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郜元寶
《過客》原刊于1925 年3 月9 日《語絲》十七期(副題“野草之十一”),1927 年7 月北新書局印行《野草》第一版時,魯迅追記創(chuàng)作時間為“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在這一天之后一個月的私人通信中,魯迅說《過客》“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①。所謂“偏要走”的“反抗絕望”的“意思”(主題),其實屢見于魯迅創(chuàng)作《過客》前后的一系列著譯,后者跟《過客》形成了值得注意的互文關(guān)系。
魯迅1923 年底發(fā)表講演《娜拉走后怎樣》,通過間接的譯介行為,提到了西方文化中另一幅“偏要走”而“反抗絕望”的生動圖景——
歐洲有一個傳說,耶穌去釘十字架時,休息在Ahasvar 的檐下,Ahasvar 不準他,于是被了咒詛,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時候。Ahasvar 從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現(xiàn)在還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樂的,他何以不安息呢?雖說背著咒詛,可是大約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的罷。②
魯迅轉(zhuǎn)述Ahasver 傳說時加入了自己的解釋。Ahasver“只是走”,“直到末日裁判的時候”,乃因為“被了咒詛”,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但魯迅說Ahasver“大約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的罷”,這就通過“大約總覺得”這一推測之辭,將自己的“意思”加給了Ahasver,于是Ahasver 本來對受咒詛的命運的被動服從轉(zhuǎn)變?yōu)橹鲃映惺芤灾劣诜纯埂t斞竿茰yAhasver 輕看猶太傳統(tǒng)中視為人生最好歸宿的“安息”,反而“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魯迅1923 年底關(guān)于Ahasver 傳說的這種闡發(fā),顯然跟1925 年創(chuàng)作的《過客》主題高度契合。
魯迅認為,Ahasver 放棄對“安息”的期待,安心定意“只是走”,乃屬于別一種意義的“犧牲”,“與志士們之所謂為社會者無涉”。何以故?因為這只是抗爭個人命運,并非“為社會”而做出“犧牲”。在Ahasver 式“只是走”的生涯中,這別樣的“犧牲”者只是感到“適意”而已,其價值只“屬于自己”?!胺纯菇^望”的“過客”對命運的挑戰(zhàn),其意義不也僅限于個人的“適意”嗎?
被生活、命運或神靈咒詛安排著,不得安息,不斷重復(fù)某種勞作(如Ahasver“只是走”和“過客”“只得走”),卻在這種被懲罰被咒詛的處境中生出反抗的意志,勇敢地承擔命運的捉弄,這個觀念最早出現(xiàn)于魯迅1923 年底對Ahasver 的大膽闡釋與改寫,并將其中“反抗絕望”的“意思”寫入1925 年的《過客》。到了1935 年底,在一篇回憶自己青年時代讀書經(jīng)歷的文章中,魯迅還提到他當時受到震撼并牢牢記住的但丁《神曲·煉獄》里,“有我所愛的異端在;有些鬼魂還在把很重的石頭,推上峻峭的巖壁去。這是極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壓爛了自己”③。但丁筆下“異端”和“鬼魂”的命運及其對命運的態(tài)度,跟魯迅所闡釋(改寫)的Ahasver不是也有相通之處嗎?
