披了件薄外套的魏雙。她看著像沒化妝，臉上的表情和頭發(fā)一樣松弛下來，得虧是白天，這要擱半夜得被她嚇出好歹。門開了還沒等問，魏雙便撲進我懷里，壓著聲音說，婚離了，工作辭了，房也退了，這下我徹底痛快了。我把她放開，覺著魏雙不太冷靜，那么她需要冷靜一下。她剛才跟我說的四句話，一句比一句不耐咂摸，我也需要去冷靜。我把剛才睡皺了的沙發(fā)布整理一下，讓她先坐，轉身去廚房按了兩杯膠囊咖啡。等咖啡流進杯子的時候，往窗外看了看。天高云淡，日頭看著還是毒辣，總還算個好天兒。這種好天氣里，人的情緒能壞到哪兒去呢？魏雙坐著也沒出聲，可能和我一樣，都在籌措下面的開場白。剛才她撲我懷里說的那些，有點兒過于戲劇性，情緒上頭，可以理解。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這些年的經(jīng)驗也能讓彼此明白，情緒有時需要的不是去發(fā)散，而是安靜，是裝熊，是在裝熊的安靜中等待理智歸來。縱然你多希望理智快點兒或者慢點兒來，也都很清楚，早晚它必來。人能強大到什么程度，就看他能在折磨中堅持幾分或幾秒。

魏雙安靜地觀察我的家，我和她一起捧著咖啡，想我不能先開口說話，魏雙愿意說什么，接茬就好。還有不到兩個小時，老鄭下班到家，他倒不會介意我有朋友到訪，我只擔心以魏雙當下的狀態(tài)，今晚她會留到幾點。魏雙問我，怎么家里擺了這么多娃娃？我跟著她掃了一眼，家里娃娃的確多，三層展示柜已經(jīng)放滿了，一切臺面上都有娃娃的蹤跡，都是個頭不大的公仔擺件，各類卡通片的都有，一個系列的我會擺得近一點兒，幻想它們能在我家開晚間會議，搞通宵party，發(fā)展出新的人際關系。沒和魏雙說的是，我總覺得家里氣氛冷清。盡管這種冷清，我已過了五六年，很習慣了，也還不能說喜歡。家里都在催我生孩子，可誰也不敢對我下諸如此類的命令，知道我根本不會聽，以我的性格，從來是大不了一拍兩散，不可能礙于任何親緣上的壓力，違心鋪設自己的人生。就連老鄭，也很少對我剖白他的心里話。一些時候，尤其在他參加完一場同事孩子的滿月酒或者去醫(yī)院，給剛生了小孩的朋友遞上紅包后，回到家來，他會在廚房里久留一會兒，給自己找活兒干。那些時候，他無言地抽上一根煙，俯視樓下新建起的私立小學，仿佛一個居高臨下的監(jiān)工。我不是不喜歡孩子，我只是還沒做好準備。這種推托司空見慣，什么時候又能說做好了準備？認真問起來，我沒個答案，所以我不問，更不去認真。魏雙跟我提起過，忘了是哪一回喝酒的時候，她說起，很想不結婚，卻很想身邊有個小孩子，她獨自撫養(yǎng)，看他長大成人。如果不是那天我們都喝了酒，在理智清醒的情況下，我會張口罵她的，罵她總是這么心血來潮，糊弄自己的人生不說，還妄圖糊弄下一代的。但記得我當時只是呵呵朝她樂，以一種寵慣子女的眼神，寵慣她關于要做科學家或者航天員的志向。畢竟這些想法，會讓兩個成年人生活里的一地雞毛都向外逸散，成為幫助我們在迷惑里多沉浸一會兒的煙雨和飛絮。

