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星期天早飯過后,只要天氣不是狂風暴雨,家里也風平浪靜,這套涼爽又昏暗的三居室房屋里的三位女眷就會各自占據(jù)一個角落,開始出行前的梳妝打扮。周末集市盈溢著節(jié)日的狂歡氣息,人群嗡嗡作響騷動不安,呼吸過這種燥熱氣流的人如同感染了病毒一般陷入譫妄。貨架和櫥窗里的商品,譬如明信片、玻璃耳環(huán)、電子表、紅色毛呢連衣裙、電飯鍋讓越來越多的人深受折磨,以至于那些霸占住柜臺久久不肯離去的人即使遭人咒罵也毫無所動;廣場上往來穿梭的人影,無論陌生抑或陳舊,無一遺漏都將成為時日里古老又新鮮的流言、歡樂與渴望,仿佛清晨草木上的露珠和秋日金黃色的果實,賦予人們樂此不疲的癡想與冒險。
五月的第一個周末,母親站在五斗櫥上的小圓鏡前,她下頜微垂,目光自滿而挑剔。鏡子里出現(xiàn)一個眉目深邃、燙著卷發(fā)、已經(jīng)長出雙下巴的中年女性的面容,望著這個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姣好面容,母親思緒起伏——兩個女兒的容貌加起來也不如她美麗,她相信鄰居和朋友們都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她又知道,當母女三人齊刷刷出現(xiàn)在人群當中,所有人的視線都不會停留在她臉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會好奇而專注地盯在兩個女兒柔潤的臉頰上;大女兒的裝扮總是有些不合時宜,或者說是帶著一縷挑釁的意味,短發(fā)劉海兒留得太長,垂下來幾乎遮住鼻子,這一天穿在身上的黑色加絨T恤又寬又大,遮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和發(fā)育不良的瘦臀。她看人的眼神煥發(fā)出一種根本不在乎你是誰、根本不管你在想什么的執(zhí)著;小女兒十四歲,最具展示女性美的天賦,即使在這樣一個天色灰暗的揚塵天氣里,她還是堅持穿上那件白色外套,將剛洗過的長發(fā)按照流行的模樣,上半部分用一只蝴蝶形發(fā)卡夾起,下半部分自由地披散在兩肩。她的眼角顧盼生輝,似乎永遠在期待他人的贊美。
陽光昏沉無力,屋內(nèi)彌漫著夢的氣息。母女三人沉浸在對自我形象的塑造與彌補中,沉浸在虛弱或者熾烈的幻景里,并不在乎屋外庭院里敲擊木頭的榔頭聲,以及夾雜其中從收音機里傳出的廣播聲。
廣播里播送著新近發(fā)生的大事——英國女王簽署了將香港歸還中國的法案。廣播響著,聽廣播的人身穿一件西服領(lǐng)藍布長褂,胡子拉碴,一會兒放下榔頭一會兒拿起鋸子,這條令所有人歡呼的消息與鼻翼邊的空氣一道滑過他的耳郭,他骨節(jié)寬大的雙手絲毫也沒停下忙碌。接著是一條關(guān)于南極長城考察站的消息,接下來是一條關(guān)于農(nóng)村股份制合作模式的消息……聽廣播的人從靠在墻角的三把木工鋸中選出最大的一把,提起來湊近看了看鋼鋸的鋸齒,開始鋸木頭。他埋著頭來回拉扯鋸子,沉著并靈巧地調(diào)整著手臂的力量。鋸子發(fā)出的聲音完全淹沒了廣播聲,嗚嚓——嗚嚓——嗚嚓。
誰也不知道這些消息在聽廣播的人心中引起了什么,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了那些字正腔圓的聲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把所有發(fā)生在身邊和遠方的事件僅僅當作不可或缺的空氣,僅僅是空氣。隔著一道家門一面墻壁,作為丈夫,他既不關(guān)心也不理解妻子站在鏡子前起伏的思緒;作為父親,他阻擋不了兩個女兒急于去品嘗喧鬧、迎接世人目光的焦灼心情。他從妻子看待他的目光里深深體會到了失望與惱怒,從女兒輕盈又匆忙的身影里感受到了她們走向自身命運的沖動,而廣播里水花般濺出的新消息,以及不斷涌向集市、堆積在櫥窗里凌亂又炫目的商品,只能加速拉開他與這個令人振奮又不解的外部世界的距離,令他更加心灰意懶神思恍惚——退至內(nèi)心遙遠的虛無中。
