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仔書

廖錦海

夜半忽夢年少事，依稀卻是“公仔書”。

“公仔書”，人們都把它稱作“小人書”或者“連環(huán)畫”。我從小就癡迷“公仔書”，但小時候，農村更是連紙片都難尋到幾張，何來“公仔書”呢？

好在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我堂嫂家就有《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和《鐵道游擊隊》等二百多本“公仔書”。堂嫂是人民教師，不但自己有學問、有涵養(yǎng)，還希望子女有文化、有出息，所以就從養(yǎng)家活口的工資中勻出些許來，從新華書店斷斷續(xù)續(xù)買回這些“公仔書”，從此堂嫂家星期天總是門庭若市。堂侄像寶貝一樣收藏起來的“公仔書”我可以自由翻看，甚至可以借閱，那時讀四、五年級的我有多高興啊。從《三國演義》“公仔書”中，我看清了曹操奸詐多疑、殘忍暴虐的嘴臉：他刺殺董卓失敗夜投好友呂伯奢家時，得到好友一家的熱情接待，家人磨刀霍霍準備殺豬招待曹操，然曹操卻疑心好友要謀害他，竟將呂伯奢一家殺害，路上遇到打酒返回的呂伯奢也照殺不誤，明知道錯殺好友一家了，還無恥地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可見曹操的無情、殘暴；從《三顧茅廬》《草船借箭》章節(jié)中，我也看到諸葛亮的滿腹經綸、彬彬有禮、神機妙算和足智多謀，他“不求聞達于諸侯”，只是感恩劉備的“知遇之恩”，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幫助劉備成功三分天下；我還從《孫權勸學》中讀懂終身學習的重要性，吳國名將呂蒙，年少家貧隨姐夫生活，沒有讀書機會，學識淺薄，見識不廣，長大后追隨孫權，雖身居要職，仍然得不到士大夫們尊重，還是被笑稱為“吳下阿蒙”，后經孫權點撥：要多讀一些史書、兵書，對工作才有幫助，更何況讀書是人一輩子的事情呢！從此每天不管工作有多忙，呂蒙都堅持讀書，日積月累，已是學富五車，就連曾經“意尚輕蒙”的水軍都督魯肅在呂蒙駐軍地屯下與呂蒙一番交談后也驚嘆：“吾謂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者，學識英博，非復吳下阿蒙。”

從小，母親經常教育我要分辨忠奸，做人不學曹操，求學不做“吳下阿蒙”。其實，在母親的認知里，曹操就是個奸賊，呂蒙就是一個不愛學習、知識淺薄的“ 吳下阿蒙”。難怪在那個靠“工分”在生產隊里分紅的年月，母親仍然讓我星期天到堂侄家里翻看那些在別人看來不頂事的“ 公仔書”，而不是早早趕我起床去為生產隊割草喂牛掙“工分”，看來是不想我像“吳下阿蒙”，而是希望我能像臥龍諸葛一樣，有朝會出人頭地。

堂嫂工資微薄，盡管她疼愛堂侄，盡管她非常懂得文化的重要，但要投入太多的錢購買新的“公仔書”也不可能，至少一家老小還得生活。很快，我就把堂侄的二百多本“公仔書”看過多遍，有些章節(jié)都能背得出來了，自然，到堂侄房間蹭熱度的次數(shù)也少了，堂侄固然知道我少來的原因，有次他告訴我，他大姨家在縣城的南街，旁邊就有一家專門可以租看“公仔書”的店鋪，他過年走親戚時就去幫襯過，那里“公仔書”

可多嘞，但租看一本要2 分錢。得到這消息我是既高興又悲涼，高興的是我要尋找機會上城租看我沒看過的“公仔書”，悲涼的是我要從哪里才弄到一毛幾分?。扛赣H辛苦勞作一天加晚上在打谷場聽隊長讀完報紙才十工分，年終分紅時，還因家里需要養(yǎng)活的人多，勞動力卻少，超支而要倒貼錢才能領回賴以活口的谷物，伸手向父母要是不可能了，我只好另辟蹊徑。

剛好，二姐出嫁不久，那一年的大年初四，母親要去探望多日不見的二姐，我央求母親帶上我，母親瞟了我一眼，骨瘦如柴不說，還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和一雙膠鞋，歲月的艱辛雖然在母親的臉頰上鐫刻了多道印記，但她對生活從沒茍且過，每次走親戚，母親都得拾掇拾掇，看我這個樣子，只怕在親家那里丟面子，所以堅決不答應帶我前往。母親哪能讀懂我年少的心，我就是奔著租看“公仔書”壓歲錢而去的，我知道小孩子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多多少少都能得到兩三毛錢的紅包，我要到城里租看我心念已久的“公仔書”，錢從何來啊，此行我必須得去，就算母親不帶上我，我也要尾隨母親前往。

心意已決，我當即跑到同桌家借鞋，他那雙膠鞋我已借過幾次，還沒見他起床，我不管那么多，穿上他脫在大門角落的膠鞋就往回走，母親已手提竹籃出門了，等她過了兩個村落，我飛奔追上去，母親見到氣喘吁吁的我，也不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快步往前走。

涉過一條小河，再轉幾個田垌，二姐夫的村莊就在眼前，母親轉回頭囑咐我，第一次到姐夫家，一定要中規(guī)中矩，見人要問，人問要應，飯桌上要主動為老人夾菜，等等，我點頭應諾。中午飯菜還比較豐盛，但我不在乎這些，我只想母親快吃飽、快回家，我在計算我的壓歲紅包能租看幾本“公仔書”。在我無聊地把姐夫村莊逛過幾遍后，母親提出回家了，姐夫的母親還禮于母親，她們親家倆推來推去，沒人理我，也沒人給我壓歲紅包，我都心急死了，關鍵時刻，還是姐夫出手，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嶄新的紙幣給我，一看竟然是有兩個紡織女工的五角紙幣，啊，大額的鈔票！

第二天一早，我沒與母親打招呼就從廚房竹籃里拿上塊硬邦邦的“木薯籺”，在村口隨幾個青年上縣城，他們去縣城閑逛看熱鬧，我則直奔南街租看“公仔書”的地方。別看早，店里長木凳不但已經坐滿小朋友，就連成年人也不少，或許是春節(jié)期間人多吧。店鋪四周墻壁上掛滿標有編號“公仔書”的書皮，你看中哪本就把編號告訴店主，付上兩分錢，他就從書架上找出你要看的那本，那一天，我美美地看了十五本堂侄家里沒有的“公仔書”，那塊“木薯籺”

就是我的午飯，但自己卻沒有饑餓感，難道文化知識真抵得了肚餓？如果不是店主提醒我要關門煮飯了，我還差點忘記回家了呢。就算母親知道我因上城租看“公仔書”而遲遲歸家，也沒責罰我，更沒有追繳我的余錢用于購買生活用品的意思。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母親的睿智改變了我的命運，是那些黑白底色、圖文并茂、通俗易懂的“公仔書”，催生了我夢想的翅膀。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