昨天她還在哈爾濱。魏雙擺弄一會兒咖啡杯，最后放下，看著我說，昨天全家都去了，參觀我離婚。現(xiàn)在離婚的特多，我們都已經(jīng)預約了，還是排不上。我那個狗前夫說，不行就下次吧？下次他姥姥。也是天熱，我脾氣騰地就上來了，跟工作人員說，明天我要出國，今天必須辦。他們居然提出要看我出國的機票，逗不逗？我說，挺逗。不管咋的，這事了了，祝賀你。好容易回家一趟，不多待兩天？魏雙說，跟你說過，我爸媽都沒退呢。我說是，上月你爸還給你八千，你都給揮霍了。魏雙笑嘻嘻，去找我的手。我由她握著，一時非常想逃走，這是女人的第六感，但已經(jīng)來不及。她說，最近我每天早上醒來，都不敢看手機。有時候在班上睡午覺，醒來也不敢看黑色的屏幕，用手機前，我都先轉頭，把屏幕甩亮了，再去看。我心放下一些，猜魏雙是想讓我出錢給她買個手機？她打斷我的思路，說，不想嚇唬你，李蕪。但我思來想去，以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沒人可找，沒地方可去，大家都得上班，掙錢討生活。我不認識身邊其他不勞而獲的人了。你每天什么都不用干，生活就挺幸福的。魏雙說完后仰下去，躺在我家沙發(fā)上，眼神虛無著，也許怕我反駁，壓根兒不和我對視。她自顧自說下去。那些黑屏上都有字兒。我每天就怕看見那些字兒，有時它們出現(xiàn)在電梯里的廣告上，有時出現(xiàn)在廢紙上，連煙灰缸里的灰燼也能拼出同樣的字形。這下我不得不問她了，到底怕看見什么字？魏雙笑了說，你還不明白。自殺，自殺，自殺。我得找個人看著我啊，畢竟你是我從十二歲就認識的好朋友。杭州又是我覺得待著最舒服的地方。你家真好，什么都看著叫人痛快。你可會給自己找自在了，是吧？我有點兒恍惚，說是啊，是。說著又喝了口咖啡，酸苦味兒，內(nèi)心承認有奇妙的事情要發(fā)生。像我在小說里時常會往他人的生活里投擲的那些小石子兒，石子兒能被輕易打進軌道，讓即將駛來的列車因此偏移，傾斜或炸毀。沒有誰的生活能永享平靜，魏雙就是顆一百二十斤重的石子兒。我轉頭看她，明白她此行的意思了，但她也沒帶行李什么的。是啊，她已經(jīng)在我家各個房間里來回走了，打開看到兩個衣柜滿滿登登，四季衣服都有，且?guī)缀鯖]有穿了兩季的。冰箱里從冷藏到冷凍，都透著災荒時期人們囤積糧食的貪婪相——滿，滿，我家沒有不滿的地方。她不需要帶什么。此刻魏雙轉著我洗手臺上的化妝品架子，我能察覺到她的思路，呀，這個跟我用的一樣。呀，這個我沒用過。呀，還有這個？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咧開嘴樂了。

老鄭會不會不高興？魏雙終于還是提到這個問題，她要是怎么也不提，我可能就真把她的到訪，說過的這些話，當成一個未醒的午夢了?？伤岬搅死相崳拖裉岬搅宋覀兒同F(xiàn)實的那個溝通地帶，同一時刻，我能想到老鄭在會議室里悶聲聽著同事發(fā)言，在A4紙上轉筆的無聊勁兒。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站到陽臺上去，喝著杯底剩下的咖啡，問，雙兒，你預備待多久？魏雙慢慢向我走來，光腳踩在陽臺的木地板上，替我撥開窗前的白紗，我倆一齊面對著樓層下被夕陽打出暖色調(diào)的綠樹草坪，那些正在花季叫不出名兒的南方植物。她說，李蕪，我只需要一小段時間。等狀態(tài)好一點兒，我會回老家去的，讓爸媽給我安排份工作，過踏實日子。我問她，很難受是不是，這種??？給我形容一下，我一直挺好奇。魏雙說，我不形容，你來形容吧。接下來每天你都和一個病人零接觸了，你來寫觀察日記。我說，不是不幫你。但有些事，我們還是提前說好。她在地板上盤腿坐下，仰望著我。我蹲下說，首先，如果老鄭不同意。她微微一笑，那我就走。我說，其次，我不擅長照顧人。我都是自給自足的，而且習慣了獨處。你有事可以喊我，但大部分時間我會在書房，你不要進書房。她仍像樓下那些植物一樣暖洋洋地笑著，聽我說完全部的話。我說，最后，我脾氣不好。這么多年朋友，我也怕撕破臉。所以咱倆定個規(guī)矩，一旦有一天我對你說，說什么呢，咱倆想個暗號。她兩手拄著下巴，說，破孩子。我問，為什么不是屁孩子？她說，破還文明點兒。我點頭同意了，好，一旦我對你說出這三個字，咱倆就擱置一切爭議，你走你的，我過我的。出了這個門兒，我們還是好朋友。