魯迅1923 年底關(guān)于娜拉的講演對Ahasver“只是走”的大膽闡述與改寫,包括他青年時代讀《神曲·煉獄》時受到的震撼,不僅為《過客》“只得走”“還是走好”埋下伏筆,也暗示了《過客》與《野草》另一篇《死火》的隱秘聯(lián)系。在《死火》里,夢中之“我”與“死火”寧肯在躍出山谷后立即被“大石車”碾死,也要完成各自的抉擇,即義無反顧地“燒滅”自己。這種“全或無”的抉擇,跟魯迅所謂Ahasver 式的“只是走”(以及為青年魯迅所牢記的但丁筆下推石上山的“鬼魂”)一樣,都并非“為社會”,而只是為了勇敢地承擔并挑戰(zhàn)個人的命運,亦即為了讓自己“適意”的“反抗絕望”。
魯迅在青年時代接觸但丁,眾所周知,不必細述。至于他如何接觸到Ahasver 傳說,還有待研究。
Ahasver 為《舊約圣經(jīng)·以斯帖記》中波斯國王之名(通譯“亞哈隨魯”),在他當政期間,猶太人開始分散于波斯帝國各個行省。猶太人在列國中被拋來拋去的命運是早就被決定了的,但遲至十三世紀,歐洲人才開始稱“流浪的猶太人”(the wandering Jew)為“亞哈隨魯”。中世紀有關(guān)Ahasver 的傳說還不斷演化,最后就連其身份也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比如修鞋匠、商人、羅馬帝國派往耶路撒冷做總督的本丟·彼拉多官邸的看門人等。羞辱背十字架的耶穌,不讓耶穌歇在他家的屋檐下因而被咒詛“只是走”,就是Ahasver 傳說的諸多變種之一。
英國民俗學家、歌謠整理者(也是神職人員、詩人、小說家)Sabine Baring-Gould 所著《中世奇異神話》(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上下冊先后出版于1866 年和1868 年),第一章便是《流浪的猶太人》。該書法文版有陀萊(Gustave Dore)插畫,此后其他多種語言的譯本往往也采用魯迅所喜愛的這位法國版畫家的插畫。魯迅或許通過陀萊的中介接觸到Ahasver 傳說,或者借助于一直關(guān)注神話民俗又精通英語的周作人。
魯迅藏書中不見《中世奇異神話》,該書或許作為共同財產(chǎn),在“兄弟失和”之后留在了八道灣,而為周作人所獨有。周作人在1922 年《自己的園地·謎語》中最早提到“英國貝林戈爾特(Baring-Gould)在《奇異的遺跡》中的研究”,不知《奇異的遺跡》是否周作人給予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的譯名,但可以肯定“周氏兄弟”對Sabine Baring-Gould 并不陌生。這是魯迅《娜拉走后怎樣》提到“只是走,現(xiàn)在還在走”的Ahasver 傳說的大致背景④。到了魯迅創(chuàng)作獨幕劇《過客》時,Ahasver 既是“外典”(源于《中世奇異神話》),也是“內(nèi)典”(被魯迅在關(guān)于娜拉的演講中反復(fù)咀嚼過了)。
1925 年3 月15 日《狂飆》周刊第16 期刊登了魯迅所譯日本作家伊東干夫的詩歌《我獨自行走》:
我的行走的路
險的呢,平的呢?
一天之后就完,
還是百年的未來才了呢?
我沒有思想過。
暗也罷,
險也罷,
總歸是非走不可的路呵。
即使討厭,
這也好罷。
即使破壞,
這也好罷。
哭著,
怒著,
狂著,
笑著,
都隨意罷!
厭世呀,發(fā)狂呀,
自殺呀,無產(chǎn)階級呀,
在我旁邊行走著。
但是,我行走著,
現(xiàn)今也還在行走著。⑤
伊東干夫詩歌反復(fù)強調(diào)的無論如何“非走不可”“現(xiàn)今也還在行走”,不僅不管其意義和結(jié)果是“討厭”“破壞”“哭著”“怒著”“狂著”“笑著”,也無關(guān)乎“厭世呀,發(fā)狂呀”“自殺呀,無產(chǎn)階級呀”,因為這只是“我”的抉擇。這樣的一味行走,只是走,而且“現(xiàn)今也還在行走著”,跟魯迅所闡述的“亞哈隨魯”的“只是走,現(xiàn)在還在走”如出一轍,自然也可以視為《過客》的另一個“外典”。
說到《過客》的“外典”,還應(yīng)該注意到1921年周建人通過英文翻譯的波蘭作家式曼斯奇(Adam Szymanski)的短篇小說《猶太人》。
這是周氏三兄弟通力合作的一次譯介行為。周作人幫助周建人用世界語版校對,又讓魯迅以德文版重為校勘。魯迅??敝?,寫信告訴周作人,德文譯者是波蘭人,“通原文自然較深,所以勝于英譯及世界語譯本處也頗不少,現(xiàn)在即據(jù)以改正”。魯迅在信中還摘譯了凱拉舍克《斯拉夫文學史》中一段關(guān)于式曼斯奇的評述,供周作人在給周建人譯本寫跋語時參考。周作人后來所撰跋語,果然完整引用了魯迅的這段摘譯——
Adam Szymanski 也經(jīng)歷過送往西伯利亞的流人的運命,是一個身在異地而向祖國竭盡渴仰的,抒情的精靈(人物)。從他那描寫流人和嚴酷的極北的自然相抗爭的物語(敘事,小說)中,每飄出深沉的哀痛。⑥