灰沉沉的天氣醞釀著風暴。晨曦與黃色的塵沙越過窗欞,一點點蠶食夜的尾聲。清晨,父親是最早醒來的人,濃烈的土腥氣鞭打著他內(nèi)心的另一場風暴,他記不起這是第幾個春天了。每一場現(xiàn)實的風暴都讓他備受煎熬,沙塵以及雨珠都將變成子彈,飛向他內(nèi)心的另一場風暴,將那場更為壯麗也更空幻的風暴打得千瘡百孔。這種時候他總是更為焦灼,稠密的胡茬兒以數(shù)倍于往日的速度爬滿他的臉頰,少見的血絲——以一種奇特的紋路盤旋在瞳孔周圍。風在窗外低吠不已,憤怒的塵埃在墻壁上撞碎了身骨,已經(jīng)柔軟的柳條發(fā)出金屬般響亮的簌簌聲,扔在庭院一角的扁擔、空水桶、草筐、舊塑料奏出任性癲狂震顫耳郭的電子樂。沒有一絲聲音逃出父親的耳朵,即使他轉(zhuǎn)過頭刻意抵抗它們,它們已經(jīng)從耳底墜入心頭,接連砸出密集的針眼。
潦草地抽完一天里的頭一根香煙,父親推門而出,就要到來的風暴代替時間在催促他、奚落他和威脅他,他必須加快速度,那些隱身在綠葉、樹干與原木中間的旗桿、隔板、支柱與橫梁似乎已經(jīng)極不耐煩,父親可以從周身嘈雜的混響中聽出它們悶聲悶氣的嘆息聲。父親走向庭院一角,那里有一個結(jié)實耐用的小木棚,木棚有十來個平方米,棚內(nèi)攔腰架了一圈橫隔板,隔板上按照長短粗細整齊擺放著一層木質(zhì)零構(gòu)件,圓柱形、長條狀、正方形、多邊形、梯形……幾乎觸到了棚頂,只有父親知道它們的用途和數(shù)量。橫隔板下面,逐日上溢的奶油色刨花蓬松暄騰,如同大海的泡沫堆積在礁石下面。木棚里芳香四溢,杉木、榆木、胡楊木、柳木……也許還有一絲極其纖細的柏木木香——出自某個異鄉(xiāng)人丟棄的舊家具,經(jīng)父親小心分拆再改頭換面,保留了這縷攜帶著想象的遠方氣息。
父親從腰間拿出單獨拴在皮帶上的一柄鑰匙,打開木棚門鎖,幾朵刨花順勢滾向他的雙腳,如同迫不及待撲向父親的孩兒。他把它們拾起來,輕輕捧在手心,不破壞它們一絲兒的彎曲度,更不輕易觸碰它們光滑細膩的紋路——這些神秘的線條總是與他內(nèi)心的一些思緒奇怪地吻合。他將迎面而來的香氣吸入肺中,目光苦澀卻透著萬分溺愛,排列在隔板之上的木質(zhì)零構(gòu)件潔凈如晨曦的新生子,它們的完好無恙既給父親帶來了慰藉,又使他眉頭緊蹙,發(fā)出一聲如負千斤的深深嘆息。嘆息之后,他將一只手臂探進因為他的到來而沸騰的刨花當中,他斜著身體,下巴微微上仰,仿佛以一種游泳的姿態(tài)在水中探尋。父親明顯摸到了什么,他甚至又暗中發(fā)力推了推刨花之下的什么東西,繼而滿意地收回手臂,站直身體,關(guān)上木棚小門。
母女三人起床梳洗之際,父親已經(jīng)在庭院當中忙碌了將近四個小時。庭院之中屋檐之下,沉睡者的夢止于醒來,而這位早起的忙碌者卻繼續(xù)劃蕩著夢的舟楫。如此情形已經(jīng)繼續(xù)了數(shù)個春天,無人知道父親為何而忙。他將一條沉重的半人高長條木凳放置在木棚之前,俯身其上用力地推送刨子,一串串刨花落下之后,一根根潔凈如新生子的木質(zhì)零構(gòu)件相繼成形。他略帶羅圈的雙腿靈活地走前退后,多數(shù)時間,他幾乎不用尋找便能找出自己需要的那根木料,他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沒多久,就置身于一圈工具、樹干、廢舊木材和芳香四溢的刨花當中。他禁止他人靠近這片唯一使他領(lǐng)略到自由和激情的領(lǐng)地,禁止他人緣于好奇或者無知的觸碰。他瞇起眼睛測量一根木條的直度,抿緊泛起干皮的嘴唇計算榫眼的位置與直徑,或者咬緊牙關(guān)鋸開一塊已經(jīng)被馬蜂蛀過的木材……他知道如何擺布和創(chuàng)造這些木頭,知道如何讓這些飽含纖維素和木質(zhì)素的純樸物質(zhì)長出雙腿和翅膀,成為內(nèi)心那場風暴的主謀。父親在這里擁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威嚴——他唯一的權(quán)力與威嚴之所在。他守住裝滿未知創(chuàng)造物的木棚,平常用一只鐵鎖鎖住門扇,工作時擋在木棚門前,以防兩個女兒尤其是大女兒對它的窺探。