魏雙有點兒疲憊而安心的樣子，她靠在陽臺的墻壁上，那里擺了一盆塑料假花，半人高，能基本遮擋住她。她的這種狀態(tài)讓我忍不住想給她在床上鋪好被子，合上放在她床頭的故事書，再輕輕帶門出去?？刹坏任蚁脒h，魏雙就在陰影里打起了響指，對我說，來，給我把次臥收拾出來。咱倆一塊兒干，等老鄭回來，就不用他忙活了。希望你家有那種可愛一點兒的四件套，你家有嗎？

3

老鄭回來時，我和魏雙霸占了廚房。他喊我的時候我都沒聽見，抽油煙機開著，我倆又正在大聲說話，穿著白襯衫提著公文包的老鄭敲了數(shù)遍廚房門，像平時他晚間敲我書房門一樣謹小慎微，才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魏雙含笑看看他，又看看我。我只得先放下手里的蔬菜，將老鄭帶到臥室。他在床邊坐下，凝視我的樣子，令我一時充滿古怪的柔情。剛認識我的時候，他臉上還有肉，如今已干瘦如陡峭的崖壁，每當我這么目不轉睛瞧他，在他眼里都有渾噩的內(nèi)容和對萬物的接受。他很少對我說一個不字，仿佛無論擺在他面前什么樣的選擇題，他早已失去了選擇的欲望。看著他在衣柜前脫衣服，換上棉白T恤和亞麻短褲，看他還笑嘻嘻地試圖抱我，我避開了。老鄭說，魏雙來了也好，晚上好久沒熱鬧熱鬧了。他的態(tài)度讓我忍不住想道歉，深深地對不起，摩挲他被合同和電話占據(jù)了一天的腦袋瓜，試圖讓他理解，不只是今晚。老鄭問我，還有什么沒告訴我？我差點兒脫口而出，一切都沒有。

魏雙一待就待了三個多禮拜，老鄭出差在外差不多加起來也有一周的時間?？杉幢闼辉诩依锎艘欢Y拜，針對魏雙的事，也和我吵了不下三回。我們總是把門關上，彼此和魏雙道了晚安后，悄悄開始吵架。我挺意外他還有激情和我吵，琢磨不明白的是，自己這么寸步不讓，到底是為魏雙，還是為我們的婚姻。我和老鄭常在午夜，坐上飄窗，在我倆中間隔一張小桌，煙灰缸放在桌子中線的位置，彼此偶爾伸胳膊撣下煙，談話不過如此。這可能是我經(jīng)歷過的氣氛最為肅穆的爭吵。他的話又慢又少，常在說完后緊著摩挲臉皮，好像已經(jīng)很困，這事兒卻對他比睡眠還重要，動作又像是在提醒我，他多需要一場充足的睡眠。老鄭說，你是在逼我出差。我說，至于嗎，她又沒煩著你。他說，她煩了，她很煩。我說，暫時的，頂多再一個禮拜。上回你爸媽過來，待半年，我不也屁都沒放一個。能不能有點兒包容性？倒是，你挺包容我的。他看著我說，李蕪，我不怕包容你。怕的是，循環(huán)往復，源源不斷。我說，我也需要個人來幫我調(diào)整。她來了以后，沒看我比以前開心點兒了？他回答，希望你是真的開心。我問他，明天幾點走，車約沒約？他說，八點半的飛機，六點半的車。從飄窗上雙雙下來，囑咐他早點兒睡，我準備回書房待一會兒。自從家里多了一個人，我每日獨處的時間往后推遲，越來越晚。出來時，經(jīng)過魏雙住的次臥，里頭有隱約的音樂聲。我和老鄭幾乎是同時關上了各自房間的門，三個屋子，隔開三個人的三個空間。當我將背抵在門上時，世界闃寂無聲。