波蘭作家式曼斯奇曾經(jīng)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流人的運命”,以及這位波蘭作家筆下同樣在西伯利亞“和嚴酷的極北的自然相抗爭”的另一群猶太“流人”的“運命”,都深深打動了魯迅?!傲魅恕鄙矸莸淖骷沂铰蛊婷鑼憽傲魅恕钡亩唐≌f《猶太人》雖為周建人所譯,但魯迅深度參與這一譯介行為,從中獲取了有益于他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修辭手段。
魯迅在1926 年底廈門所寫《〈阿Q 正傳〉的成因》中說,1921 年底至1922 年初他在創(chuàng)作《阿Q 正傳》之時,也“正在做流民”⑦。當時魯迅住在“八道灣”前院,在外人看來自然是闔家團圓,其樂融融,但他本人卻自覺不過是一個“流民”。魯迅在“八道灣”“做流民”之時,也正是他和周作人一起幫助周建人翻譯波蘭“流人”作家式曼斯奇描寫“流人”的短篇《猶太人》之際。魯迅在1926 年底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自稱“流民”,不僅觸及他當年為大家庭所做出的并未得到公正報償?shù)臓奚膊粌H暗合阿Q 的“流民”身份,大概也會想到創(chuàng)作阿Q 時他所參與翻譯的“流人”身份的波蘭作家式曼斯奇所寫的另一部關(guān)于“流人”的小說《猶太人》,以及跟這篇《猶太人》有相通之處的《過客》吧?
直到晚年,魯迅仍自稱“流人”⑧,其“內(nèi)典”和“外典”的出處,正是從《娜拉走后怎樣》到《過客》以至《〈阿Q 正傳〉的成因》這一系列著譯。
魯迅所謂“流民”“流人”,并非單純順服于Ahasver 式“被了咒詛”的命運,而是加入了“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的“反抗絕望”的“過客”精神——正如《過客》中的“過客”一般,自覺聽從“那前面的聲音”的召喚,坦然接受并積極挑戰(zhàn)被咒詛的“只得走”的命運。
“過客”的“外典”既包含“流浪的猶太人”因素,則《過客》和《影的告別》之間也有互文關(guān)系,因為《影的告別》與《蘇魯支語錄·影子》有關(guān),而尼采筆下的“影子”恰恰自稱“游行者”與“永遠底猶太人”——
我是一個游行者,久已隨你的足踵游行:時常在塗,沒有目標,也沒有歸宿。這么,我真差不多是永遠底猶太人了,不過我是既不永久復(fù)不是猶太人。
怎么?我必永是在于中路么?為每種風所旋轉(zhuǎn),飄揚,驅(qū)逐?呵約,地球!你于我太圓了!⑨
尼采筆下的“影子”既自稱“游行者”“永遠底猶太人”,自然也遭到了Ahasver 式的“咒詛”,但這個“影子”正如魯迅所闡釋(改寫)的Ahasver,并不甘心順服于命運的安排,而要做絕望的反抗,恰如《影的告別》的“影”,寧肯為黑暗吞沒,也要“獨自遠行”。
在小說中魯迅一般并不刻意描寫人物的空間遷徙。即使某些人物有距離長短不一的旅行,也被推到敘事的背景,人物活動大多固定在某一相對封閉的處所。魯迅顯然偏愛這種空間布置,但這并不妨礙他筆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自訴“幸苦展轉(zhuǎn)而生活”(《故鄉(xiāng)》)。魯迅自十八歲(1898 年)離開紹興老家,赴南京求學,“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吶喊自序》),此后又留學日本,1909 年歸國,先后供職于杭州、紹興兩地教育機構(gòu),1912 年2 月中旬赴南京教育部,旋于同年5 月初遷至北京。從1898 年至創(chuàng)作《野草》的1924 年,魯迅不斷輾轉(zhuǎn)于紹興-南京-東京-杭州-紹興-南京-北京和交通中轉(zhuǎn)站上海之間,不折不扣地淪為小說《在酒樓上》(1924)所謂“甘心于遠行”的“游人”,雖然最終不過如蒼蠅“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但“游人”的身份總算做定了。這種人生經(jīng)歷和由此引發(fā)的感慨可視為《過客》的“今典”與“內(nèi)典”。
“過客”最早見于《韓非子·五蠹》:“故饑歲之春,幼弟不餉;穰歲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實異也?!表n非子所謂“過客”只是中性詞語,后世文學作品逐漸賦予其感情色彩。古代作家常自命過客,由此嘆息人生勞苦,生命短暫,如李白《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所謂“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魯迅站在現(xiàn)代科學精神立場,深知“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⑩,并不在乎生命短暫如“過客”。在日常生活中,他盡量躲避舒適,隨時準備“獨自遠行”。有人說他北京時期“房中總有床鋪,網(wǎng)籃,衣箱,書案,這幾樣東西。萬一甚么時候要出走,他只要鋪蓋一卷,網(wǎng)籃和衣箱任取一樣,就是登程的旅客了”?。即使晚年病重臥床,仍然想著“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這都是對“被了咒詛”的Ahasver式“只是走”的命運的坦然接受與頑強抗爭罷。
