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塬

劉春寧

在故鄉(xiāng)時，總夢著外面的世界，期盼有一天能走下故鄉(xiāng)的塬，融入塬外繽紛的世界。離家后，故鄉(xiāng)成了夢的主題，背景總是故鄉(xiāng)的塬。

故鄉(xiāng)屬豫西山區(qū)，是秦嶺東延末梢的淺山丘陵地。巍巍秦嶺行走至此心力交瘁，卻仍壯志不已，放不下雄視天下的霸氣和豪放壯闊的胸襟，將一道道黃土塬頑強向東伸展，盡可能炫耀和展示自己最后的恢宏和巍峨。次第排列的塬之間是川，川里有淙淙滔滔的河，是秦嶺雄踞天下的歡歌，抑或為聲聲無奈的哀嘆。河依塬而行，清澈雅巧，逶迤不絕，因塬平添不少雄渾和豪邁；塬因河而秀，蔥蘢翠郁，雄壯莽蒼，廣袤厚重中帶幾許挺拔和俊逸。

故鄉(xiāng)有“九嶺十八坡，三關(guān)四洛河”之稱。嶺也好，坡也罷，指的都是塬——壯闊偉岸、樸實堅韌的黃土塬，關(guān)和河皆以塬為依附，是一種點綴和襯托。塬上多土少石，地勢平坦，耕地廣闊。鄉(xiāng)親們說“三川抵不得一塬”，是因為塬上盛產(chǎn)糧食，能養(yǎng)活人，三道川也比不上一道塬。

故鄉(xiāng)所在的塬叫官莊塬，是豫西山區(qū)一道較大的塬，在方圓一帶頗有影響。鄉(xiāng)親們下塬辦事、與人交往，總是驕傲地說：“官莊塬的！”那份自豪和張揚讓人艷羨。

說是官莊，其實從沒出過什么大官，只有那份希冀和寄托像一盞燈，一直亮在鄉(xiāng)親們的心里；似一團火，引著他們行走過無數(shù)的歲月；是一種信仰，支撐他們在塬上虔誠頑強地跋涉，一代一代，經(jīng)年累月地用一犁一耙一鋤一鐮，用一滴滴汗水和心血，在香噴噴、厚暄暄的黃土上生息繁衍。官莊塬也叫“漢龍”。至于是“漢龍”還是“旱龍”已無從考究，但與“官莊”相比，多了些霸氣，少了平民化的簡單率真和坦誠質(zhì)樸?！败被癁椤褒垺?，祖輩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抗爭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訴求，彰顯成了圖騰，對塬的尊崇達到了至高無上、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希望擁有一個幸福安定、衣食無憂的生活愿景。

一直在塬的懷抱之中，對塬的情感反而較為淡漠恬然。正如被親情所浸泡包圍時，我們往往難以感知和理解親情的濃烈，一旦骨肉分離、各奔東西，才會感到拆骨扯肉的痛楚。孩提時心里只有玩耍，塬的優(yōu)劣短長、豐饒薄瘠不在感知范疇。懂事后，勞動的艱辛和生活的清苦使自己看到的只有塬的蒼涼和貧瘠，感受的只是塬帶來的不便和無奈。

塬最大的不便是缺水。塬高水低。吃水要到十多丈深的井中去“ 攪”。所謂“攪”，是井繩的兩頭各系一個水桶，繩子絞在轆轤上，一人握緊轆轤把用力攪，一人扎扎實實坐在井邊的石頭上，用力把井繩往下拽，這樣打上來一桶水的同時，另一只水桶已到達井底，節(jié)省了力氣，加快了打水的速度。從井里攪水必須兩個大人齊心協(xié)力，一個人是萬萬不行的。迫不得已時，一個人只能把繩子的一頭拴在轆轤把上，一桶一桶地往上打，鄉(xiāng)親們叫“盤水”，是青壯勞力的無奈之舉，很慢、很吃力，也很危險。如果家中沒有青壯勞力，吃水就成了壓在全家人頭上的一座山。用“滴水貴如油”形容塬上水的珍貴，基本上沒有太多的夸張成分。“官莊塬，吃水難；攪一桶，吃半年”，是對家鄉(xiāng)缺水生活的生動寫照。每一滴水都會被鄉(xiāng)親們設(shè)法派上最大的用場，發(fā)揮出最大效益。正因為塬高水深，從井中打出的水十分的甜潤清冽，澄澈可鑒。

夏天時清涼可口，沁人心脾，一口水喝下去熱汗頓落，全身通泰，如飲甘醴。冬天剛從井中打出的水，水桶口會罩一團濃濃淡淡的霧，如剛燙好的甜酒，溫潤甘美，祛寒生津，喝一口烘得人渾身熱乎乎暖融融。

隨著歲月的淘洗，記憶中的艱辛逐漸退隱，感念的只有塬的敦厚、堅韌、寬厚、大度。塬的四季都洋溢著自然的絢麗，充滿著生命的活力。春季的塬在博大蒼涼中蘊含著蓬勃堅硬的生機。夏季，塬上滿眼是葳蕤茂盛的綠和千姿百態(tài)的紅，恣意展示著生命的盎然。金秋來臨，成熟糧食的醇香和鄉(xiāng)親們豐收的歡歌浸潤得塬一派沉重飽滿。到了冬季，塬安靜下來，我們才明白一切浮華的繁茂都是淺薄的炫耀，厚重的黃土才是塬最本真的膚色，是生命固有的原動力，是故鄉(xiāng)人生存的依托和生命的源泉。

每有家鄉(xiāng)的消息傳來，話題總是故鄉(xiāng)的塬。鄉(xiāng)親們外出打工掙錢后忙著蓋房壘院，往村外搬遷，耕地在建房與撂荒中逐漸減少，溝溝坎坎的樹被一點點砍光，塬變得越來越蒼白貧乏。常有干旱襲來，整整一季會顆粒無收……井中的水越來越少，日漸干涸，打上來的是一桶桶渾濁黏稠、生咸苦澀的“黃湯”，甘美的井水不再，如同不小心弄丟的一個遙遠的夢，再也無處尋覓。

聽到這些消息，“黃湯”的土咸味一下子填滿喉嚨，欲哭無淚的干澀堵得人喘不過氣，心中漾滿一份持久的干渴，裝下了無端的焦慮和期盼。夜里便夢到故鄉(xiāng)塬上的井，井中水涌若輪，汩汩不絕，如濟南“天下第一泉”趵突泉的泉眼，云蒸霞蔚。醒來后井水的甘甜從心底漫上來，淹得人胸悶氣堵、徹夜難眠，回家的愿望便十分地強烈。

夢里的塬，總離我很近很近，醒來后的我卻離塬很遠很遠。

責任編輯：朱麗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