他已經(jīng)忘記為之畫出第一張圖紙的時間,也從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每一張圖形從心頭直接跳在地面上,就著天黑前的最后一縷光線,他蹲在庭院一角,拾起一根筷子粗細的木棍畫起來。他輕描淡寫地在這兒畫上一道橫線,在那兒加上一條斜線,再在某個空白處劃割出幾個立體空格,這一天的設(shè)計與計算便全部完成。直到這一批的零構(gòu)件悉數(shù)排列進小木棚的隔板架上,他會再一次蹲在庭院一角開始下一步的設(shè)計與計算。他的圖紙在秘密中擴張,任誰也無法知道他的計劃,那些長長短短的線條隨時從腦海中冒出,隨時又被他從庭院的空地上抹去,他只把內(nèi)心的秘密交給大地。有一次,大女兒險些冒險成功,她把抹著灰泥的木棚外墻掏出了一個洞,又細又黑的手臂舉著一根鐵鉤伸進棚屋暄騰的刨花里,她來回不停地擊打和刨挖,幾乎已經(jīng)看清楚一段橫梁似的木質(zhì)構(gòu)件。正在這時,父親垂著雙臂站在她一旁,面帶怒容冷眼瞪視,大女兒嚇得一聲尖叫,鐵鉤掉進刨花,抽出手臂的一瞬皮膚被刮出一條深紅色的血口子。大女兒同樣瞪視著父親,即便理解不了,她也對父親將她摒棄在他的藍圖與計劃之外而感到委屈。父親揮揮手,將大女兒逐出他的領(lǐng)地——這兒不是你玩的地方。在這件事上,父親顯現(xiàn)出少有的無情,越是察覺出妻子與兩個女兒對人群與物質(zhì)的熱忱,他越是阻擋著她們的探詢和質(zhì)疑。
屋檐之下庭院之內(nèi),這里是父親為自己建立的堡壘,他退守在此,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風暴。
母親沉甸甸的目光是這間木棚最大的威脅。比之兩個女兒拋物線似的好奇心,母親對父親的審視與審判令人頭冒冷汗。父親公然建起木棚的那一天,母親試圖用鋒利的言辭瓦解它。但是,這一次她的怒斥聲沒能靠近目標就跌落在庭院的空地上。母親確信,就在她張嘴的一剎那,她目睹了父親的變形。站在木棚前的不是父親,而是一只被人類驅(qū)趕至絕境的灰狼,它瘦骨嶙峋,骯臟的皮毛坑坑洼洼,那一刻它已經(jīng)伏下雙肩齜開白牙,做出與一切外在力量殊死搏斗兇猛又無畏的表情。母親嚇得張大嘴巴,隨即又傷心地哭起來,片刻,在清亮的淚水下面,憤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痛心、憐憫與絕望。那一刻,母親被迫接受了父親擲向她的現(xiàn)實——她無法摧毀這間木棚,更不會被允許靠近這個不知盛放何物的簡陋空間。母親的心情復(fù)雜起來,由之前對木棚的憎恨厭煩,轉(zhuǎn)而變?yōu)殡[約的渴望,有一刻,她甚至懊悔自己沒能趕在父親之前,也為自己建起一間類似的屋舍,須知在她的內(nèi)心同樣有一片不能由人窺視的領(lǐng)地,而今已被虛榮的鹽堿恣意侵蝕。母親由惱恨而痛心,由絕望而渴望,由懊悔而羨慕,末了,在一縷不甘于心的憤憤不平中,徹底打消了與木棚抗爭的念頭。
即便受挫,大女兒仍然暗暗保留著對木棚的進攻姿態(tài),父親因此加強了戒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大女兒從不為任何一方據(jù)理力爭,她偶爾仰慕母親,偶爾又與父親更有默契,領(lǐng)會了雙親之間那些不可言說的明爭暗斗之后,她更像一只游弋在半空中的小鷹隼,以堪比超強視力的直覺偵察著二者的內(nèi)心。她認出母親隱藏在驕傲之后的恐懼與怯懦,認為她不過是一根營養(yǎng)不良、幻想纏繞在大樹上的藤蔓;而看起來唯唯諾諾的父親,則在她的窺視中,臉上迅速出現(xiàn)了許多刀刻般的深紋,目光也越發(fā)冰冷決絕。父親堵住了棚壁上那只被她掏開的黑洞,并且再次發(fā)出不許靠近的警告。她一再回憶木棚內(nèi)蒸騰的木頭香氣,耳邊水流轟鳴,眼前似乎望見一只攀升在浪濤之間的小舟。從此,她日復(fù)一日從木棚剝落的墻泥里嗅出一股強烈的出走渴望。