喝了點兒酒，具體多少記不清了，有關夜晚的一切都被渾噩地蹚了過去，醒來時，身邊站著一個人。我眨巴眼睛，看到了書房窗外來自清晨的白色，太陽已經(jīng)高起來。老鄭悄聲走了，連行李箱的輪子滑過地板的聲音，都微弱得似個影兒，包括他穿鞋，他帶門，他又一次試探地，在我門后徘徊，最后離開，我都全無印象。魏雙穿著我的連體珊瑚絨睡衣，像個敬業(yè)的游樂場人形公仔，一下下推動我胳膊。問她，幾點了？她說，九點多。我也剛醒，聽屋里沒聲兒呢，還以為你們都走了。我說，啊。她說，喝這么些。我說，嗯。她說，得虧進來的是我。早上的時候，你聽沒聽見自己身邊有啥動靜？我擦了下哈喇子，沒明白，聽見啥？她突然蹲下，手移動到我膝蓋上，一臉乖巧，示意我去看電腦屏幕。我看了，電腦一夜沒關，在清晨自然光的映照下，屏幕上每一處污跡都很鮮明。意識如寂寞的禮花，在早已散場的演出中停止爆散，而屏幕上那些未關的對話框，似乎還在蕩，在燃燒后的飛塵里如夢似幻。昨夜一直在放禮花。像那個人還在我眼前，他輕聲說晚安的氣息，夢里也一直在，語氣和手勢一道，捋我的頭發(fā)入睡。我又細看了一遍，將電腦合上，和魏雙面面相覷。她居然是知曉我婚外情的第一人。判斷著她臉上的表情，我意識到另一件事，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害怕每天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電子屏幕了。我尷尬地朝什么方向什么人笑著，她什么時候康復了？

我早就懷疑了。魏雙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含笑對我說。反正我旁觀了兩禮拜，觀察你們的生活狀態(tài)。姐妹兒，沒有埋汰你的意思，我甚至想跟你擊掌，知道嗎，你干得太棒了。我再瞥了下電腦，說，都是逢場作戲。就算讓老鄭看見也沒事。魏雙說，那讓他看看？我問，你什么意思。她說，你這屋子缺少氣流。不太通風，暖和是暖和，待久了呼吸上來都是死氣。不想開開窗？我說，窗不結實，樓房質量不好。窗掉過一回，二十來層呢，那次我兩手抱窗戶抱了快兩個小時。好在幸運，老鄭及時回來了，愿意給我搭把手。可再有一回怎么辦，我還能抱住窗子兩個角兒嗎？魏雙翻個白眼，說，明白你的意思，這是你個人的生活。我只是表達我的不理解。你就為了這個？魏雙說著拍了拍屁股下的沙發(fā)，又說，就為這個？她再扯了扯自己身上暖融融的睡衣。我不知道還應不應該和她溝通下去，也許我該說那三個字，現(xiàn)在就是時候。如果那樣，禮花可以一直放，溫暖的氣流也可以一直在屋子里，潤物無聲地穿行。你到底有沒有抑郁癥？我問她。魏雙抬起頭，沒理我的話茬，她自說自話，十二歲那年，記不記得？李蕪，你穿了一件白裙子，從山坡上往下跑，就不走臺階，順土路往下跑。跑到最后，沒剎住閘，人也滾下去了。滾得你兩腿青紫，又流血。你到底還記不記得？我摩挲一把臉皮，和老鄭總是對我做出的樣子差不多，我其實就是跟他學的。我坐到魏雙邊上，想讓她緩和一些，別那么激進，她這一路為激進付出的賬單還不高是咋的。人該學會妥協(xié)，學會總是去妥協(xié)，更何況，冷暖要自知。我一坐下，魏雙就起身，去了廚房?，F(xiàn)在家里又只剩我們兩個女人了，她早已駕輕就熟，知道咖啡機該如何使用，膠囊又被我放在了哪一個罐子里。她已經(jīng)熟悉每一個糖罐、鹽罐的位置。熟悉到久而久之，聽見她在這個房子里走動的聲音，我身未動心已遠，覺得自己也在馬不停蹄，漫游于她腦海里的五大洲四大洋?？赡芪倚枰S諾她更多的事，心想，就像我當初許諾老鄭的，希望她能保守我的秘密。當時我需要老鄭在結婚證上保證的秘密是，接受生活有所殘缺。