在闡釋魯迅的“過客”意識時,并無合適的“舊典”可以援用。較為適宜的,除了魯迅個人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內(nèi)典”和“今典”,主要還是經(jīng)過魯迅譯介并加入他個人理解的上述若干“外典”。
Ahaser 的原型,還可追溯到《創(chuàng)世記》中的該隱。早在《摩羅詩力說》(1907)中,魯迅就推崇過英國詩人拜倫以該隱故事創(chuàng)作的同名“傳奇”《凱因》(Cain)——
亞當夏娃既去樂園,乃舉二子,長曰亞伯,次曰凱因。亞伯牧羊,凱因耕植是事,嘗出所有以獻神。神喜脂膏而惡果實,斥凱因獻不視;以是,凱因漸與亞伯爭,終殺之。神則詛凱因,使不獲地力,流于殊方。裴倫取其事作傳奇,于神多所詰難。教徒皆怒,謂為瀆圣害俗,張皇靈魂有盡之詩,攻之至力。迄今日評騭之士,亦尚有以是難裴倫者。爾時獨穆亞(Th.Moore)及修黎二人,深稱其詩之雄美偉大。德詩宗瞿提,亦謂為絕世之文,在英國文章中,此為至上之作;后之勸遏克曼(J.P.Eckermann)治英國語言,蓋即冀其直讀斯篇云。
所謂“神則詛凱因,使不獲地力,流于殊方”,就是《創(chuàng)世記》四章十二節(jié)耶和華神對該隱的咒詛:“你種地,地不再給你效力;你必流離飄蕩在地上?!痹撾[的“流離飄蕩”預(yù)示了以色列人后來的大流亡,被咒詛的Ahasver“只是走”,只是以色列和猶太傳統(tǒng)中一個歷史傳說和神話的雜糅。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同情與推崇拜倫“傳奇”《凱因》(以及但丁筆下推石上山的“鬼魂”),這是否就已經(jīng)埋下了他日后基于自己的人生體驗,捏合拜倫筆下該隱、但丁筆下鬼魂、中世紀Ahasver 傳說、尼采筆下“影子”、波蘭作家式曼斯奇小說《猶太人》,從而塑造他自己的“過客”形象的種子呢?
2022 年12 月6 日初稿
2023 年2 月27 日改定
?925 年4 月11 日魯迅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11 月第1 版,第477 頁。
?981 年版、2005 年版《魯迅全集》均將Ahasver誤為Ahasvar,希望更新版的《魯迅全集》能予以更正。
③?《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 月第1 版,第425 頁,第624 頁。
④上海外國語大學劉云教授、美國衛(wèi)斯理學院東亞語言文化系宋明煒教授、浙江師范大學黃江蘇教授先后幫我查找Sabine Baring-Gould 背景資料及其所著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英文原版數(shù)字鏈接和PDF 版,黃江蘇教授還向我提供了周作人與Sabine Baring-Gould 的因緣,在此一并向三位致謝。
⑤引自《魯迅譯文全集》第八卷《譯文補編》,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年3 月第1 版,第134—135 頁。
⑥《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 月第1 版,第396 頁。
⑦《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11 月第1 版,第397 頁。
⑧《魯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 月第1 版,第154 頁。
⑨徐梵澄譯:《蘇魯支語錄》,商務(wù)印書館1992 年2 月第1 版,第277—278 頁。
⑩《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11 月第1 版,第302 頁。
? 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哭魯迅先生》,引自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 年1 月第1 版,第74 頁。