這個巨大的發(fā)現(xiàn)讓她興奮不已,她大概正在讀一些仙劍奇?zhèn)b小說,正好迷失在虛幻與現(xiàn)實交接的混沌地帶,家庭與校園既沒有高興事,也聽不到一件新鮮事,就在這片沉悶枯燥乏味的灰色天空下,父親超乎尋常的神秘舉動尤其令她期待參與其中。敏銳的父親察覺到了大女兒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險沖動,為了遏止她迅速膨脹的獵奇心理,一夜之間,給木棚外層加涂了一層摻了一半淤泥的墻泥,大女兒因此再也別想在木棚的墻壁上掏出一個洞來。每個女兒都擁有向父親撒嬌的權(quán)利,但是不善于表演的她一眼就被父親識破了企圖,父女兩個因為這些明明暗暗的交鋒比之于其他人的關(guān)系更親密也更對立。
最討人喜歡的小女兒對父親的所作所為視若無睹,她領(lǐng)會不了父親在這件事上傾注的心血與時間,就如同她想象不出世上還有比她暗戀的一位同班男生更重要的人。父親俯下身去幾乎趴在木工凳上,用力地推出雙臂再迅速收回,他黑著臉,不言不語,沒完沒了擺弄一堆不知其用的棍棒與木板,神情一次比一次冷漠固執(zhí)。但是,她的心中即便生出不解,持續(xù)的時間也從來沒有長過一分鐘。她不敢像姐姐一樣上前說出內(nèi)心的疑問,因為同這些工具與木頭在一起的時候,父親儼然變成一只讓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水蜘蛛。這種水生昆蟲她經(jīng)常在上學(xué)途中的一條排渠里見到,它頭部有黑色的針,身體有銀色的毛,它劃過水面撲向可食之物的動作輕捷、優(yōu)美又兇狠,它雖不像體形巨大的猛獸叫人恐懼,但它使人產(chǎn)生心理的不適,仿佛渾身刺癢。父親俯身在木工凳上推送刨子的形象像極了水蜘蛛劃水的動作,并且更頑強、更兇猛、更不可阻擋。
母女三人終于裝扮滿意。出門前,她們湊在窗戶后面,一齊向外察看天色和父親。蒙著一層灰塵的玻璃映出三張湖光山色的臉龐,襯得庭院里身著藍布長褂、咬牙鋸木頭的父親更像是一個外來的陌生人,一個寒酸而無名的販夫走卒。瞧他這副模樣,真不嫌丟臉啊。母親說完心煩地皺起眉頭。兩個女兒也有與母親相似的感受,但是她們不會點頭應(yīng)和,更不會這么無情地說出口來,她們相信,只要她們不說,母親所言就不會成立,父親就不會真的是那樣。大女兒望著父親的眼神又困惑又擔憂,父親的臉埋在陰影里,與今天的天空一樣讓她不安。孤單、疲憊之外,她還從中瞧出了一縷少見的憤怒與急躁。一定有什么事快要發(fā)生了。大女兒百思不得其解,驀地又悲傷起來,眼中泛起一層淚光。小女兒害怕地盯著母親,母親的眉頭氣憤地抖動著,突然無限懊悔地跌坐在身后床沿上,攤著手直嘆氣,臉上因惱怒而扭曲的表情像是強忍著胃里的惡心。小女兒焦急地看看母親,再瞧瞧窗外的父親,生怕母親打消出行計劃,她們已經(jīng)比平常晚了二十分鐘,集市上的歡聲笑語在她耳畔不耐煩地催促她,她想見到的人一定站在集市一側(cè)的籃球架下,正和別的女孩眉來眼去。
哐當一聲,屋門打開。父親回轉(zhuǎn)身去,茫然間又有些吃驚,癡望了母女三人一陣,仿佛才從夢的彼岸游回現(xiàn)實,明白過來庭院里并非只有他,他并非只有手里的刨子、鋸子、斧頭、木頭以及心頭的那場風暴。清晨起床后,他把早飯熱在鍋里就出了屋門,四個多小時,他首先忘記了饑渴,接著忘記了屋內(nèi)的母女三人,他講不出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講不出今天為什么如此著急。除了著急,今天,他的心還突突跳得活像吊在懸崖上。
屋門打開,父親轉(zhuǎn)身怔在原地,盯著母女三人仔細辨認,右手上的刨子霎時沉得拽疼了他的臂膀,拽得他身子向著一邊傾斜。他面露驚訝之色,無理地直瞪著她們,仿佛不曉得她們是誰。片刻,他又眨了眨眼,似乎稍稍清醒,這樣反倒生出許多懊惱,不知是生誰的氣、對著誰懊惱,總之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像是誰惹他生氣之后繼續(xù)變本加厲地使他感到痛苦,像是有一只手伸進他的肚腹掏抓他的肝與腸,他痛得臉色蠟黃嘴唇干裂,痛得就要直不起腰來。父親身材矮小,微微有些駝背,現(xiàn)在看起來就更像一團模糊的影子。