殘缺。我從不相信誰的生活是應有盡有的。魏雙做咖啡的時候，我走進洗手間，面對鏡子里的自己，好好看了個透徹。這樣的注視，每天都在發(fā)生，但從不發(fā)生在有人替我旁觀它的時候。多數(shù)日子里，我醒來，對照鏡子里的人臉，看到了虛浮的眼皮，泛青的臉，看到每一個毛孔都因沒有得到足夠休息，擴大粗糲的狀態(tài)。我從不在意它們微小的變化，從不在意自身傳來的提醒，是啊，生活不順遂，是啊，你以為自己是誰，是啊，還吐氣兒呢，茍延殘喘也沒見誰像你這么優(yōu)裕的。憋回去吧，把煩惱擠到牙膏上，涂滿牙齒，咕嚕咕嚕一口涮干凈它。我的母親、外婆，一輩子都是這么做的。她們都體驗過并差不多熬過了所有的困惑，怎么到我們這代就特殊起來了？有了各種精神疾病，那些名詞的保護，我不信。不信抑郁癥，像不信邪門和歪道。為此我拍打自己的臉，讓富有營養(yǎng)的水滲透進去。廚房里傳來咖啡機運行的動靜，我清洗一新，回到書房，沒用半分鐘，就刪除掉電腦上所有證據(jù)，讓那些來自另一星球的遙遠寬慰，已等同模糊的灰塵，吹吹便散。只要我不給它們賦予價值。我相信，只要自己不給煩惱貼上引人難忘的標簽，它們便會消退，我一直是這樣做的。

我喝上了魏雙捧來的熱咖啡，看她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徐徐對她的杯子吹氣，偶爾抬眼審視我，眼含精怪的笑。她讓我跟她聊聊。我說，聊個屁。她說，真的，你聽勸吧。你得去醫(yī)院看看，做點兒心理疏導，別最后跟我似的。我笑了，說我沒覺得有任何問題。你有什么資格認定我有問題？魏雙說，李蕪，你想沒想過，我在你家待得挺舒服的。我完全可以繼續(xù)舒服下去。嗯，我何必跟你說這些？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好心？我說，不知道。也許給一個自稱有抑郁癥的童年朋友提供住宿算好心，也可以不算。也許因為這個朋友跟自己老公鬧別扭可以算好心，也可以不算。也許讓一個毫無資格指責我人生的朋友，用我的咖啡杯，穿我的睡衣，和我談她過得挺舒服可以算好心。我不知道，你說呢？說完我平靜地看著她，看到魏雙將杯子放下，如我預料中的直起腰桿，將本來半掩在臉上的紅發(fā)，縷縷掖回耳后。她這么對我說，破孩子。你就是攤狗屎。狗屎都不如。來，你質問我為什么叫你狗屎？因為人屎是人的排泄物，狗屎是狗的排泄物。你問問自己，和狗的區(qū)別在哪兒。人難受了生病吃藥，狗難受了往那兒一趴，它不知道什么叫藥，不知道醫(yī)院是個什么玩意兒。給根骨頭就高興了，生著病，也不耽誤它啃骨頭。魏雙站在我面前，脫下睡衣，脫得只剩她一條內(nèi)褲，陽光照曬著，我還是和那回在她出租屋里時那樣，看清她皮膚上所有孔洞，和一些不知來歷的青紫。我想擋住眼睛，聽到魏雙又說了遍，破孩子。

