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柯
美國觀念史研究者諾夫喬伊曾在他的名著《存在巨鏈》的開篇提出過一個著名看法,他指出許多被哲學家和歷史學家所使用的“某某主義”(-ism 或-ity)實際上是復(fù)合物而非單純物的名稱?!巴ǔK鼈儾皇菗碜o一種學說,而是擁護幾種不同的且常常是互相沖突的學說?!盵1]這些混雜甚至矛盾能夠復(fù)合為一個理論專名,在于它們是不同個人與群體的實際主張,人們在“用法”中將并不直接相關(guān)甚至矛盾的要素進行“奇怪地組合”,并繼續(xù)派生出雖同屬一個名目下卻互相沖突的形式。拋開一種庸常的關(guān)于反“本質(zhì)主義”或“單一定義”的立場不論,諾夫喬伊對“觀念”的理解可以被提取出兩個重要的層次。首先,相似性或者同一性往往掩蓋了其背后真正起作用的觀念單元。這個單元不是一個簡單的定義,而必須能夠“制動”。其次,如果可以將“觀念”理解為“概念”實際起效的歷史實踐,那么絕大多數(shù)概念的形成都不是自明的,有太多的“縫隙”是通過人的主張和使用而彌合、勾連并產(chǎn)生勢能。概念的提出者和主張者所承擔的差異與矛盾恰是概念得以成立的“概念之軸”。正如康德的“二律背反”所示,極致悖論之處正是人所在的位置。概念以概念提出者的具身情態(tài)為內(nèi)在驅(qū)動。
因此,“概念的定義”永遠都是一個不成立的提問,正如在黑格爾處,論述概念即研究“概念運動”。把握一個概念,也許并不能通過談?wù)摗叭龡l道路”或“五種方法”這樣的組織形式達成。在預(yù)設(shè)的同一性框架下進行分門別類,有時也許內(nèi)含了試圖偽造一種概念實際起效的歷史形式這樣的無意識,其中不同層面的差別未必是觀念形成過程中真正需要被克服并成為動力的“軸”。另一方面,當我們真的試圖理解一個概念的“本意”,我們實際上在做的是試圖接近概念主張者所合成的那個連貫的“概念運動”過程。正如諾夫喬伊所說,這一“運動”中的要素可能在傳統(tǒng)的分割中相隔甚遠,甚至彼此矛盾,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前在的“現(xiàn)成”論述做基礎(chǔ)。但幾乎一切被保留下來的經(jīng)典概念的提出者,在當時都經(jīng)歷了這一冒險。好的后續(xù)研究需要探尋或者模擬這條險途,而非僅僅對其中的“知識點”進行編號和分流。
在本期的文章中,李嘉華對《人間詞話》中眾所周知的概念進行了連貫地、運動地解讀,想要“記住”這些著名的概念,這樣的解讀方式也遠好于“知識點”式的記憶。雖然以近年來國內(nèi)文論研究中的“中西互鑒”這一重要論域作為背景,《人間詞話》的“合璧”面相更為突出,但最能體現(xiàn)中國文論智慧的,也許恰恰在于“不分西中”的思想主張中所形成的觀念。劉詩宇的文章則針對性地指出了與事實運作的“觀念”相脫離的“概念”有可能對文學實踐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無論是“境界”還是“生態(tài)”,兩位作者都在文中關(guān)注了人的具身情態(tài)。對于概念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如何理解作為“主張者”的自己。
注釋
[1][美]諾夫喬伊.存在巨鏈——對一個觀念的歷史的研究[M].張傳有,高秉江譯.鄧曉芒,張傳有校.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