他的目光挨個兒在她們臉上移過,這些在時間里已經(jīng)與他融為一體的眼睛、發(fā)絲與膚色越看越讓他不解,生命如何一分為三為四為五為六?他在她們當中,她們也在他的里面,但是他已經(jīng)阻擋不了就要發(fā)生的事情——他要將自己從她們中間驅(qū)逐出去,要把自己從所有人當中剔除出去。他剝過兔子皮,剝過狗皮和羊皮,眼下的情形更勝一籌,他渾身上下將什么也剩不下給她們。他跟誰都講不清另一場風暴的來由與目的,過去的每一分鐘都是來由,未來的每一秒鐘都無所是處,這件事就是要發(fā)生,就像鳥兒要飛翔,獅群要狩獵,那場醞釀多年的風暴就是要帶走他。父親沒有道明自身的能耐,就像他沒有大發(fā)橫財加官晉爵的本領(lǐng)一樣,他沉迷在一根木紋的曲折度里的時候比跟任何人交談更快樂更輕松,他與一頭大尾巴的黑羊建立起的默契與信任,比與任何人的都更持久。水的無情與兔子的薄情,狗的順從與貓的多變,煙霧的歌聲與石頭的囈語……從不讓他困惑、局促或者自卑自責。上一個夏天他坐在月光下織漁網(wǎng),撒網(wǎng)、拉網(wǎng)、網(wǎng)箱,他坐在月光下織個沒完,一手握著鉤針,一手捻著錦綸絲帶,黑咕隆咚卻一直織到了天亮。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見的。他不覺得是月光幫助了他,他認為自然之物從不針對任何事任何物,它們的本分與目的都少得可憐,所以他在月光下看得見只是因為他看得見,所以他在月光下,同在一只黑羊和一只兔子的面前,同在一片水域里的感受是一樣的,放松、安心以及自由。可是他和——與他融會在一起的——她們從來無法解釋這些,越解釋越可疑,甚至會讓她們以為他瘋了,會讓她們害怕。
良久,父親呆呆地看著母女三人,她們也看他。他聞到了香皂的氣味,聞到了雪花膏和頭油的氣味。他再看她們的模樣,明凈得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關(guān)鍵是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的體面,誰都不會笑話和看不起她們,誰都會覺得這樣是對的、是好的。看出這一點之后,父親疼得不像剛才那樣厲害了。他放下刨子,垂下眼簾,從藍布長褂的口袋里掏出香煙點著。他的臉上胡子拉碴,指甲蓋與手指縫里全是摻雜了鋸末的灰塵,身上彌散著濃重的煙草味,疲勞的目光里閃動著絲絲凄哀。他猛吸一口煙,抬腿跨過一堆散落在腳邊的木板與刨花,從他王國的領(lǐng)地走出來。這回他沒有抬頭去看母女三人,大概因為她們正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看。父親不知道說什么好,故意放慢腳步,朝關(guān)著大尾黑羊的柵欄走去。黑羊沖他叫了兩聲,他彎腰從腳邊提起一把半干的苜蓿草,扔給黑羊。羊不吃,瞪著父親把嘴伸出柵欄,一只前蹄仿佛生氣似的連連彈踢地面。父親抬起下巴躲開羊的目光,半仰著頭吐口煙,轉(zhuǎn)身走向院子一側(cè)的一棵梨樹,到了樹前,雙臂握在胸前,看著梨樹樹干上忙碌的螞蟻,他含混地嘟噥了一句,然后丟下煙蒂,伸出腳尖,低下頭,像貓玩弄一只將死的耗子一般,玩弄起腳尖下的煙蒂,直到將煙蒂踩得只剩一層空皮。
無聊又故作樣子地在院子走了一圈,這時候,父親意識到離開自己的領(lǐng)地是個錯誤,意識到這樣故作輕松是在暴露自己。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離開的呢?確實有一股力量把他拖了出來,他其實是要走向她們的,問問她們是不是吃了早飯,提醒她們市場上扒手很多,尤其要叮囑小女兒,別站在大庭廣眾之下和男孩子大聲說笑;如果回來得晚應(yīng)該帶一只手電筒照路……但是他走開了。這些話之前他是說過的,今天重復(fù)再說的話,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可疑。父親又回到他的領(lǐng)地,木棚前的木工凳旁,雙腳站在一堆刨花中,被工具、木料和新做好的零構(gòu)件圍在中間。