破孩子，她第三回對我說。你以為自己很精明，以為在你身邊的人都活得不辛苦？幾乎全裸的魏雙就這么站在陽臺上，周身被陽光灑滿，氣急敗壞，晃我的肩膀。我說不出話來，由她晃著，我實在想表達一些話，只困鎖著最后一道防線，這不是個對的時候。不知道猶豫了多久，魏雙已經(jīng)不在眼前。我把用過的杯子都拿回廚房，水流沖刷著，掩蓋屋外關門的響聲。

4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起床的時刻越來越晚，有時到夜里才會爬起來，給自己塞點兒東西吃。每日消耗的能量極少，需要的補給也少，老鄭走了快一星期，遠方情人的音信一樣斷絕一星期。一星期里，伴隨手機無聊新聞的消磨，我不斷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究竟是否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是否仍有選擇的權利，愛人的力氣。所有問題都根植在內(nèi)心虛弱的土壤里，我必須承認，精神正日漸萎縮，成為一個脆弱到極致的小小核心。它的渺小不值得同情，一如它的精致不值得夸耀，一切只是事實，在我不斷給自己的生活找到臺階下的時候，總是向下，就注定總有踩空。我會在睡前喝很多很多酒，家門口早已堆滿不想下樓去扔的啤酒箱，茶幾上則盡是易拉罐，剩底兒的，半空的，沒打開的，很多很多。有時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床上，反而會讓我有勇氣走上之前和魏雙喝咖啡的陽臺，接受天光的沐浴。杭州完全進入梅雨季，天上是淺淡暗沉的藍，雨浸泡得樹葉都更綠了一些，近于深色。想到之前陽光總是充斥于此，更有悲觀萬分的念頭。過去的日子永遠過去，未來的日子還深藏云后，唯有此刻，貼近恰是遙遠。人是無法超越時間來觀看時間本身的。

最難熬的時刻里，我想起了魏雙。

還是約見在那家齊齊哈爾燒烤店。雨一直不停，獨自撐傘過去，找不準路線，只能步行，讓車子停在附近的地方，自己找過去。火車倒還如過去一樣，呼嘯著穿行在眼前。店里客人稀少，即便如此，魏雙還是選擇坐在了二樓。坐下后，我半晌不抬頭，要了幾瓶酒。還是那種氧氣罐似的巨大啤酒桶，看到它們被那個河北口音的服務員拿到桌上，穩(wěn)穩(wěn)落下。拿手打開酒瓶蓋灌自己，我汩汩汩汩就是個灌。她打量我，你沒洗頭，沒化妝，連臉都沒洗？我說，咋的？她說，無論如何想不出你能這個樣。我直白點兒猜啊，離婚了？喪偶了？還是我叔我姨咋的了？我抬頭，終于在時隔一個月后再見到魏雙的臉。她把頭發(fā)剪了，染回黑色。過于黑，讓人一眼能看出是染成的，人穿了件黑色襯衫，駝色西裝褲，沒涂濃妝，只打過粉底，畫了下眉毛。看得我一時恍惚，這似乎是一個月前的我。我說，沒這些事。還照常生活，生活也照常對待我。是有點兒泄勁兒，只是有點兒泄勁兒吧。哎，你聽沒聽過，有本外國小說，叫《生活在別處》。她搖搖頭，眼里盛著人畜無害的追問。我說，故事內(nèi)容和我不沾邊兒，但大意沾邊兒，就是說，我一直以為自己能把日子過到別處。當個氣球似的在夢境世界里亂飛，別的還一點兒不耽誤，不耽誤我能在現(xiàn)實里維穩(wěn)。維穩(wěn)，你看我過得穩(wěn)不穩(wěn)？她試著拿走我的酒，說，喝急了，李蕪。菜還沒上。我向后揮舞手臂，不知道在跟誰招呼，不耽誤走菜?。∥弘p觀察著我的言行，似乎隨時準備撥打求救電話，我又笑著，制止她這樣做。安心吧，安心。我說，真沒事。那天你走之前說的話，一直在我心頭繞。當時我覺得你無非是想傷害我，對于目的鮮明的攻擊我從來不放心上?？芍貏?chuàng)之后，還有暗箭，暗箭是我自己射給自己的。暗箭很傷人，我最近很傷心。