父親頓時放松許多,置身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他盡可以無言無語。在這里,他做什么都是被允許、被理解的。在為母女三人不理解的事物而忙碌的時候,無論他做什么她們都像是理解他和準許他似的。這種驚人的倒錯猶如默契,助長父親依靠其上。他拿起一把小號刨子,放在木工凳上推了兩把,似于無聲中再次告訴母女三人——他要繼續(xù)忙碌。
母親帶著兩個女兒走出屋門往院門而去,突然間轉(zhuǎn)過臉來,帶著埋怨的口吻,再次確認父親是不是仍然決定留在家里。除了漫無目的地游逛集市,今天中午她們受邀參加一位熟人的婚禮。受邀的家庭都是舉家前往,父親昨晚就告訴母親他不會與她同行,理由是第二天他必須拋開這些日常事務(wù)去做一件更為要緊的事。作為補償,他答應(yīng)母親以后再也不會讓她難堪,讓她覺得他不體面。母親已有多年沒有見過父親如此這般認真地向她許諾,她不明白父親的決定與他的許諾之間有什么因果或者邏輯關(guān)系,只當他在隨口敷衍自己,而她向來都是無法從父親那里問出任何聽起來符合常情的解釋。
父親手持刨子,母親的問話像火苗一樣燙得他躲開了她的視線,但是手里的工具給了他一些鎮(zhèn)定,他沉下臉緊緊地抿住嘴巴,似乎在埋怨母親讓他當著兩個女兒的面來強調(diào)他作為父親的缺席,同時也極其警惕地察覺出,母親這么問他,大有可能是對他起了疑心,她如果像往常一樣直接埋怨或者指責他,倒說明她僅僅是出于愿望沒有被滿足,但現(xiàn)在她皺著眉頭擔憂地審視著他,只是要再聽一遍他說出“他不去”的話,則意味著她看出了什么。母親的問話像一道暗語,剎那間,父親確定母親已經(jīng)洞察了他所有的企圖,所以她在追問并提醒他的最后選擇,以兩個未成年的女兒作為后盾,或者,也在以她的方式與他告別。父親沒有出聲,他聞到了自己嘴巴里和胡子上的煙草味,聞到天空里淡淡的塵土味,他咽了一口發(fā)苦的唾沫,將手里的刨子換成一根手柄纏著麻線的木工斧頭,再順手拿起身旁一塊厚實的長條狀木板,做出開始砍削的樣子。
木板已現(xiàn)雛形,很像一柄巨型鐵鏟。父親把木板支在腳邊,扶正之后,朝兩個女兒看過去。這一回,他羞愧又悲傷地望著她們,為自己的黯淡與潦倒,為之前所有時日里對命運的拱手相讓。但他不希望她們聽到他內(nèi)心的煎熬與嘆息,甚至毫不期待她們有朝一日能夠理解和原諒他。過多的情感與思慮會阻撓他的行動,會給他接下來的忙碌帶來沉重的負擔,會成為他下一步計劃的絆腳石?,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多愁善感、縱容自己的于心不忍的時候了,現(xiàn)在,在默默地表達了愧疚之后,他只須做出自己最想成為的樣子——一個不再唯唯諾諾、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的男人,縱使這可能被她們視為瘋癲、無情與冷酷,縱使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長時間的不寒而栗。
最后的掙扎消耗著父親的體力,收回目光之際,他的臉上現(xiàn)出極度勞累后的憔悴與枯槁之色。所有這一切轉(zhuǎn)瞬即逝。父親意識到時間經(jīng)不住耽擱,他順勢將木板靠在肩頭,抬起僵硬的手臂,無力地朝母女三人擺擺手,隨即埋頭削砍手中的木板,直到院門哐當一聲響亮關(guān)上,他再也沒有看她們一眼。
家里只剩下父親一人,他慢慢恢復(fù)了之前的專注與沉靜,全力以赴對待手中的材料。這是兩條幾乎與父親身高相當、厚度有六厘米的榆木板材,是父親在現(xiàn)有條件下能找到的最好材料。他把它們放在打制工序的最后,是有意顯示它們的重要用途——一對質(zhì)地堅韌花紋疏朗的船槳。斧頭鋒利的刀刃反射出銀白色的光澤,刃口精準地落下去,又提起來,似乎不需要考慮就能落在它該在的地方,越到后來,刀痕越密、越薄,父親的呼吸越輕微。雪花似的木屑滾落而下,偶爾一兩片會彈在父親的臉頰上掛在他的胡子上,他側(cè)臉抖抖下巴,顧不上抬手拭去。父親一邊削一邊吹去木柄上的碎木渣,一邊測量握柄的粗細與舒適度。不到一個時辰,父親放下斧頭,改用刻刀、銼刀與砂紙。坐在木工長凳旁的一只矮凳上,他歪著頭又銼又磨,轉(zhuǎn)眼之間,膝蓋上落滿了芬芳四溢的木粉。被父親瓦解了的木板,這時候已經(jīng)完全被賦予了新的生命,改頭換面,露出一副就地待命的姿態(tài)。它們——一對輕盈又強壯的船槳——伏在父親膝上,傾側(cè)著身體,傳遞著它們俯首帖耳的溫柔和永恒的溫暖,任由父親完成對自身的最后塑造。