她問我，為什么傷心？這是最討厭的問題，成長至今，我都在阻止別人問我這樣的問題。阻止讓痛苦的事情確鑿成為痛苦，不如就讓它們和飛絮一樣飄著，迷惑自己和他人。我搖搖頭，顯得索然無味。菜一樣一樣地上來了，還是上次那些，我邊看這些菜，邊笑，一切都證明我上次的一頓點評，沒改變?nèi)魏问虑?。既不能讓飯店自此改了菜單，更不能改變我身邊人的口味?？纱藭r的失落，又恰恰證明我希望能通過自己改變他人他事的軌跡。小偽君子，我媽一向這樣叫我，她是看我最透的人，不然也不會在我婚禮前夕，還偷偷趴耳邊，告訴我一句，往后，要對老鄭好一點兒。外面彩旗可以有，屋里紅旗不能倒，不見得是你的本事，可能是老鄭的慈心。姑娘，你要做的，是無論如何，別自己把旗桿砍了，?。课一卮鹚?，啊。一句像是答應，更像廢話的應承。婚禮那天，我坐在撒滿塑料花瓣的床上，目睹許多人在我跟前晃悠，集體忙活，集體糊涂，我從未有一個時刻，那樣等待老鄭帶領他的兄弟團，破門而入。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想將自己的人生，交放到一雙安穩(wěn)的手中。我們可能要這樣過上幾十年，握住彼此，像左手握右手，親吻彼此，像上嘴唇碰下嘴唇。當萬事萬物都在年歲中虛空，我依然想要，那個十二歲時就滾到底的山坡腳。滾傷了，動不得了，人最踏實。

魏雙扶我出店門，桌上種種，全不重要。有時你會覺得自己在酒醉時忘了一切，那多數(shù)是騙人的。事實上，是酒為我們開啟了一切。讓你以為找著了人生的死穴，并迫不及待，想釋放什么到外界，窗戶盡數(shù)打開，歡迎狂風乍起，眼前源源不斷，是寂寞釀下的傾訴。魏雙拍著我后背，讓我不行就吐吧，不丟人，現(xiàn)在沒人看著你。我說，啊。她拍的力道越來越重，簡直像打我，令我不得不回身，一次次扭她胳膊，告饒似的，你別這樣。她仍笑嘻嘻，應該是笑的，在我眼前，她的臉孔正以驚人的速度回春，回到二十，回到十二，回到那年我們一起度過的六一兒童節(jié)。魏雙從未變化，她是在這樣跟我說，說她覺得兜兜轉轉，人還是堅持本性，才活得能不那么活該。我問，你度過了那段危機，是吧？她反問我，什么危機？我說，別說你忘了。你在我家住了小一個月啊，天天的，我護理你，我照管你。你做什么了？魏雙捋著我的心口，我看不明白現(xiàn)在我倆現(xiàn)在在哪兒，火車聲很近，可能一輛接一輛吧，這是趟重要的行程。她說，李蕪啊，我不是不感謝你。我朝地上吐口唾沫，撐醉眼看她，感謝什么了？魏雙說，怎么可能不感謝你？是你讓我明白，我為什么會過上現(xiàn)在的生活。老實說，我現(xiàn)在過得挺安穩(wěn)，但不是因為別人給了我什么。是我自己過出了屬于自己的安穩(wěn)，這點，也許你永遠想不太通。我還是癱到了地上，她扶不起來，誰也扶不起我，火車聲在腦子里轉啊轉。

老鄭終于回來了，那天我等著他，提前做好一桌飯。提前做的事兒還不少，包括倒垃圾，清理酒瓶，掃地，洗衣裳。他和每次一樣風塵仆仆，在關門前，把行李箱拉回屋里，卻是錯愕地看著我。我讓他先換衣服。老鄭進屋時，我像往常一樣跟進去。很明顯，這樣一桌菜，在這樣等待的氣氛里，一定有什么準備好了，要一一亮給他看。我們哆嗦著擁抱彼此，在他身上，沾了點兒外頭的雨，身前濕漉漉的，可我抱得那樣緊，幾乎想陷進他的骨骼。但他只是摩挲著我的后腦勺，認命似的念，你就是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