這一刻,父親強烈感受到了那種多年消失不見的親密感。手邊這些看似無情無義的物質(zhì),他總是能夠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造取得它們的信賴,獲得彼此廝守的長久依賴感。現(xiàn)在,他一右一左分別將它們握在手中,木柄上簡潔粗獷的木紋讓他一眼可以從上百種木材里認出它們,它們將成為他的手臂,成為他身體延伸出去的部分,成為他新命運的開辟者。父親滿意地試了試它們的分量,開始刷漆,溫存的手指如同對待初生的嬰兒。亮晶晶的油漆裹上船槳,父親鎮(zhèn)定而疲倦的雙眼如同閃耀著燦爛星星的夜空。
風暴停下了腳步,仿佛在不遠處遇到一位久違的故交,暫且收束了自己的張牙舞爪,一本正經(jīng)敘起舊來。但是天空更難看了,已經(jīng)由灰白轉(zhuǎn)為灰黃。父親翕動鼻翼,鼻腔和口腔頓時溢滿摻進雨沫的土腥氣,濃稠嗆人。父親加快動作,神色更專注更鎮(zhèn)定。他把刨花和廢料扔進蓋著塑料雨布的柴棚里,把木工工具照樣放回那個掉了一半漆皮的姜黃色木箱內(nèi),剩下的木材他堆在院子一角,上面同樣搭上一層黑色防雨布。清掃完庭院,他進屋喝了口水,用熱茶泡了碗米飯,就著半碗炒白菜吃下去。果腹這時候完全成了一件機械的事情,可以說,他甚至根本沒有弄清楚自己吃下了什么。
父親重新回到庭院。從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房屋里走出來,這一次非同尋常,但是他既沒有帶上什么,也沒有換下身上那件穿舊了的藍布長褂,唯一與往常不同的是,當他走出屋門雙腳踏在庭院里的一刻,他下意識跺了跺腳,又挺直了腰身,并且再一次深深吸進一口庭院上空的空氣,這才朝那間顯得孤獨又破敗的木棚走去。
父親打開木門,讓門扇最大限度地敞向自己,然后像迎接什么非凡的天外來客一般,半仰著頭,癡迷又滿足地望著木棚內(nèi)放置的一切。那一刻,交織在一起的苦澀與喜悅在他憔悴的臉龐上翻騰不息。
不遠處,水渠上的白楊樹吵鬧起來,稍近處排水渠邊的蘆葦與香蒲跟著發(fā)出更大的喧嘩聲,接著是流水的低鳴聲、野草驚慌的摩擦聲、沙塵在屋頂上的撲打聲、玻璃突然落下的破碎聲、母雞不安的振翅聲、風在馬路上的狂奔聲。
風暴來了。
父親心平氣和地踏進木棚,將半人高的刨花一層層推出木棚。專心干活時,他陷在輕盈的刨花中的雙腳小心移動著,每一步似乎都觸到了一件發(fā)出海濤般回聲的東西。他心照不宣地圍著這個東西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將它里里外外的刨花清理得干干凈凈。木棚頂已經(jīng)整個被父親掀開,灰白色的天光傾瀉而下,風沿著棚壁嗚嗚吹著口哨,木棚顫動起來,墻泥窸窸窣窣直往下落,像是為這個發(fā)出海濤般回聲的東西的突然面世而大驚失色。
一只已經(jīng)上了油的尖頭木船赫然停放在木棚當中。
它昂著上翹的船頭,威風凜凜,令人垂涎三尺,又迷惑不解。船艙有半人高,分隔成兩部分,前艙坐人劃槳,后艙用甲板分隔出一個底艙。倘若風平浪靜,那里儼然是一方可以入夢的福地。木船完成十之八九,木棚隔架上擺放的零構(gòu)件,不過是些隨手可以敲進和固定在船舷或者墊艙板某個部位的組成部分,類似護舷木、梯形榫口這些只有父親心知肚明的名稱。
木船是什么時候開始打造的?父親從哪里找來足夠做一只木船的木料?關(guān)鍵是,父親要用這只木船做什么?方圓百里甚至千里,這里的人們從來不以船為交通工具,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只在電視或者電影里看見過船。一只船需要在龍骨上安裝橫梁,需要安裝船板打造船身,需要拼板、鑿孔、熬膠、打灰、封漏和涂油上漆,如此復(fù)雜繁累的工程,父親怎能神不知鬼不覺獨自完成?
父親的心里并沒有這些問題,從來、現(xiàn)在更不需要向誰解釋這一切,他的思緒完全沉浸在這只木船秘密的航程中。他整個人已經(jīng)完全離開了與這只木船無關(guān)的日常事務(wù)或者他的日常人生。他顧不上木棚外呼嘯的大風,反而是,萬千事物在風的指揮下發(fā)出的歡騰聲在他聽來都像是針對他的鼓勵與喝彩,它們在說——嘿,老兄,就這么干,這就對了;它們在喊——加入我們,快,跟上我們……父親抿著嘴偷偷地笑了,頭一次,他的心胸敞開成一片無垠的大海,從一個人類的胸腔改變成一個正在醞釀驚濤駭浪的海面——海的上空烏云滾滾,但陽光從遠處的云端露出燦爛的條狀金光,因此在那大海的盡頭,海水與天空都融化在了耀眼的光芒中。
父親從隔板上拿下那些零構(gòu)件,找到自己在零構(gòu)件底部標注的記號——這些畫著圓圈或者括號的阿拉伯數(shù)字只有父親讀得懂。他快速又準確地把手里的零構(gòu)件安裝在它們應(yīng)該在的位置,就好像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心里找出自己的位置。他時而站在木船之外,時而跳進船艙,一邊安裝零構(gòu)件,一邊檢查船身有無裂縫或者變形,最后,他將船槳鉸接在自己設(shè)計的連接座上。零構(gòu)件安裝完畢各就其位,與木船合為一體,看上去它們從來沒有分離過。父親開始試水,他從堆在木棚里的一只蛇皮口袋里取出一柄葫蘆瓢和一只手電筒,去庭院中央的壓水井壓了半桶水,向著船底小心潑灑,再打著手電筒貼著船壁一寸寸查看。木船滴水不漏,但是有兩處他覺得不放心,又熬了些水膠涂在上面。
狂風怒吼,一切就緒。父親將那只裝著必需品——火柴蠟燭、雨靴雨衣、毯子帽子——疙里疙瘩的蛇皮袋扔進后艙,將魚叉等扔進前艙。
父親抬起腿準備踏進船艙,卻又停住了,猛地反身回到庭院。狂風貼著他的藍布長褂,兇猛地打著轉(zhuǎn)兒。他站直在庭院一角,左顧右盼,臉色越發(fā)灰黃,半天時間,他臉頰上的胡茬兒已經(jīng)長成一片黑色密林。他的目光在那扇緊閉的家門上停留最久,后來他分別走近房屋的兩只窗戶,伸手摸了摸窗欞上他剛剛修補過的膩子??耧L跟著父親來到窗前,暴躁地敲擊著窗玻璃,叮咣——叮咣。這來自日常的響聲明顯干擾了父親,讓他渴望再看看別的什么東西,但當轉(zhuǎn)過身來,狂風就沖著他的下巴狠狠地來了一個左勾拳。父親被打得頭歪向一邊,隨即意識到——時間已到,風暴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父親走進木棚,跳上木船,緩緩坐下后,屏息凝神握緊了船槳。
這時,天空發(fā)出轟隆巨響,萬物放開喉嚨,齊聲呼鳴。狂風看似暴躁到了極點,卻又猛地停住,像是一只覓食的野獸,潛伏在不可知處。然而,沒等四周完全平靜,狂風已經(jīng)將自己擰成無數(shù)股可怕的氣流,再忽地拔地而起,呼哧哧直躥而上,仿佛要把大地上的萬千事物連根拔掉。就在這神奇又可怕的一瞬間,在這無人可以想象的一瞬間,父親,以及他的木船與木棚隨著一聲悶雷般的響動,霎時無影無蹤,永遠消失在了風暴里。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